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是不確定也無從進行觀測之物,猶如古代神話中神明賜予女子的盒子。在打開盒子之前,希望與災難并存,直到最后打開盒子進行觀測,沒人能知道最后盒子里的是希望還是災難。
古代神話中,打開盒子后飛出了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最后還是留下了希望。而羅蘭他們要打開的盒子,則幾乎必然指向災難。
帝國沒有理由放任危險的種子生根發芽,以皇帝的精明果決,一旦確認無法阻攔“阿賴耶識”系統的推廣和隨之而來的新技術興起浪潮,他一定會不惜一戰來徹底解決隱患。而一旦帝國啟動針對共和國的軍事行動,如今勉強維系著與帝國之間平衡的諸國基于自身的安全,也一定會相應跟進。戰爭的漩渦將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旋轉、擴大,將整個世界全部卷進這個瘋狂又殘酷的漩渦之中。
戰爭的慘劇,多達總人口一半甚至更多的慘烈犧牲,大地的荒蕪,社會秩序和人心的全面崩潰——這同樣也是打開大門后可能呈現的結果。又有誰敢說,只要皇帝做出退讓,“阿賴耶識”系統就這么公布了,世界就一定能繼續維持和平?邁向和平與幸福的未來不會發生紛爭和慘烈的總體戰,包括帝國在內的整個世界會邁向共存又競爭的理想社會?
根本不可能。
李林的目標早已確定,無論其他國家做什么,怎么做,那個目標都不會動搖。而要達成那個目標,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手段。根據具體的情況發展,或許會在形式和方法上有所區別,但那也只是死的人多點或少點的差異罷了。
是否推廣“阿賴耶識”系統,是否開啟新技術發展的大門,所能影響到的,只是開戰日期提前還是推遲,僅此而已。
但是,與此同時,如果借由新技術開發和多邊談判,達成新的均衡,出于對尚未準備完成貿然開戰的顧忌,帝國也有可能做出一定程度的退讓。原本預定的開戰時間向后大幅推遲,人們有更多的時間享受和平,探求維持住和平的方式方法,最終將全面總體戰無限期推遲——這樣的可能性也不是說沒有。
說到底一切都只是假設,只不過是可能性。面對沒有人能夠肯定的“該有的未來”時,選擇最穩妥的做法,舍棄可能性來確保當下的和平,確保至少一代人的和平——這也沒有被指責的道理。
“作為個人,老夫真的很想認同你們的努力,年輕人為理想——還是以造福大多數人,爭取和平的理想而努力。那種充滿干勁、熱血、閃閃發光的模樣真的讓老夫感動。但作為一國的代表,作為貴族,作為父親,作為祖父,老夫只能說‘很抱歉’。”
公爵的雙手握在一起,用包含真摯的聲音斷然關上交涉之門。
“阿爾比昂也斷然拒絕了啊。”
“一切正如您預料。”
尼德霍格欠了欠身,為皇帝獻上致敬。
“在全面總體戰的威脅下,諸國也不得不謹慎從事。”
“謹慎”
皇帝的笑容依然洋溢著美與理性,但不知為何,或許是語氣,或許是氣氛,那一句反問中散發出微妙的輕蔑。
“真要謹慎的話,他們就不會接觸羅蘭了。這幫家伙不過是在盤算著傾斜向哪一邊更有利,向哪一邊做人情能獲得更多回報罷了。”
如果要說羅蘭和李林之間的決定性差異,恐怕不是力量、智慧、謀略這種粗淺層面上的比較,而是更加根源上的——從精神最深處對人性的肯定與否定。
羅蘭相信的可能性,其本質乃是相信人類的善意,一切行為皆源自人類的善意,也就是性善論。李林的行動和思考判斷基準則是性惡論,人性本惡,所有一切行動均源自私心、利己、算計,所謂善,不過是用來掩蓋本性的偽裝和維持社會秩序結構的一種措施。
善與惡。
兩種特性同時存在與人心之中,人們有時會行善,有時亦會行惡。純粹的善和絕對的惡并不存在,硬要說性善論和性惡論哪一種是絕對正確的參照標準和思考原點,多少有些偏激,甚至是憤世嫉俗。但是在政治這一領域,其倫理和道德的基準原本就異于普羅大眾的認知,在出賣和被出賣如同家常便飯,算計和被算計仿佛呼吸般自然的政治世界里,傾向性惡論和現實主義才是比較正確的做法。
國家大事乃是生死大事,容不得任何私情和沖動,與帝國的交涉,構筑未來幾十年的和平的共同會議更是如此。
諸國不喜歡帝國,或者說畏懼且敵視著帝國。但是在新秩序已經建立起來,逐步走上正軌的當下,也沒有人敢輕言廢棄新秩序。圍繞著新秩序展開的利益糾葛早已超出國際秩序的層次,這個系統早已滲透到方方面面,和成千上萬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不要說破壞和廢棄,就是有一點損傷都會帶給整個世界巨大的震蕩。
政治、經濟、軍事、技術——各種系統相互交錯勾連,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羅蘭試圖開啟新技術發展的大門,最先沖擊的必然是技術和經濟領域。通過出口各種工業品、技術專利,然后以此為基礎使得帝國馬克成為國際貿易結算貨幣,諸國國庫與銀行里都有大量的帝國馬克儲備。如果“脫離帝國的技術體系”得以發展,并形成潮流,也就意味著充當帝國馬克定價錨的工業品開始貶值,帝國馬克立即就會重挫,不光是帝國,諸國的財富也會大幅縮水,接下來就是波及整個世界的經濟危機大爆發。企業倒閉、工人失業、物價飛漲、社會動蕩……
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各種動亂、內戰、轉移國內危機的戰爭也完全能夠預期。
“過去舊查理曼王國為了避開戰后的財政破產,放棄了與亞爾夫海姆進行和平談判,結果最終整個國家徹底滅亡。如今各國的心態也是一樣的。新技術雖有美好到讓他們心動的前景,但和可能引發的危機相比,他們情愿做出保守的選擇。不過讓這個新技術就此消失也不符合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選擇等待,等著看情勢發展變化,看能不能保障利益的同時,稍微給共和國做個人情,稍稍拉他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