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不會上天堂,也不會下地獄,只是塵歸塵,土歸土。
死者一無所有,也不會對生者提出任何要求。所謂亡靈的憤怒,無法消散的怨恨,全都是生者自己內心的情感反映。
所以,已經不再活著,連安寧和永眠都無法得到,被封入囚籠一樣的鋼鐵軀殼內,在被破壞之前不斷重復腥風血雨的亡靈,怎么可能對生者訴說永恒之道,怎么可能將這種凄慘的模樣說成是人類夢寐以求的姿態,怎么可能把這種殘暴又荒謬的事情說成是幸福。
會把瘋狂視為正常,將暴虐無道說成是真理的,只有別有用心的生者,而且還是性格極為殘暴扭曲的瘋子。
“夜鶯”記憶中,正好有這么一個怪物。
“把自己那一套神經病價值觀強加給別人,嘴里說著‘幸福’、‘永恒’之類冠冕堂皇的詞匯,實際上滿腦子只想滿足施虐欲和好奇心。明明已經一把年紀,卻還像小孩一樣殘酷天真,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帝國醫學副總監,帝立生物研究所主任,約瑟夫.門格爾技術中將。”
“研究所、集中營、審訊室之外,我的名字會從一個連四等公民都不是的普通叛賊嘴里說出來,還真是意外啊。”
從“塞壬”口中發出的聲音為之一變,輕柔婉轉的女聲換成了一個溫文爾雅又尖酸刻薄的男音,一股子上了年紀的固執技術員的氣息迎面而來。
“適才你說我侮辱死者,玩弄生命來著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首先,那是基于國際法和帝國法律許可的醫學研究和項目研發,死刑犯也好、恐怖組織與其協助者也好,本來就談不上人權,對這些‘材料’的收購都是按照正式手續進行的,其本人可都是簽了自愿書的。絕不是什么違法人體實驗。其次,這可是正經的救濟行為。那些不斷制造事端,破壞秩序,給社會大眾造成傷害和困擾的垃圾害蟲,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為帝國和眾多國民服務,為科學文明進步做貢獻,成為‘有用之才’,還能永久存在下去。你不認為,這是最棒的救贖嗎”
話語中滿是自豪和驕傲,沒有一絲一毫的欺騙,全部都是發自門格爾內心深處的真心話。
“你說我強加價值觀在別人身上?真是可笑。你們不也在做一樣的事情么?僅僅因為不喜歡,不接受,就要推翻一套已經被證明有效性和科學性的體系與秩序,想要將世界重新帶進無休止的混亂和紛爭之中?你不覺得在后世眼中,你們才是邪惡的一邊嗎?”
“靠著萬人坑和人體實驗來維持的秩序,也敢自稱正義!”
少女猛地踢開地面,兩者之間瞬間縮短至零距離。以魔法強化過攻擊威力和抗沖擊的拳頭與“障壁”產生劇烈沖撞,激起陣陣火花。
“真不愧是長期一線作戰的魔法師。”
“塞壬”保持著雅致的微笑,傳送出門格爾從容不迫的聲音。
強化實現高速移動并非單一術式,而是一整個系統。
通常四邊級以下的魔法師一次只能啟動一種系統的魔法。而靠著瞬間判斷,適時通過強化系術式強化肌肉、保護肌腱及韌帶、使身體表面堅硬化、吸收沖擊力道等等一整套組合聯動,讓原本與普通人無異的身體做出超人般的舉動這就是強化系術式“女武神的祝福”。也是讓本來實力只在準四邊級的“夜鶯”足以躋身一流高手行列的獨門技法。
視使用方式方法,她甚至可以匹敵五角乃至準六芒級的魔法師。
但比起純粹的實力,還有更引人注目的部分。
“出手的時間點選的很好,正好是從近身格斗戰的兩個術式啟動‘維持’,變化系中距離術式展開的短暫空檔。要不是及時展開‘障壁’擋下來,腦袋大概會直接被錘爆。不過這也在你的計算之內吧。”
不管喜不喜歡,眼前面對的都是帝國最高技術力量的結晶,當今世界最尖端的殺人機器。在沒有任何事前準備的情況下,從正面硬撼“塞壬”,就算幾個人一起上也不過多撐幾秒。
既然如此,應該考慮的不是如何擊敗眼前的敵人,而是最大限度的遲滯、阻攔敵人。以此為目標延伸出來的戰術,就是瞅準敵人轉換術式啟動的時機,發動高速近距離突襲,迫使敵人陷入動彈不得的僵持局面,趁此機會讓同伴撤退。
恐怕剛才的那段對話除了宣泄心里淤積的感情之外,也是為戰術推演、構思爭取時間所做。
“真是了不起,何其美麗,何其璀璨。人類真是了不起的生物,這么弱小的女孩居然如此能干。明明素質只有準四邊級,卻堅持在一線戰斗到現在,還奇跡一般的活到了現在,磨練并積累出成年人都望塵莫及的經驗和反應速度。明知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將徒勞貫徹到最后的愚蠢與堅持這正是你們人類,脆弱又短命的人類出色的地方。你很適合成為‘塞壬’的一員!有資格享受‘永恒’!”
殺人人偶傾吐出狂喜般的歡呼,與“夜鶯”記憶中那個穿著白大褂,在風雪中肆意狂笑的惡魔重疊在了一起。
高興吧,本應在底層像螻蟻一樣渾渾噩噩度過一生的你們,有機會成為帝國偉大事業的一部分!
人類的生命是很短暫的!短到無法成就任何事情,即便成就了什么,一轉眼就到了生命的盡頭,沒能更進一步就死了!
人終有一死,所謂生命,就是為了向死亡邁進而存在的!你們終將死去,但帝國卻將永遠存在!所以,成為帝國偉大事業的一部分,為此獻身的你們將從毫無價值的蛆蟲螻蟻畢業!!將與偉大的帝國同在!
神圣吉爾曼尼亞帝國,榮光永存!!
在接踵而來的槍聲、哭喊、慘叫、詛咒、狂笑、怒吼之中,“夜鶯”的童年在那個血紅雪白的冬日里永遠結束了。帝國,還有那個穿著白色大褂,戴著金絲眼鏡,嘴角永遠掛著獰笑的尖耳朵惡魔成了她的死敵。
然后,現在,那個死敵又說出了同樣的話
女孩咬緊了牙關,維持著僵持狀態一動不動。
“挑釁了也不上鉤嗎,戰場經驗比預想中還要豐富,意志也足夠堅定。不過,我們也沒理由在預測到敵人入侵的通道里,只準備一臺‘塞壬’,好讓敵人從容脫身吧。”
調侃的笑聲傳來的同時,一個類似夢囈般的呢喃在“夜鶯”腦海中回響起來。
我不想死。
那絕非經由空氣振動傳遞的聲音,也不是由電子設備釋放的特殊定向聲波,從物理層面來說,那是并不存在的“聲音”。
但那個“聲音”確實存在,而且近在咫尺。
就在“夜鶯”的眼前。
那臨終囈語般的嗟嘆,正是從“塞壬”的頭部釋放出來的。
我不想死。
少女的嘆息化作無形的波紋向四周蕩漾擴散開來,就像是巨大的鐘發出低沉的鳴響,在整個下水道里回蕩。
前面提到過,“波”這種現象,不管是電波、水波、音波,都具有“共振”這一特性。使用同一材質,以相同規格制造,具有相同振動頻率的鐘擺放在一起時,有一個鐘被敲響,其它鐘也會振動起來發出聲響。
如今,人耳無法捕捉的鐘聲已經響起,以s023為中心,事先配置在下水道各個道路樞紐的鐘亦開始鳴動,已死卻未能永眠的亡靈們從暫時的休眠中蘇醒,開始回應現世的呼喚。
“你可千萬別直接報廢了。”
從“塞壬”口中冒出這句話的瞬間,從不見陽光的黑暗地下世界各處涌出了像是詛咒又像是祝福一般的嗟嘆。
好痛、好痛、好痛。
我要回家。
好冷好冷好冷。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我不甘心。
不計其數的悲鳴、苦痛、呻吟、慘叫化為洶涌的洪流,反復沖刷著下水道的空間,沖擊著那些能聽見亡靈之聲的生者。
要不是在戰場上有過類似的經歷,瀕死之聲的風暴涌上來的那一瞬間,“夜鶯”就會失去意識。可就算是戰場上已經聽慣了亡靈呼號,“夜鶯”依然為之膽寒。
那些是“軍團”帝國以技術手段將瀕死者的腦組織取下,進行掃描復制后植入作戰機器內,進而具備自主學習能力的智能型無人作戰機器。一直以來和游擊隊較勁的,就是這些鐵皮渣滓。由于其戰場表現優異,且成本低廉,能快速形成戰斗力和足夠的數量,已經被軍方內定為次世代主力裝備。
一邊發出人慘叫,一邊不畏槍炮魔法的攻擊,不斷向前發起沖鋒的“軍團”浪潮是每一個游擊隊員揮之不去的夢魘。而比這更恐怖的,就是那些攫取了戰士的腦轉換而成的特殊規格“軍團”。積累了大量作戰經驗,每一根神經,每一個腦細胞都被殘酷的戰爭磨礪到閃閃發亮,成為依附“軍團”的亡靈后,自戰場上歷練出來的精明、敏銳、狡猾,亦不會改變。
如今“夜鶯”所接收到的,回蕩在下水道里包含著殺意和執著的聲音,正是那些戰士亡靈的嘶吼。
“來吧,甜心。”
人偶之口發出極為愉悅的聲音,猶如對情人一訴衷腸的癡情郎。
“來享受地獄吧。”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