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圓滿結束……我很想這么說,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密涅瓦的視線從文件上移開,用力積壓鼻梁中間,重新睜開眼望向馬賽時,勉強壓著嘆息的苦笑又掛在了臉上。
“那個……很抱歉,當時——”
“不,問題并不在馬賽你身上。說到底這是檢驗和實際操作環節的疏失,如果在接收機體之前能更加徹底仔細的檢查一遍,在進行模擬測試之前能更慎重的考慮可能突發的問題,并制定對應預案,事情或許無法避免,起碼損失能進一步降低。能以這種形式收場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全都是馬賽你的功勞。”
這倒不是有意貶低技術部門,借此刻意抬高馬賽,而是實情就是如此。
整件事情過程中,其它環節都沒問題,唯獨在事前檢查和安保、對應環節發生了一系列問題,最終導致了實驗基地瀕臨癱瘓,人員和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重大事件。正如密涅瓦說的,只要其中一個環節沒有出漏洞,做到徹底認真嚴謹,即便無法防止事件發生,起碼可以降低損失。僅憑這一點,技術研發部門就難逃管理疏失之嫌。
考慮到如果沒有馬賽那場驚心動魄的交涉,受災范圍可能擴大至整個首都,屆時各軍政部門的責難,社會輿論的聲討足以讓整個技術研發部門從上至下經歷一次大換血。如今雖未達到那種地步,事后的處理也足以讓技術研發部門的氣象煥然一新,原先那種遲暮之氣在一段時間內應該是看不到了。
這些是部門之間的問題,一切都會照相關規章流程走,雖然難堪,但也不是不能解決。
真正叫密涅瓦頭疼的,是對馬賽的處理。
照理說,作為解決整個事件的最大功臣,馬賽應該得到嘉獎和表彰,應該成為媒體追捧的焦點,無數愛國者向往的榜樣。
不是么脫離帝國的暴政,歷經千難萬險抵共和國,為了向祖國展示忠誠,為了宣揚民.主.共.和.制的崇高理念和博愛,在成年人手足無措時,勇敢挺身而出的少年英雄……
還有比這更廉價、更容易吸引關注的素材么只要稍微包裝一下,將馬賽的人生經歷經過一番文字處理后,一曲無可挑剔的、崇高又悲情的、哀婉且美麗的、聽者傷心聞者落淚的頌歌就完成了。接下來只要對這個少年投注以同情,對帝國感到憤怒,共和國公民們就能輕易品嘗到正義和優越的滋味,沉醉其中。
一般來講,情況是會朝這種方向發展。即便密涅瓦出手干預,那些無孔不入的狗仔隊最終也能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大概情況,然后發散成一篇勵志小說。可這次卻沒有演變成這樣。
不光是政府和軍方,連媒體也少見的選擇了沉默。
“畢竟是太過勁爆的交涉,一般市民看到會受不了的。”
在密涅瓦促狹的表情面前,這一次輪到馬賽苦笑了。
“從客觀角度和最終結果來看,你當時的處置都是正確且唯一的辦法。就連警察和軍方的高層也認為這場交涉談判是足以收入反劫持教材的經典范例。只是……一般市民可能沒辦法接受你的發言。”
不是可能,而是根本沒人能接受。
面對“為了尊嚴,人質已經做好送死準備”的發言,恐怕沒幾個人還能保持平靜,或許狂熱的愛國者會對此加以稱贊,甚至在大義與面子面前,許多普通人也不會明確表示反對。可會支持這一讓人聯想起舊王國時代要民眾參軍赴死的發言的,真的很少,很少。
如果媒體把事情經過捅出去,必然會引發一場輿論風暴,這場涉及倫理道德矛盾沖突的爭論會持續很長時間,甚至會引發對共和國建國理念的疑問。對共和國政府、民眾、馬賽自身來講,這都是一樁天大的麻煩。
可從國家和軍警部門的角度來看,馬賽的處置毫無問題。絕不與恐怖分子談判——這是放眼四海皆準的道理。只要得逞一次,食髓知味的恐怖組織就會不斷重復類似的事情,屆時國家就算沒有崩潰,政府失去威信和威懾力也會造成嚴重的內政、外交問題,對國家和人民安全造成嚴重危害。
所以就算恐怖分子挾持了人質,各國官方唯一的交涉方式也就是打爆恐怖分子的腦袋,讓他們去另一個世界實踐自己的理想。這方面做得最極端的是帝國,為了不讓恐怖分子有機會提出條件,他們會先殺掉人質,然后除了能榨出情報的一兩個“幸運兒(或許稱他們為‘倒霉蛋’更準確)”之外,剩余恐怖分子全部射殺,僥幸活下來的家伙將在審訊室里接受最新刑具和自白劑的測試后,經歷一場羞辱式的審判,最終會被掛在鋼琴弦制成的絞索下,死得緩慢而痛苦。
也正因為這種婦孺皆知的“帝國式交涉”,很少有恐怖分子敢在帝國挾持人質,縱然敢于實施,事前的計劃也都是以人質和己方人員全滅為前提制定的。
馬賽的交涉沒有帝國那么殘暴,但本質沒有任何分別,就連采用這種交涉的思想源頭都一模一樣。
為了達成最佳結果,首先排除掉恐怖分子或殺人機器手中最有利的武器——人質,以“要談判妥協絕不可能,人質你想殺就殺,不殺就放人”的語言直接否定人質的價值,強逼對方進入自己的節奏當中。
這的確是正確又高效的處置方式,標準的帝國式思維。
原以為三人之中,馬賽最接近廣義上的普通人,但從這次事件中其暴露出來的能力和思維方式來看,說不定他才是三個人之中最棘手的。
從事情報工作的“知更鳥”,長期在一線戰斗的“夜鶯”,在面對千鈞一發的危機時都沒能想出解決之道,最終成功化解危機的反而是馬賽。某種程度上這等于是在宣布帝國式教育的成功,這會讓共和國感到顏面無光。退一步講,就算沒人拿這個說事,馬賽這種已經定型的思維模式也讓密涅瓦感到擔憂。
現在或許還看不出來,但隨著逐漸成長,踏入社會,這種冷酷的功利主義思想會不會變得更強更明顯,到那時即便馬賽擁有共和國公民身份,但他在精神層面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帝國四等公民——擁有帝國式的思維、價值觀,行為模式與帝國公民幾乎一樣。這對他今后的人生絕不是一件好事。
更不要說——
“眼下你暫時只能呆在實驗基地。”
“啊……是。”
“之前報考軍校的預定只能暫時取消,至于理由和相關文件,這邊會幫你辦妥的。”
“給您添麻煩了,真是抱歉。”
“沒關系,那不是你的錯。再怎么說——”
密涅瓦將苦笑的表情轉向身側的落地窗,那里原本應該呈現夏日園林的美麗風景,如今卻被一只巨大的“蜂”占據了,鋼鐵之蜂的血紅眼睛幾乎就要貼上玻璃,銀色流體之刃搔刮著玻璃,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嘰嘰”聲。
“有這么可怕的鋼鐵女友跟在身邊,對你自己和對他人都是一種負擔吧……”
“否定。閣下的發言并不符合事實,為確保馬賽搭乘員的人生安全和身體狀況,本機的貼身監護是必要的。”
“啊哈哈哈……”
承受著密涅瓦捉弄人的視線,再看看窗外懸停著的“沙拉曼達II”,打著哈哈的馬賽完全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談判的最終,“沙拉曼達II”做出了妥協,默認了馬賽的主導權以及他在共和國生活這一事實。相對的,它也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本機現階段最優先事項是確保搭乘員的安全,故本機愿意配合及承認搭乘員的行動,相對的,本機對搭乘員具有擁有權,需要確認搭乘員的生命安全和健康狀況,確保貴官隨時都處于可投入戰斗的狀態。”
“沙拉曼達II”說出以上這番話的時候,監控室里的人笑到滿地打滾,通過專線收聽實況轉播的密涅瓦也是表情精彩,只有當事人和一道在現場的兩名女孩沒有笑。
很快,所有人也都笑不出來了。
沒有人會喜歡跟蹤狂,更沒有人會喜歡一個一言不合就把跟蹤目標接觸的人剁成碎塊的恐怖女友。
“沙拉曼達II”的跟蹤完全是正大光明、旁若無人的,從早上起床開始,一直到晚上就寢之后,馬賽完全處于“沙拉曼達II”的監控之下,完全沒有私密空間可言。
不光是日常的工作生活,就連吃飯、上廁所、洗澡時,“沙拉曼達II”都會操控流體金屬潛入門縫或通風口,將馬賽的一切看個精光通透。
如果只是這樣,最多也只是馬賽個人的煩惱。真正讓人感到恐懼的是“沙拉曼達II”那極度病態的保護方式。
有人在走廊上擦碰了一下馬賽,差點腦袋搬家,要不是馬賽反應及時用感應單元攔住了流體金屬,那位先生的家人當晚就要穿起喪服了。
清理現場的工人拿馬賽開了句玩笑,“沙拉曼達II”立即操控流體金屬卷起清理出來的炸藥要砸過去……
讓馬賽填表格的文官態度差了點,結果幾十把流體之刃就殺了過來……
有這么一個“全金屬女友”在,不管是馬賽還是基地里的人,再也沒有誰能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