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思維、新事物的接受是一個需要時間的過程,越是現實明確,耗費的相應時間也就越短。[]反之與為了向社會行銷一種現存價值觀取向存在偏差、抵觸的,且短期無法可見到明確效果的新生之物,所耗費的時間、精力不是等比例增長,而是幾何數級增長。
讓精靈們接受一個人類男孩在自己的生活范圍里成長,進而認同與人類共存的可行性、必要性——正屬于后一種情況。
“所以,現在正是需要我們這些做部下的來替上校分擔煩擾,好讓那位大人全身心投入描繪變革后的世界形態的事業之中。”
覺悟到重大職責和個中意義的少女語氣并不壯烈,平日里一樣的溫和聲音之中,透出一股清洌剛強的決意,讓觀者不敢小覷這位青年女軍官的堅強意志。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要如何讓那男孩老老實實,還是心甘情愿的做好養子的角色呢?你還沒見過他清醒過來的樣子?那種和活尸差不了多少的小鬼——能派上用場嗎?”
話說到最后,提爾扶住額頭。對照顧人這種不勝其煩又極為精細的工作,性格過度強韌的他應付不下來,而且對著一具仿佛只剩下呼吸和發愣兩個機能的人偶,提爾更加束手無策。
“先想辦法讓他開口說話或者干脆哭出來,至于代替母親的角色之類的還是放到后面去想。”
析出這感覺糟透了的心聲,沉下來的年輕面孔從布倫希爾身側擦過。
黑暗之中傳來了聲音。
像一個人的聲音。也像很多人的聲音,羅蘭零星的意識殘留感應著四周,卻只有無盡又純粹的黑暗。
冰冷、空虛的黑暗之中,像吹過耳畔的風一般。如流過肢體上的水一般。1778go透明又溫暖的聲音正在呼喚著。
——羅蘭。[]
黑暗仿佛投下石子的湖面,泛起放大擴散的漣漪,寂靜的空間開始一點點動搖,
——羅蘭;
——羅蘭;
聲音化作光的波紋,動搖著無意識的黑暗,在漆黑安詳的空間中如新生兒般抱住雙膝,縮成一團的男孩意識迎來了覺醒的光芒。
聲音繼續不厭其煩的呼喚,聚攏起來的意識尚處于朦朧狀態。如同蒙上一層白色薄紗般的混沌感知環顧四周。不再黑暗,但還是空無一物的白色空間內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而這一望無際的白色之內確實存在呼喚自己的聲音。
——羅蘭,對不起;
隨著呼喚變成歉意。白色產生龜裂。
似昏黃,如草綠,若鮮紅——各種色彩交錯的絢麗七彩磷光從裂縫中滲透進來,彩虹的光膜沐浴在羅蘭的意識上,聲音從光芒之中傳遞進羅蘭的意識內鳴動。
——對不起。不能履行約定了;
——你要好好的、堅強的活下去;
兩個纏繞混合的女聲和羅蘭的意識重合,隨著清醒的加劇,感覺到兩張熟悉的面孔。
克洛伊;
媽媽;
意識無起伏的反芻著那兩張面孔的名字,隨后。清醒的時刻無視羅蘭對彩虹光芒和聲音殘留在體內的溫暖下意識的眷戀而至。
混亂的意識連接上現實的感官,躺在折疊床上的男孩睜開眼睛。陌生的狀況和信息隨著五感的機能恢復一起涌入。
好花哨。
微微張合的嘴唇還沒有足夠的氣力將感想轉換成語言,一邊眨動還未適應光線刺激的雙眼。[]一邊移動視線想要掌握環境的羅蘭看著上方黃、褐、黑三色團塊交錯的布匹,不禁疑惑究竟是誰有著這種獨特的色彩喜好,喜歡用這種布匹來裝飾房間。
隨后——
一張蠱惑人心的笑臉從記憶的整理中浮現上來,漆黑的晶體、火焰、黑大衣——
在花哨雜亂的布匹上印著一個有如翅膀羽毛的印記,因其獨具匠心和格調的樣式,v和e兩字母并列組合而成的圖案被羅蘭牢記,那曾是男孩的向往,此刻則是——
“他恢復意識了!立即報告布倫希爾少校!”
沒聽過的女性聲音說著聽不懂的語言,轉身離開的背影和伏案疾書寫著什么的身形都有著女性柔和的身體輪廓線條,更令人驚異的是她們都有著樹葉般尖細又靈活的耳朵。
精靈——這個被多數智慧種唾棄鄙夷,到最近已經顯現遺忘跡象的種族第一次以不做任何遮掩偽裝的真實姿態出現在羅蘭面前,若是平日里那個陽光開朗的男孩,恐怕無法抵御好奇心開始問這問那了。
“……啊啊。”
龜裂蒼白的嘴唇從身體里擠出聲音,蚊鳴般的發聲之中沒有分毫獲救的喜悅,越是清醒,記憶活性化的程度也越快,不容抵抗、不許逃避的可怕圖像、聲音隨著記憶回路的激活展現在腦海中。
v.e公司、精靈、車隊、戰斗、地下室、黑色晶體、微笑、光芒……
各種各樣的情報逆流過來,腦袋里的混沌形成團塊,最終描繪出修女帶血的面孔和燃燒的梁柱下一支伸向自己求援的細嫩手臂,纏在女孩腕上的橘黃花瓣正隨風搖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終于回想起經歷怎樣的事態之后,男孩悲慟的尖叫撕裂了大氣。抬起雙手用力抱緊快要裂開的腦袋,血絲密布的眼睛大睜著,什么也流不出來。
村莊、家人、朋友、長輩,甚至連棲身之所也全部被毀掉的事實,在野獸般的慘絕叫聲中,被羅蘭認知了。
“那之后,他就完全陷入沉默了。”
衛生員迪特琳德.凱瑟琳(dietlind.keyserling)二級士官吐出一股凝重的呼吸,撩開了帳篷入口的布簾。難辨的表情隱隱透出乏力和無奈。
志在學習醫術挽救生命、解除病痛,結果卻投身軍旅的她似乎對收容羅蘭的做法持有非議,以至面對肩扛兩杠一星肩章的布倫希爾時也毫不隱瞞這種態度。
真是位正直的醫生。
心中做出說不清成分的評語,布倫希爾的視線滑向采光稍顯不足的帳篷內側,然后停下了動作。
“說是活著的人類,恐怕很難相信,那副茫茫然的樣子和死尸只差一口氣。沒有求生意志的活人偶。”
凱瑟琳衛生員長長呼出一口氣,大步走向角落陰影里蜷成一團動也不動的男孩。重新將頹喪如廢人一般的男孩抱起放到醫療折疊床上,為兩眼無神只是看著前方羅蘭蓋好毯子,朝帳篷門口的布倫希爾搖搖頭。
“沒用的,少校。這孩子封閉了心靈,就算你對他說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會回應,也不會反抗。只是自暴自棄的不吃不喝,讓自己不斷衰弱,一不留神就會像剛才那樣縮到角落里。對這種精神層面的傷害,靠我們的能力暫時還無法可想。”
接受過應對新兵心理障礙、炮彈恐懼癥和精神危機處置訓導的衛生員做出愛莫能助的樣子,行過軍禮后退了出去。
或許讓這孩子就此死掉才比較正確。
年輕軍醫從身邊擦過的瞬間,帶刺的只言片語如幻聽般流進了布倫希爾耳朵里,對救死扶傷的軍醫說出這般話語感到驚愕,聯想到人類和精靈之間的險惡關系,布倫希爾又感到有些索然和釋懷。
俘虜,或許連俘虜都算不上。從戰場上撿來的人類小孩在眼前晃來晃去只會讓身為軍隊成員的精靈們感到煩躁而已。盡管這支精銳核心部隊的精靈們并非純血主義者組成的價值觀偏激者隊伍,但不乏親屬朋友直接或間接死于人類的不幸經歷者,那位軍醫恐怕已經聽見什么也說不定。
“死……解脫嗎?”
布倫希爾低喃出悵然,自殺者常會掛在嘴邊的詞匯自剛強女精靈之口發出后,莫名帶有一股忿怒的氣息混雜其中,然后,那股不明緣由的怒氣愈演愈烈。
“哪有那么輕松的事情。嚷嚷著活不下去了就任性的死掉,這太蠢了。”
布倫希爾知道,亦很了解生活的艱辛與生存的艱難。
在全村困守尼福爾海姆山谷中最艱難的日子里,體力不支者凍餓而死的尸體從眼前抬過的慘狀,缺乏醫療設施,雙親因病過世時世界崩潰的感觸,遭受危險種圍攻頻臨死亡的體驗——她同樣經歷過看不見希望的絕望黑暗,好幾次險些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但布倫希爾還是撐了過來。
不管這是不是以堅強的自己要求弱者的傲慢,生存本來就不是輕松的事情,連走出黑暗的勇氣都沒有的話——
“你這樣還算是李拿度.達爾克的兒子嗎?”
憐憫又憤怒的人類語言和試圖撫慰的手遞了出去,手背猛的傳來陣陣劇痛。
“殺.人.兇.手。”
咬住手掌的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稚嫩的童音染滿漆黑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