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拿好船票和證件,不要遺失。”
“家長請看好自己的孩子。”
“檢查完畢的請立即移動到另一側,不要停下。”
手持擴音器的海軍陸戰隊員用不會引發反感的語調復誦臨檢中的注意事項,時不時還維持一下秩序,在他們的努力和乘客們的配合下,現場秩序井然,以至于這場突如其來的臨檢看上去更像是大使館里排隊遞交簽證申請書。
然而從個人意愿上來講,任何一國國籍的乘客都不喜歡這種不請自來的臨檢,其中又以阿爾比昂籍乘客的情緒最為惡劣。身為海洋民族的他們本來就不喜歡在海上被別國船只臨檢或者說不喜歡看別人臉色,這個民族骨子里是桀驁不馴且極其反感對他們有威脅的大陸強權的,這種性格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他們為了“弄清楚誰是君,誰是臣”這種事情和查理曼人打了足足一百多年。
強烈的海權意識、對大陸強權的反感,加上這條奧林匹亞號在他們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和愛國情懷——諸多因素相互作用下,阿爾比昂籍乘客朝著帝國海軍陸戰隊員的背影比劃中指和吐口水也變得情有可原了。
維持秩序的帝國士兵對這些小動作當然心中有數,早已對此見怪不怪的士兵們專心于手頭的工作,軍官們則忙著和奧林匹亞號的管理者們處理各種行政手續,同時應對他們的抗議和要求。
乍一看或許人們會對眼前亂中有序的氛圍感到安心,但真正感覺敏銳的家伙卻能察覺到人群之中醞釀的躁動和焦慮。而躁動的源頭,就是站在海軍陸戰隊后面,身穿黑色制服,左臂袖管上縫著盾劍臂章的軍官。
國家安全部。通稱“史塔西”,世界上最有效率、最神秘、最危險的情報機構之一。
一般外人或許無法將他們和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區分開來,因為兩者制服非常類似,都是黑色開領西服式制服,軍銜標志也幾乎沒有區別。但在帝國待過,熟悉各種暴力機構制服差異的人卻能一眼辨認出制服上的細微差異,有經驗的還能辨認出其所屬的地區和具體職能部門。
當然,能做到這種特技的,必然是與帝國之間有著匪淺的因緣,甚至是孽緣之人。
“伊薩克.胡德斯先生”
“是的。”
說話的是一個蓄有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密密麻麻的連鬢胡一直垂到胸口,加上蒼白消瘦的臉孔,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這種人在遠洋郵輪的三等、四等艙里很常見,用水被嚴格限制,空間狹小,就算上船時是個小白臉,下船時變成大胡子流浪漢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但這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卻引起了史塔西們的注意,他們從褲兜里掏出移動終端,比劃了一番后,他們朝一旁的的布蘭迪中校點了點頭。
中校按住喉部受話器快速嘀咕了幾句,負責檢查的士兵迅速將證件還給了男人,讓男人去受檢處蓋章——凡是通過臨檢的乘客都在那里簽字蓋章。男人松了一口氣,快步走向擺放著表格的桌子,就在男人一臉輕松愉快的簽字蓋章時,兩名陸戰隊員站到了他的背后,打開保險的沖鋒槍抵住了男人的脊背……
“您看,這都是為了海上安全,天知道這些恐怖分子為了把這些東西帶到船上花了多少心思。”
說話的是一名史塔西的上尉,出于對友邦的尊重,他的遣詞用句都非常小心,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本來十分正經的敬語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帶著一股嘲諷顯擺的酸味兒,熏得安東尼大副直皺眉頭。
換做別的時間,安東尼一定在第一時間回敬過去,可在擺了滿滿一桌的手槍、炸藥、雷管、密寫文件、反帝國傳單前面,他也只能選擇沉默。
會有這種東西,以及持有這些危險違禁品的都是些什么人,安東尼心里早就有數。
會搭乘阿爾比昂的郵輪前往共和國的,要么是與共和國有往來的商人、外交人員、技術人員和學者,要么就是諸國不服王化的叛逆,再不然就是試圖逃離帝國的四等公民。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脫離帝國的流亡者們最終都會選擇前往心目中的天堂——共和國。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們必須面對帝國的追捕,準備槍支彈藥一半是為了防身,另一半是為了不至于活著被抓到,與其受盡折磨后屈辱的死去,不如自己給自己一個痛快,如果實在做不到,也可以向身邊人尋求幫助。
至于反帝國的書籍、傳單……那些心懷故國,對帝國充滿怨恨的流亡者拿著這種東西有什么奇怪的,那可是他們的精神食糧。
這些流亡者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就在他們距離心中的天堂只差一步的時候,居然會遭到帝國軍艦的臨檢,更令他們難以想象的是,帝國方面的抓捕極其精準,哪些人是逃亡者,住幾號艙,隨身攜帶的武器藏在什么地方,對史塔西特工們完全不是秘密,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撲空的。
簡直就像是早就知道他們的旅程規劃一樣。
“大副閣下,既然人證物證具在,根據我國與貴國簽訂的引渡條例,我希望能引渡這些恐怖分子。”
沃爾特上尉的表情謙卑、誠懇,語氣和用詞也沒有任何挑釁之意,聽在一眾阿爾比昂水手的耳朵里卻格外刺耳。更不要說他眼神中那一抹怎么都掩藏不住的得意色彩,正如公牛眼前揮舞的紅布一般撩撥著水手們的怒火。
身為阿爾比昂引以為豪的奧林匹亞號的水手,本應是守護乘客直至目的地的守護者,卻被帝國的蠻族威逼著交出乘客,眼睜睜看著這些可憐人被押回帝國,經歷羞辱式的審判后被處決……這不光是他們個人的恥辱,更是在抽打整個阿爾比昂的臉面。幾個急脾氣的水手下意識地將手伸向腰間……
就在氣氛越來越危險之際,安東尼大副向前邁出一步,朗聲說到:
“我明白了,請把引渡文件拿過來。”
安東尼大副和水手們一樣內心充滿憤怒,恨不得擰斷眼前尖耳朵混蛋的脖子,但他沒有選擇這么干。
大副并不膽小,也不懦弱,身手更是毫無問題。別看眼前這個秘密警察腰間別著一把自動手槍,大副有絕對的把握在對方把槍拔出來之前弄死他。之所以沒這么干是基于兩個原因。
第一,從頭到尾,帝國方面都是以合理合法的方式進行的臨檢,在人證物證俱全的情況下,帝國以“逮捕船上的恐怖分子,保障航行安全”為由要求進行引渡,從情理法任何一種角度來說都不存在問題。
第二,要弄死眼前這個討厭鬼很容易,但這家伙放在胸袋上的記錄終端正在記錄這個艙室里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干掉他也就算了,但有這個裝置在,動手的瞬間就會成為帝國對阿爾比昂發起外交和輿論攻勢的決定性證據。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阿爾比昂沒有任何辯解的余地。
在這兩個決定性因素面前,一切反抗掙扎都毫無意義,與其繼續僵持掙扎搞得更加難堪,不如果斷到此為止。
安東尼大副大筆一揮,逃亡者們的命運就此決定。
帝國海軍陸戰隊前前后后一共從奧林匹亞號搜出了34名逃亡者,其中有隸屬于地下組織的武裝人員,有心懷不滿的文人,更多的是無法忍耐帝國的等級管理制度,向往著前往海外共和國闖出一片天的平民。
不管他們此前對未來有什么樣的想法和憧憬,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為了照顧阿爾比昂所剩無幾的顏面,這些逃亡者不會被就地處決,他們會被押送回帝國本土,交由人民法庭裁決后,根據判決決定他們是去絞刑架上走一回,還是被“重新安置”到某個勞動營,接受無窮無盡苦役的精神洗禮,直到消失。
以“緩慢的死亡更為殘酷”這一觀點為參照基準的話,當場槍決這些人說不定還更仁慈些。
不過既然他們選擇了逃亡之路,即代表他們事前已經預估到自己可能遭遇不幸的結局,明知道會這樣依然選擇風險極高的逃亡之路,如今變成這樣,也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在眾多復雜的視線注視下,逃亡者們平靜的登上了突擊艇,就在人們以為他們就這樣接受了命運,準備為他們獻上最后的禱告之際,雄渾的歌聲突然響起。
“哦,你可看見,透過一線曙光,我們在暮色將盡還自豪為之歡呼的旗幟。是自由平等博愛的三色旗經過艱險的戰斗,依然迎風飄揚在我軍堡壘之上?炸彈在空中轟鳴,火箭閃著紅光,一整夜都成為我們國旗依然存在的見證。哦,那三色旗幟是否還飄揚在自由的國土,勇士的家鄉!”
那是共和國第二國歌(第一國歌是《萊茵軍團戰歌》),《共和旗幟永不落》的第一節。
只見一名男子右手按住胸口,滿是自豪的臉昂首望著聚集在奧林匹亞號舷側欄桿邊上俯瞰他們的人群,同乘一條突擊艇的其他逃亡者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紛紛起身加入合唱的隊列之中。
“那伙曾狂妄地詛咒戰亂的洗劫將使我們國破家亡的人,都到那里去了?他們的血已經洗去他們骯臟的腳印。奴才和走狗將無處藏身,他們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而三色旗卻在勝利飄揚,飄揚在自由的國土,勇士的家鄉!”
或許是被眼前的光景打動,或許是心存愧疚,或許是純粹想要對橫暴的帝國發泄怨氣,奧林匹亞號上的人們不管會唱不會唱這首歌,全都加入了合唱。
其中也包括僥幸躲過臨檢的“知更鳥”、“夜鶯”、馬賽一行人。
低沉渾厚的歌聲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U52碩大的身軀沒入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