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的不是我,是世界——這句中二氣息滿滿的話語其實有著比通常認知更久遠的歷史。畢竟總有失敗者會將失敗的原因歸咎于自身之外的因素上,拜他們所賜,智慧種生物的歷史上永遠不缺乏背鍋俠,世界只是其中之一。
共和國民眾將戰敗的原因歸結于“背后一刀”,歸結于諸國不配合查理曼的軍事占領政策,不愿意跪下來讓查理曼征服,歸結于皇帝太過強大,強調“不是我們太無能,而是敵人太強大”——這些都是他們的自由。哪怕帝國聽見了也不會當回事的,允許敗犬亂吠是勝利者的特權,共和國民眾喜歡怎么講隨他們講好了,反正他們的YY沒有一句會變成真的。
至于諸國,眼下這種刺耳的狂吠還不足以破壞諸國聯合共和國遏制帝國的戰略大方針,但他們會記住這些噪音,當成有一天需要修理共和國時的依據。
“真是糟透了。”
“最麻煩的是不光大人們在起哄,在校學生也跟著瞎胡鬧。”
羅蘭用力揉著眉心,語帶苦澀。
自古以來,年輕族群,特別是在校學生被公認為是最叛逆、最熱血的群體,特別是近代,幾乎每一次群體事件里都能看見學生的身影,而且其中相當大一部分事件里學生都是沖鋒在前。絕大多數革命也是從學生運動開始的,那些熱血又沖動的學生可謂是一切革命運動的預備隊。
如今的共和國大學校園里的學生們也是一樣,有著更甚成年人的狂熱和沖動的年輕人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實踐他們的“革命理想”。
后世的史學家在描述這一時期的共和國右翼學生運動和那些被矛盾地稱為“保守革命派”的青年作家、文學創作團體時,都會提到“舊王國覆滅,共和國建立才三年”這一大背景。
三年的時間會改變一些事情,但用來扭轉已經初步定型的人格和被戰爭留下決定性印記的價值觀是遠遠不夠的。特別是那些退伍士兵和年輕人,前者早已被殘酷的戰爭磨礪成了心如鐵石的殺人機器,后者則是沐浴在“萬般皆下品,唯有打仗高”的社會氛圍下長大的軍國少年。要想矯正這些人的三觀只靠三年的和平生活顯然不夠,更不要說其中還有內外各種勢力的搗亂和煽風點火。
戰敗的屈辱,軍國教育,帝國在一旁虎視眈眈,國家內部的混亂——大環境催生出來的是焦慮感、責任感、挫敗感和極度不安全感。盡管隨著共和國的經濟步入正軌,生活水平開始回復,以上情緒一度得到緩和,但這也促成了退伍軍人和軍國少年開始了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對戰爭的反思。
在共和國建立初期,一部分保守派理論家發展出一套戰爭哲學,將戰爭闡述為一種命中注定的自熱法則,眼下查理曼固然因為戰敗蒙受屈辱,但戰爭終究是一種有益的、可統一并復興國家的唯一手段。而和平主義無助于民族復興和國家強大,是一種軟弱的、違背自然法的反動思維。用他們自己的原話來說:“我們應該從記憶中清除有關戰爭反面的、條件性的部分,保留偉大的、充滿活力的、賦予生機的部分”、“之前的戰爭是令人失望的,其原因并非因為查理曼戰敗了,而是因為那場戰爭并非為更為深刻的理念而戰,并沒有將戰爭表達為一種藝術,物種之間沖突的最高境界,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遵循自身法則的斗爭藝術體現”。最狠最瘋的幾位干脆直言:“起初,即是戰爭(這是借用《圣典》中的第一句話:‘起初,神創造天地’)。”
由于這套理論跟舊陸軍的主張太過相似,加上帝國學界也有類似闡述,很快就在左翼學派和社會公眾的抗議浪潮中偃旗息鼓。但相關理論已經被一些右翼群體吸收,且最終在退伍軍人作家和年輕學生手里發揚光大。
因戰敗和經濟不景氣而失業的士兵中,轉行碼字,試圖通過編寫戰爭回憶錄來換取口糧的士兵們最初根本沒有什么政治信仰和教條,也鮮有對戰爭進行美化。他們主要是對個人在戰爭年代的經歷進行主觀的、個人的美化——比如戰爭年代的崢嶸記憶和牢不可破的戰友情結。
這其實并沒有多么與眾不同,也不算什么大問題。只是隨著經濟逐漸穩定,戰爭經歷和戰爭責任問題性逐漸淡出公眾視線,前線作家們也隨之開始被遺忘,加上戰后軍人地位與戰時的落差,退伍軍人們普遍產生不滿情緒,最終不滿結合保守派理論家的發明演變成明確的“使命感”——用筆桿子來啟動“國家改造”,將共和國改造成一個贊美戰爭和好戰精神,擁有帝國主義和征服使命的退伍士兵國家。
這種刻意忽略,甚至是促使人們忽略戰爭帶來的痛苦和毀滅的聲音并不能引起大眾的共鳴,更不要說老丘八們還不遺余力的攻擊共和國——共和國是不英勇的、不好戰的、不士兵的、和平主義的、失敗主義的——這就注定了他們不招人待見和被打壓的命運。
然而在一片人人喊打之聲中,學生們卻和老丘八們產生了共鳴。
發生這種現象的表面原因是年輕學子長期沐浴在軍國教化之下,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深層原因則是大學學生們主要來自中產或中低產家庭(95的大學生屬于資產階級),不然就是軍屬家庭保送大學。這些階層的成員——尤其是小商業者和軍屬家庭——大多因為戰敗和共和國建國初期的通貨膨脹陷入貧困,失去家中頂梁柱的軍屬家庭更是感受到巨大的落差與冷落。當帝國海軍對共和國展開封鎖引發物資流通混亂進而出現經濟動蕩的跡象時,又一次被推到了懸崖邊上的危機感使得這些家庭和學生對士兵作家們的呼聲產生了共鳴。
因為年齡太小未能參加戰爭,真實感受戰爭殘酷的年輕一代在帝國再次兵臨城下的緊迫中覺醒了過分的愛國熱情。他們要求共和國覺醒“戰斗精神”,組織學生進行軍事訓練,推廣軍事體育,設立國防學教授職位,以及和一切“偽裝成和平主義的的投降派”斗爭到底。更有甚者要求政府給學生組織發放武器,組成學生軍來與帝國入侵者做決一死戰,如果政府不答應,還要與邪惡的帝國進行談判,那么這個政府就是不折不扣的投降派,共和國已經成了帝國的附庸。身為共和國最進步、最革命的力量,年輕人有必要站出來用自己的雙手和鮮血來捍衛這個國家。
“這真是發了瘋了。他們是不是忘了三年前軍事力量和動員力度遠比共和國強大的舊王國是怎么被放倒的?用生命捍衛國家?我怎么沒看見共和國軍隊征兵處擠滿熱血青年的報告?這些家伙除了打打嘴炮,逼迫共和國政府還能干嘛?”
提起那些個右翼團體和“熱血青年”,法芙娜就從未說過好話,在她看來,查理曼王國之所以會覆亡,其中起碼三分之二的責任要落在這些個“嘴炮王”們的身上。如今這些腦袋發熱的家伙禍害了舊王國還不滿足,還想要禍害共和國?真當別人拿他們沒辦法了?既然有那個空閑又有那個想法,干脆把他們全部征召入伍,送到戰場上去磨礪一下,也算是他們為國家做出貢獻了。
“如果他們能把腦袋發熱的病毒感染給‘軍團’,那全世界都會感激他們的。”
“我們沒辦法這么做,這違反程序,會開啟一個惡劣的先例。更重要的是治標不治本,也許能暫時壓制右翼的聲音,但他們絕不會因此停止,左翼也會因為政府越過正常司法程序壓制某一派系感到恐懼,說不定還會探求和右翼進行合作。”
“……算那些烏鴉走運。”
“當前共和國除多邊談判之外,最重要的任務是將年輕群體和右翼團體分離開來。這種事情靠強硬的行政手段是行不通的,正處叛逆期的學生越打壓越逆反,靠講道理循循善誘也很難起到理想的作用。與其坐視情況發展或是使用效果不好的手段……我覺得讓那些年輕人接受一下震撼教育,或許能改變他們的觀點。”
“震撼教育?聽上去倒是不錯,問題是有合適的人選嗎?”
法芙娜微微蹙眉。
她不反對震撼教育,她也認為適當的敲打有助于年輕一代認清戰爭是怎么回事,戰爭會帶來什么,對他們自己和共和國的未來都是一件好事。唯一的問題是具體負責教育的人選——能讓學生們認同,同時把握教育強度,不至于鬧出人命,引發社會輿論撻伐的人才。
就她所認知的共和國教育界,似乎沒人能承擔起這樣的重任。
“人選我已經有了,而且還是兩個,只是……”
羅蘭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到:
“真不想讓那些年輕人看見啊,如今共和國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