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上品的紅茶將恰到好處的清香溢滿房間,配上木桌正中顯然是新擺上去的的一盆水仙成功營造出某種頗有溫馨感的獨特氛圍,置身其中的安德烈.熱蘭咽下一口紅茶,故作姿態而閉上的眼睛再次張開后,進門第二次搖了搖頭,臉上兀自掛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身為雷薩維騎士莊園領負責采購的下人,安德烈不可能出入什么上檔次的場所,到阿爾貝利希的作坊談生意次數到相對較多些,對這里的環境也比較熟悉。眼前整齊清爽、寬敞明亮并且很有那么一點……品味的客廳實在難以和以前那個骯臟、狹小、陰暗、潮濕……的窩之間畫上等號,眼前的現實和固有認識之間強烈差異帶來違和感,這讓他產生對此次工作能否順利完成的疑問。
莫非是母神從沉眠中蘇醒,用大能的力量改變了貪財懶惰的骯臟侏儒?這也未免太過神跡了,和笑話一樣蹩腳冰冷。
“熱蘭先生,紅茶還和您口味么?不妨也試試點心吧。”
甜心曲奇和蛋糕擺出誘人食欲的造型,無論是木制盤子還是盛放物都是普通農戶的奢侈、貴族眼中的垃圾。可調和上眼前的親切笑容后確實的起到了放松的效果,安德烈再次打量起這個作坊中另一道多出來的風景。
粗布亞麻制作的夾襟短外套,其上有不少裸露出少年肌膚的破洞以及扎眼的補丁,臟兮兮的雙手和臉龐,鳥窩般亂糟糟的頭發扣在上面,琥珀色的閃亮眼睛鑲嵌在這樣一張不算搭配的臉上。
一個隨處可見的鄉下少年,沒什么亮點。安德烈確認了這個直觀映像,開始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姿態提問。
“你是阿爾貝利希雇傭的仆役嗎?”
“回您的話,我是阿爾貝利希師傅最近收留的學徒。”
低頭回話的少年擺出恭順的笑臉,對這似曾相識的笑容感到滿意,背脊愜意的靠上椅背,中年男人的臉咧出一個似乎親切的微笑。
“打哪疙瘩來的?怎么想到在阿爾貝利希手下干活?”
“我是拉塔托斯克山谷外黑森林的住民,上個月又是干旱又是森林大火的,根本沒法過日子了,只好帶著弟弟出來逃荒,到達這個沼澤的時候,好心的阿爾貝利希師傅收留了我們,不但給我們一口飯吃,還收我做包食宿的學徒……感謝母神瑪法的福音,不論到哪里都有善人。”
原來是個逃荒的傻小子。
恍然大悟的安德烈除了好笑外還多了一點鄙夷。好心的阿爾貝利希師傅?包食宿的學徒?這實在是今年最佳笑話。和阿爾貝利希之間有過不止一次打交道的經驗,安德烈對那個侏儒的吝嗇特性有著深刻的體會。除非神經錯亂,那個混蛋絕不會去發什么善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還不如試著相信東邊的鬼畜獸人很愛好和平之類的瘋話。當然,這兩者都沒有存在的可能。
那個守財奴不過想要一個不需要支付薪水的仆役,把這個呆呆的憨小子打發出來招待客人,而自己躲在工作室里折騰一些不讓學徒接觸到的技術——這種行為無疑佐證了安德烈的結論。
看穿了阿爾貝利希的小算盤,安德烈淺笑了一下,模仿著曾經偷看到的子爵大人的喝茶姿勢,蹩腳的舉起茶杯,猩紅色液體浸潤干裂的嘴唇,流過泛白的舌苔,最后灌進滿是燕麥的胃袋里。
“薩爾維騎士閣下需要一對能夠充分體現身份的戒指……老實說,很難想象這樣的鄉下作坊能夠做出符合我們要求的東西。無論是經驗還是資質,比你們優秀的店有很多。只是騎士大人考慮到長期以來生意上的來往,最后還是決定將這單生意交給你們。最為對這個恩賜的回報,你們必須竭盡全力完成那對戒指。要知道,那對騎士大人有著重大的意義,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做作的表情為話語里居高臨下的謊言增添了真實感,同時還附帶了一些不那么掩飾的恐嚇,在這些組合背后的真實不過是個低俗笑話。
依然掛著一絲變化都沒有的純潔親切微笑,市儈的陰霾似乎沾不上這個少年。在那個可以拿去當親切笑容標準的表情下,安德烈的腦子莫名的有些迷糊。
“能夠得到騎士大人的垂青已經是我們的榮幸,將制作有重大意義戒指的工作交到我們手上更是無上的榮光。小店必定投入最好的技術和材料以報答這份青睞。不過,我們想知道的是,薩爾維騎士閣下需要一款怎樣的戒指?”
謙卑語氣下的現實問題一下子將安德烈從得意忘形的非日常表現里拉了回來。
款式?這個單詞一下子就命中了安德烈的軟肋,難道真的要復述他主人的那段原話?
充滿貴族風情格調,體現高雅品位的訂婚戒指,價格方面盡可能的便宜。
很明顯,不管是怎樣的單純傻小子,聽過這番話都會意識到作為一個每年只能從自己那片方圓6公里的采邑莊園領收取些谷物肉類外帶數量稀少的皮斯托爾(Pistole注1)、里阿爾(Liard)的騎士老爺,那位閣下的愿望和支付能力顯然存在距離。
“說起來,小店正在進行優惠活動吶。戒指類的商品也在其中,安德烈先生,您有興趣先看一下嗎?”
少年從托盤后面取出一塊類似菜單的薄木板遞了過來,裝訂在上面的泛黃羊皮紙在安德烈眼前翻動著。沒受過什么教育的安德烈只能看明白各種首飾的圖形,下面的文字和數字難度過大而直接放棄,疑惑不解直接寫在了他的臉上
“我店最新推出的套餐服務,就由我來介紹一下吧。”
親和、充滿陽光的微笑淹沒了視覺感官,安德烈開始聆聽從少年口中脫出的每一個字。
半小時后,懷揣套餐服務單的安德烈十二分滿意的走出了沼澤邊緣的小作坊,他沒有能夠直接做成生意,不過有更有價值的信息可以拿去向他的主人交代,這一點比什么都重要。
套餐享受的折扣、分期付款、長期顧客優惠……這些新鮮名詞對手頭有點緊的薩爾維騎士等于切實的好處、有利到不行的優惠條件。必須搶在那個守財奴阿爾貝利希知道自己徒弟的蠢事之前報告給騎士大人,然后簽單、付定金這么簡單而已。
他必定能夠通過這次的事情獲得騎士大人的稱贊,甚至可能會加薪。而這都要感謝阿爾貝利希那個單純到近乎愚蠢的年輕學徒。
安德烈幾乎要稱贊那個藏青色頭發的鄉下少年——齊格菲.奧托.李林。
“一個不錯的顧客,也是一個好人。下次見面的時候,發張卡片給那位安德烈先生也不錯嘛。”
卸掉營業用禮儀微笑的模板,推上那扇最近修繕過的鐵箍木門,不像是嘲笑的冷淡聲音和少年轉身的動作同步,圍著曲奇、蛋糕和紅茶流口水的兩個生物閃電般的縮回自己的座椅,背脊挺得筆直。
繞開兩尊端正的坐姿塑像,身體的重量回歸到自己的座位上。右手在小桌子上敲擊著無聲的節奏,一言不發的少年讓死亡般的寂靜吹走了房間內的溫馨空氣,龍穴附近的肅殺靜靜的充填進來。
連心跳都會凍結的詭異氣氛在紅茶注入茶杯的流暢翻騰聲響起后消失無蹤。阿爾貝里希快速吸進大量空氣,然后逐步調整放慢呼吸節奏。無論感受過幾次,那種沉重的壓迫感作用于身體的感覺都無法適應。冰冷、沉重的鉛水澆鑄全身的重壓和窒息從身體里退潮,呼吸趨于平穩的侏儒探探身子,小聲探詢著:
“真的要接這樁生意嗎,閣下?”
“難道你有什么高見嗎?阿爾貝里希師傅?”
加入類似磨牙聲反詰從側面粗魯的插入,阿爾貝利希被身旁這個明顯不是善意的語調嚇得縮起了脖子。在他右手側坐著的藏青色頭發、有著可愛面孔的男童正瞪視著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涌動著不加分毫掩飾的威脅和警告。
就算幻化成了人形,而且還是以6、7歲人類男孩的外表進入這個小作坊開始生活。尼德霍格的體力和瑪那依然十足充沛。一個稍微用上點力氣的巴掌對侏儒而言都是回歸母神身邊的單程車票,能把鐵板輕松咬斷的利齒間歇性的摩擦無時不刻在提醒打過龍之財寶主意的阿爾貝利希——曾經身為一家之主的他,在這個家里的層級已經淪落到甚至低于蟑螂、老鼠,隨時處于命懸一線的高危狀態,為了維系寶貴的生命,沒有更好選項,只能無條件的服從兩個入侵者。
告別了小酒館里的朗姆酒和女人們,整理垃圾、打掃收拾、修繕作坊、自己做飯……屬于未知領域的生活習慣侵蝕替換了阿爾貝利希所熟知的生活節奏,凌駕于肉體疲勞之上的精神創傷總是挑起他對偷盜龍之財寶這一愚行的懊悔,并不斷的放大增幅著。
“我當然不會去做送錢的蠢事,但是只把眼睛盯在眼下的幾個小錢上,就商業行為而言,則是毋庸置疑的本末倒置。更多的關注一下周遭的情報做出長遠的規劃,一點小小的讓利有時候就能為你帶來意想不到的回報。”
送出冷徹如觀眾般的客觀評語,李林接過尼德霍格遞過的茶杯,輕輕的吹散氤氳泡沫,淡淡的語調繼續著。
“現在先把生意上的事情放一下,回到前面的議題上來。因為客戶的需求,那些東西的進度要比之前提早一天來完成。請抓緊時間,否則你的晚飯量真的很難得到保障喲,阿爾貝利希師傅。”
誤以為是女性哭泣般的疾風吹過房間一角,阿爾貝利希在最后一個音調出現的時候就已經動了起來,房間里已經看不見侏儒,工作間的門不斷傳出敲擊金屬的密集噪音。
“如果是令人滿意的表現,我也不介意提高伙食的等級,甚至是分紅的比例。”
鐵錘的吶喊和風箱嘆息一下子變得的更加大聲,節奏也變得更加急促。
“有需要我的工作嗎?閣下。”
需要協助阿爾貝利希的工作在上午就已經完成,但對自己主人存有一個初步認知的尼德霍格并不認為自己有機會閑下來。
李林的確有相應的安排,只是內容并不在尼德霍格的想象范圍內。
“去外面閑逛,晚飯前記得回來。”
“是……這樣可以嗎?”
“不要把自己暴露在人前,暗中觀察人類小孩子的生活形態、交流談話的方式。我希望兩周后病愈的弟弟不會傻乎乎的用滿口老頭子語氣和別人交流,那樣還不如直接給你掛快黑龍的牌子到處去晃悠。”
龍族的繭居族特性讓幻化的實際效果打了不少的折扣,幾乎可以說是破功。無論外表變得和人類小孩的相似程度有多高,表達交流時總是會流露出生存周期差距過大帶來的代溝問題。讓這樣一個家伙跑來跑去吸引奇異的目光顯然不行。索性以水土不服、正在調養的理由進行消毒處理的同時也騰出了轉型所需要的時間。
兩星期。
這是李林劃出的轉型所需時間上限。如果尼德霍格拖得更長的話,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危險猜疑。在這塊土地上,瘟疫是殺傷力遠超戰爭的殺手。擔心自身安危的人群不會有富裕的同情給患病的異鄉人,驅趕甚至燒死患病者也不是什么新奇的傳聞,
尼德霍格要趕在那種危險的思潮出現苗頭之前學會人類社會的生存模式,它必須做到這件事情。
房門被輕輕帶上,客廳里只剩下從工作間里漏出來的、節奏偶爾會改變一下的雜音,撩起偽裝過的藏青色發絲,漫不經心的春日陽光穿過窗戶穿過指縫落入同樣偽裝過的琥珀色瞳孔,一片陰影疾風般掠過微微瞇起的眼瞳。
一整隊的獅鷲載著鮮亮盔甲的騎士正沖破云層的邊緣朝著東北方的天空疾馳,尖利的啼鳴從上方傳送到地面依然清晰響亮。
涌進鼻腔里的風帶著味道,如陰溝里銹水的氣息,肉塊腐爛的氣味,身體被燒焦的味道。
和拉塔托斯克山谷中殘酷野性的生存競爭的氣味不同,智慧種族群體行動的人為氣息在風中滿溢,讓記憶中的某些部分蘇醒。
熟悉的不親切味道,譏刺冷笑般的面容從窗前挪走,不快的風也隨之消散。
就算一時消散,并被和平的景象所取代。但這個威爾特依然是一片被血和火浸泡著的沃土,冷漠殘酷毫不留情的前進著——
就像地球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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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皮斯托爾:最早為17世紀西班牙的一種古老金幣。在中世紀小說內多有提到。皮斯托爾Pistol,1皮斯托爾=2埃斯庫多,此處為中世紀法國所鑄的皮斯托爾金幣,1皮斯托爾=16蘇(最大面額的銅幣單位),1蘇=4里阿爾=12丹尼爾(Den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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