有人曾經這么說過:沖動、激情、戀愛——三者缺一的青春都是不完整的青春。
會這么說,大概因為他是個浪漫主義者吧。認為歌頌生命、憧憬未來、描繪夢想是理所當然,認為失去夢想和理想的人生和咸魚沒什么兩樣,所以才能這么篤定。
或許他有他的道理,可這一套在帝國行不通。
帝國原則上不否定自由戀愛,但實際上各族群和階級之間等級森嚴,每個國民都必須熟知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享受帝國提供的各種社會福利的同時亦要承擔相應的義務,努力為帝國奉獻。在貫徹此一價值觀的法律條文里,跨種族婚姻、戀童癖、同.性.戀全都不被容許,根據犯罪者的種族等級,會被判處從兩年到二十五年不等的徒刑,運氣差點還會被鋼琴弦做成的絞索掛在肉鋪賣肉的鉤子上,享受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
和一個恐怖組織成員建立戀愛關系一旦被當局發現,運氣好點或許會被送去KZ,成為某個集中營司令的寵物或玩具,運氣差點……可能會被送去思想矯正中心,測試最新的電擊理療儀;可能會被送去防衛軍的靶場協助士兵們進行移動目標射擊訓練;可能會被送去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的地下審訊室,測試各種還沒經過臨床實驗的自白劑……
如果還想要命,就應該忘記那個女孩,不,應該一開始就裝作什么都沒看見,溜之大吉才是正確的做法。
可是……
“你就是皮耶爾.馬賽那個市青年團團部里都掛了號的優秀團員、干部候補的馬賽”
女孩毫無顧忌地將臉湊到幾乎快貼在一起的距離,香水和酒精混在一起的古怪氣味直沖鼻腔,一手握著半杯威士忌,一手放在馬賽的大腿上。寬松的上衣讓胸部的深溝若隱若現,感到過于親密的接觸正讓身體變得僵硬,馬賽依然點點頭,老實回答:
“是的。”
“我們都聽說過你哦,才十四歲就能成為干部候補的可沒幾個,特別是我們這群四等公民,為了搶個書記的位置都要搞到頭破血流,最后還是要看評審結果,運氣好一點大概重審個兩次,點背的可能五六次才能過關。”
女孩的聲音里滿是醉意,說出來的話卻依然條理清晰。
作為帝國官僚機器的一部分,帝國青年組織除了管理年輕國民,向他們灌輸帝國價值觀之外,還承擔著選拔人才的職能。而具體負責實施這一職能的,正是青年團的內部評審會。
思想狀態、日常表現、學習成績、出勤記錄、老師同學的評語、組織內部的評語……將各式各樣的考量納入評審,然后加以檢視,從中擇優選拔人才為干部候補。有時候針對落選的候補,還會由不同的審查員進行二次、三次的審查。以此避免因為審查員的主觀因素造成人才流失,最大限度的保留能對帝國派上用場的人才。
從迄今為止的記錄來看,這套看似繁瑣嚴苛的審查制度確實是有效的,那些通過審查之人確實在各自崗位上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很快馬賽也會成為其中一員,而且還可能是極為突出優秀的一員。
“我們可是聽說了哦,市團部對你的評價可是很高的,目前為止的內審都順利過關了,現在參加體育交流會的代表資格也到手了,只要表現過關,就轉為正式干部。四等公民一次審查就過關的,你可是第一個哦。按照這樣發展下去,成為‘生命之源’的成員也是遲早的事情了吧。”
“或許……吧。”
“或許馬賽,你不是在裝乖,而是在擺酷啊!”
女孩一下子蹦了起來,夸張的尖叫和高分貝音樂混雜在一起,一群身穿青年團制服,胸口別著“生命之源(Lebensborn)”徽章的青年男女正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扭動身體,空氣中滿是啤酒、威士忌兌芬達、燃燒香煙和大麻葉的氣味,華貴的手工地毯上到處都是酒漬、油漬還有可疑的彩色藥片。
在帝國,國.家.社.會.主.義.青年被勒令遠離化妝品、酒精、尼古丁、色.情.雜.志等“頹廢產物”,尤其是年輕的一等公民,一旦被發現很可能被強制征兵,通過軍營生活的精神洗禮來凈化他們的身心。相對的,年輕的四等公民只要能通過青年團的考核,順利成為“生命之源”的一份子,那么每個周末都可以在青年團名下的郊外別墅莊園里盡情狂歡放縱。美食、酒精、藥物、賭博、隔音套間、助興小道具可謂應有盡有,只要你不殺人放火,隨便怎么胡天胡地都行。那些名校菁英平日里一個個彬彬有禮、端莊賢淑,每到周末就在這里盡情展現自己的另一面。
這些縱情聲色的年輕人并不知道,所謂“生命之源”并不是什么高級俱樂部,這是一個為帝國培養“工具管理人”的系統工程的一部分。
帝國高層很清楚,誰掌握了年輕人,誰就掌握了未來,而想要掌握年輕人,尤其是最優秀的那一部分,一味靠高壓和灌輸意識形態的說教是行不通的。必須有足夠吸引人的誘餌才能抓住他們的心,讓他們死心塌地的為帝國效力。
這個誘餌就是“生命之源”。
徹底的放縱,近乎絕對的自由,沒有說教也沒有約束——對青春期男女而言,沒有比這更能吸引他們的了。一旦嘗過墮落放縱的滋味,他們就再也不會放手,為了能維持這份特權,維持這種聲色犬馬的生活,“生命之源”的年輕人像為了吃到甜水的會照料毛毛蟲的螞蟻一樣,會對帝國保持忠誠,在平日的工作和生活中為帝國盡心盡力。
當然,這種放縱難免會帶來未婚先孕這種讓人難以啟齒的問題,不過在別墅莊園邊上就有幽靜的分娩中心,在那里有全套的服務設施和工作人員,懷孕的女孩們將會在那里被悉心照料,并且可以選擇自己撫養孩子還是將孩子交由國家照料。由于這些年輕媽媽普遍都是未成年人,實際上她們只能選擇把孩子獻給國家。接下來這些孩子將會接受一系列篩選,剔除先天殘疾、發育不良、智力低下、有遺傳疾病的,剩下的將接受全封閉全日制精英教育,任何跟不上教育進度的人隨時都會被處理掉,最后剩下的將根據各方面的需求被分配到不同單位,從實際流向來看,絕大多數會成為密探或間諜,也有一些會被安插到工廠企業的安保部門。
這便是“生命之源”的真面目,眾多為帝國生產合格零部件的加工廠之一。
馬賽并不知道這些內幕,哪怕知道了,現在的他也不會有什么反應。
以他原本的性格,即便置身這種環境,為了個人前途著想,作為“生命之源”候補得到邀請的他也會努力配合周圍的氣氛,設法給大家一個好印象,為今后的發展留下人脈。
昨天以前的他都可以理所當然的埋入這樣的日常當中,然而現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褪了色,只剩下單調的灰色,置身在這片晦暗畫布中的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就像是黏在風景畫上的一只蒼蠅。一想到這些,從昨天下午就不得勁的違和感再次被放大,焦慮、煩躁、鬧別扭的感覺纏繞著他,所幸馬賽還沒失去“不該遷怒別人”的自覺,于是他干脆的當起了裝飾畫,讓自己盡可能遠離那些彌漫著頹廢氣息的人群,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馬賽的想法是正確的,可很多時候,你不去找麻煩,麻煩卻會主動找上你。
又一群灌滿了酒精的腦袋在周圍坐下來,猥褻的笑聲里,讓人腦袋麻痹的氣味不斷提升濃度(不同于其它違禁藥品,大.麻的效果比較溫和),暴風般的音樂和哄鬧讓馬賽心中的壓力快速累積上升。
——果然不該來的。
隨著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在身邊坐下,馬賽心中的一角如此說著。與此同時,心里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要是現在走掉的話,迄今為止的努力和付出就全都白費了。
“你在我們學校里也很有名哦,大家都說你或許會爬到更高的位置,當上市團部的書記,以后還會進入市政府工作呢。”
“哦,是這樣嗎。”
勉強擠出靦腆笑容,馬賽在心里罵了一句笨蛋。
能進入政府機構的四等公民,少說也要四十歲,而且最多干到科員一級。即便如此還是讓眾多優秀的四等公民趨之若鶩,競爭過程堪稱慘烈曲折。
就算想要搭訕,也犯不上用這種虛無鏢渺的說辭吧。
馬賽下意識的望向搭訕的女孩,一張醉醺醺的漂亮面孔正看著他,因酒精和藥物而松弛的眼瞳讓人不禁懷疑一陣風吹過,這雙眼瞳就會自行崩解。想起另一雙堅毅的翠綠色眸子,馬賽簡直不能相信兩者是同一個物種。
深深吐出一口氣,將困惑和對格格不入的自己產生的不快一吐而盡,馬賽拿起裝滿芬達的杯子,準備用慢條斯理的動作來掩飾尷尬之際,余光捕捉到的一抹風景讓他僵住了。
阿爾卑斯絲絨背心,及膝裙,黑白紅三色臂章,標準的少女隊制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打扮。
然后穿著那個制服的是——
望著那張不告而別的面孔,令他整整一個晚上輾轉難眠的面孔,令他和周圍格格不入的面孔。馬賽握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