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密涅瓦長大了嘴,空虛脫力的聲帶無法振動出心底里的疑問,呆呆凝望天空。各種突兀的繽紛色彩在天空綻放瑰麗奇景,但那終究不是人世間應有的景色,仰望那片連魔法也無法再現的景色。心中怎樣也生不出感動的情緒起伏,唯有恐懼填滿胸腔。
“你說什么大聲點,我聽不見……!!”
蜘蛛拿著話筒大吼,強力電磁干擾之下,話筒里塞滿電流干擾的“沙沙”雜音。從軸心號發出,經由其它艦只轉發的緊急警告亦不能避開這道無形墻壁,蜘蛛幾乎把受話器塞進耳朵里才能聽見對方說什么。
“什么感應框架產生共鳴,讓我們緊急規避到20海里外開什么玩笑!這只是艘老爺風帆貨船,就算有‘深淵’協助,也跑不快啊!什么這是最高命令別扯淡!就算是母神親臨,辦不到的事情就是辦不到啦!”
按捺不住情緒,將話筒重重扣上,少女用力抓著頭
就算沒有這通警訊,沒看見軸心號被遠遠拋開的景象,她也希望盡早離開。
那并非單純的發光現象,那道光芒是會把人命吸走的。
心里沒來由的這么說著,背上的雞皮疙瘩一直豎著——歷練過的職業殺手并非跟著感覺走的類型,但身體的反應也已經不容她鎮定自若。
視線所及的水天線上,兩股互不相容的光波正在針鋒相對。較勁的余波攪動云海和下方真正的大海。在那股強烈的波動面前,這種小舢板三兩下就會支離破碎沉入大海。
“上頭到底送來什么怪物啊……”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像發抖,藏在袖子里的拳頭卻不受控制的小幅度擺動。
感應框架、共鳴、精神立場、思念轉化為物理能源、瑪那類比反應——聽不懂那些術語要表達的邏輯,卻也明白離那團風暴越遠越好。正焦躁不安的想要和海豚、殺人鯨商量加速離開,余光瞥見密涅瓦有了動作。
躁動的瑪那聚集在密涅瓦周圍,緩慢卻無比正確穩定的構筑出術式回路,浮游術式花紋板的絢爛回路中心,嬌小身軀一點點離開甲板。
“站住。”
指尖射出的細絲纏上少女的手腕,和露出“為什么阻止我”的惱怒表情對視,殺手特有的冷硬調門在空氣中震顫。
翡翠似的眸子發出“不得無禮”的魄力。面對那股無形魄力。普通人多少會出現動作遲滯,再不濟些甚至會當場下跪,蜘蛛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你是覺得自己之前做的還不夠,想再來一次。好害死他嗎”
“什么”
被帶刺的話語逼住。回路的閃光像呼吸一般忽明忽暗起來。
“就算你是所謂的‘殿下’。任性也要有個限度。你以為他這么拼命是為了什么一個什么用都派不上的累贅,就算飛到了身邊。除了在戰斗中分散寶貴的精力,最終導致兩人一道被殺。你以為還能做什么”
毫不留情的苛責奪去身上的力氣。回路的光芒越發晦暗,最終完全消失。
前所未有的討厭感覺在腦海翻涌,不甘、悔恨、憤怒、自責、罪惡感、無力感——交替著在腦海中涌現。
她很清楚,蜘蛛只是在陳述事實,沒有接受指責的余地和必要,也清楚眼下自己應該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對生長在必須精于算計才能生存的環境之下的密涅瓦來說,那簡直和呼吸、眨眼一樣自然。
可正因為清楚自己多么無力又任性,害那個少年一再為自己受傷,所以才想要做些什么,哪怕那是最最微不足道之事。
密涅瓦的雙手手指糾纏握緊在一起,緊握成形的拳頭放在嘴邊。
那是神所創造的威爾特里,隨處可見的“祈禱禮”。
喜悅、感激、悲傷、懺悔、贊美、祈求——向母神表達什么的時候,人們會做出的動作。
“這種時候,向神禱告有什么用啊……”
斜眼看向沉默的王女,扭曲的嘴角吐出明顯帶刺的話語,立即招來甲板上幾道不友善的側目。
就算是內部能力至上主義氣氛濃厚的V.E.公司,也有相當數量的教徒。蜘蛛那過于現實,甚至有無神論成分的發言自然會換來怒目相向。
“可是……”
面容依然堅毅,密涅瓦的聲音里卻第一次有了色彩,發自心底的祈愿和懇切在空氣中震顫。
“我現在能幫上忙的,也只有這個了,我不想連唯一能做的事情都錯過。”
“……祈禱……嗎”
氣勢微微降低,蜘蛛眺望天空中涌動繽紛異彩的戰斗地獄。
就算沒有親眼目睹,她也很清楚羅蘭的勝算極低,就算有新款mds助陣,以智慧種的血肉之軀挑戰強化后的古代種依然是極度有勇無謀的自殺行為。
但是——
如果是他的話。
如果是那個和自己處于不同領域,溫柔的近乎愚蠢。明明是那位大人的養子,卻沒什么架子。被自己捉弄到手足無措,同時有如太陽一樣耀眼的少年的話……蜘蛛情不自禁的想要相信,想要將少年當成自己的“光”,想要看見他平安歸來。
“也對啦……”
苦笑了一聲,少女也有樣學樣,在密涅瓦交替困惑和釋然的眼神中,將交握在一起的的雙手放到嘴前,閉上了眼睛。
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舉動,也不是過分的強人所難。
只是如密涅瓦所說,能做的只有這件事——祈禱那個笨拙的爛好人能從戰場上平安歸來——這唯一一件算是盡人事的舉動。
不是拿神明當做搪塞的借口,也不是被惰低死心驅使著放棄努力。少女們、貨船上的人們不過是單純且強烈地期盼可以“活下去”和“看見那個少年平安歸來”,在絕望的風暴中守望名為“希望”的小小燭光。
每個人都虔誠的閉上了眼,如同嬰兒般蜷起身體,因此未能看到每個人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光點。交錯著般的和熙光華,指頭大小的光球漂浮上高空,朝遠方風暴的中心飛去。
閃爍的七彩光芒在空中飛舞,數發光的顆粒圓球就像是蝴蝶振翅灑下的鱗粉。歡迎來到閱讀和隨風漂泊的鱗粉不同,在激烈對抗的風暴眼中心,光團視粒子束和沖擊波的持續爆發,執拗的卷起漩渦,纏繞著白色機體。
“這是什么光……”
身處異樣現象的核心,面對憑空出現的成群光團,羅蘭不禁發出囈語般的呢喃。
簡直像是最缺乏真實感的諷刺畫作,在生物靠近都會搭上性命的戰斗地獄中央,居然出現用“美麗”和“溫暖人心”都不足以形容的奇景。讓他幾乎尖叫出聲的,是沐浴在那光芒下,能感受到“聲音”的鳴動。
不想死;
想要活下去;
想要與家人團聚;
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隨著虹光漩渦逐漸收攏,一點點傾注入迪蘭達爾之中,“聲音”也沿著手臂滲透入羅蘭的感官之中。
那是他人心靈的聲音。
毫顧忌,不帶羞恥,不容抗拒地闖入羅蘭心中,曝露眼前。
喜悅、孤獨、憤怒、絕望、恐懼、失望、不安、悲哀、友愛、祈愿——包含著諸多感情的光球在體內勃發,與溫暖的虹光一道共鳴。在一秒鐘被拉長一千倍的錯位時間感中,羅蘭的意識隨著光芒擴大,人們下意識的共鳴波濤輕撫著少年的意識。
觀測船中大吼大叫的精靈技術軍官,把著船舵竭力掙扎的船長。緊握雙手禱告的人們,察覺到了什么,朝這邊張望的面孔——
透過光芒,羅蘭幻視到了這些,游離的意識重回時,他也看見了眼前目不忍睹的景色。
“噫噫噫噫噫噫!!!嘻嘻嘻呵呵呵!!!”
阿茲達哈卡的聲音已經完全法分辨究竟想要表達什么情緒了。
或許是哭,也許是笑
持續刪減記憶區塊帶來的損害已經進入最終階段,非但是記憶和理性,連情感辨識也遭受直接影響。但就算變成這般田地,殺意和憎恨依然沒有衰竭。現在的阿茲達哈卡可謂是裝滿了殺意的容器。亦是解除了全部安全措施的自動殺戮兵器。
證據就是自阿茲達哈卡身上所放出的光芒,如今那已經法稱之為光,而是黑霧一般的暗芒,在虹光照耀的領域中。如同墨汁一樣不斷擴散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中。開始收束壓縮的雷光漩渦越來越耀眼。
超級瑪那粒子炮全功率射擊。
三個腦袋一道進行加速、收束的作業。威力遠遠超出單發超級瑪那粒子炮,其威力幾乎能與質量分解炸匹敵,足以摧毀一兩個小島。
就算失去了理智,受到殺意的驅動依然能完成所有準備,并將釋放能量的發射口對準羅蘭,這已經堪稱奇跡。受到吸盡阿茲達哈卡意志的黑霧保護,這個扭曲的奇跡即將孕育出燒盡一切的毀滅光芒。
這種威力之下,阿茲達哈卡自己也不會平安事,不過他感受不到恐怖,也沒余裕去關心自己的安危。
“嘻嘻嘻嘻嘻!噫噫噫噫噫!!”
一邊積蓄能量,一邊嘴角掛著唾沫發出毫意義的怪叫——看著這幅步入末路的癲狂姿態,羅蘭下意識的想要別開視線。
已經夠了。
雖說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羅蘭需為此承擔什么責任,但他也不忍再看下去。
所以,該結束這個噩夢了。
高舉過頂的迪蘭達爾從光之漩渦吸收著光芒,如白雪般紛飛的光芒爭先恐后地涌入劍中,籠罩在帶著些許微溫的光芒下,羅蘭的臉孔洋溢出安詳與圣潔。
那是傳說中才會見到的異樣奇景,高舉著圣劍,閃耀著圣光,面對強大如災難一般的敵人,依然毫不動搖——正如騎士們謳歌追求的理想具現,那些追求正道的勇者再現人世。
沐浴在那道溫暖人心的白色光輝下,焦慮、不安、隔閡仿佛都遠離人世而去,這正是名副其實的圣光。是神所鑄之劍才能顯現的奇跡,降臨人世的真理——
“才不是那種東西。”
一個異質聲音在劍里鳴動,悲喜,亦法區分男女老幼,帶著沒有溫度的氣息在羅蘭耳邊低語道:
“那不過是私心的集合體。”
私心——
胸腔里反芻著這個貶義詞,羅蘭感到心臟一顫。
的確,想要活下去,想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和家人在一起。這些都是個人的愿景,稱之為私心也不為過,畢竟不存在每個人都是圣人的國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有屬于自己的想法和訴求。
但私心就是錯誤的為了全體,壓抑感情而行動才能稱之為正確就好像李林那樣
“不是正確與否的問題,這只是世間常理的一部分。為了回應眾多祈愿而創造出容器,名為‘王’和‘勇者’的容器,根據注入其中的總體意志行動,為祈愿者展示明確的結果。”
連嘲諷都算不上,如機械般毫起伏的聲音如此訴說,羅蘭心中隱隱作痛。
為了終結比午夜黑暗的亂世,為了給以血洗血的悲哀循環劃上休止符,為探索能讓所有人享受和平繁榮的道路——為了回應如此祈愿的大眾,勢必得有人挺身而出,容納那些呼聲,履行身為“王”的責任和義務才行,勇者之劍也正是為了守護那些弱者所鑄。這中間的道理疑是很正確的,但……是否在什么地方有欠考量呢
“也曾有人抗拒成為容器,如比清廉而公正,重信義而不徇私情,成為騎士們追逐、模仿對象的王;譬如誓言成為‘正義的伙伴’,將人命放在天枰兩端擺弄的男人——這些擁有成為容器的才能,卻悖逆宿命之人,最終落得凄慘下場。”
只能作為容器而活著——這句潛藏臺詞在少年眼前幻化出另一個少年漆黑的背影。
為了將單一的個體意志統一為強大的意志,為了回應精靈們的夙愿,成為總體意志容器的李林。一邊說著為了世界,為了所有人的幸福。但所作所為卻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理解人心,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人類,其實一直憎恨著人類呢
那樣的背影,那樣的養父,從5歲開始,羅蘭就莫名覺得很悲哀。
嘴里發出“閉嘴!”的嘶吼,羅蘭截斷了和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之間的聯系。朝握劍的雙腕注入力量。迎著即將爆發的雷光,少年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著。
“我不是什么容器,是個……人類啊啊啊啊啊!!!!!!”
發自肺腑的吶喊聲中,世界被涂成一片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