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全過程?”
放下報告書,布侖希爾一臉不可思議。
北冰海這場小到可以放到口袋里的“海戰”太過戲劇性,過程中充滿了偶然,看起來更像是一場亂哄哄的街頭斗毆。對強調事前調查、數據詳實、審慎評估、計劃縝密、執行徹底的防衛軍來說,這種戲劇性真的讓他們感到很違和。
放下金絲眼鏡,按壓鼻梁,等眼睛的酸澀褪去后,她開口問到:
“我還是有點不明白。”
“約克號是吧?”
抿了口紅茶,李林回答。
很好理解,如果沒有約克號的傾覆,那么事態根本不會惡化成一場夜戰,眼下的局勢也不至于變成一觸即發的危險狀況。
為什么千噸大艦被一條小船輕輕一撞就會沉沒?這個問題困擾著包括布侖希爾在內的很多人。
“關于約克號沉沒的責任問題,除了高爾察克上校必須承擔的那一小部分外,很大一部分要歸結于阿爾比昂王家海軍自身。”
“阿爾比昂人自己?”
“三個因素。”
李林拉開抽屜,拿出幾份文件放在桌上。
“設計階段的錯誤要求,艦長和菜鳥們的錯誤處置,對安全作業的漠視。”
約克號的下水竣工時間是在一個月前,其建造過程不足一個月,該型巡洋艦只建造了這一艘。從武器配置和船型設計上來看,帶有濃厚的實驗性質。
尖銳的船底。延長的飛剪艏,密集的炮位。隱藏的上層甲板炮,擴大的飛獸畜欄——整個一個利根級航空巡洋艦的阿爾比昂版,就連設計初衷都如出一轍,全是為了鉆軍備限制條約的空子,在有限噸位內實現戰斗力最大化,同時進行技術嘗試和儲備。
這種片面追求戰斗力,對設計要求過于苛刻的做法必然導致軍艦居住性下降、安全冗余度不足。以約克號為例,為了減小水下阻力提高航速。船身長寬比被拉長,寬大的船底部為了減小水下阻力被設計的更加尖銳。與此同時,為了容納擴大的飛獸畜欄和上層甲板炮,上層建筑又進行了放大。一來二去,船的重心變得相當高,每當進行急轉彎動作時,舷側都會幾乎貼上水面。
“所以當忘我號撞上來時。約克號的正確應對應當是微調航向,哪怕發生刮擦,受損較大的也是忘我號嘍?”
布倫希爾恍然大悟,李林晃了晃茶杯,浮現出苦笑。
“老到的船長會那么做,但約克號和卡倫號上面都是新兵菜鳥。嘛,原本就是還在和戰艦磨合的階段,讓他們做出正確的決斷還是有點難了。”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在約克號沉沒后,卡倫號緊跟著犯下另一個錯誤——對忘我號開炮。
說起來這也不能全賴卡倫號的船長。首先,人類和獸人之間不存在所謂的互信。一旦有個擦槍走火,腦子里頭一個念頭一定是干掉對方。其次,在海上浪慣了的阿爾比昂人不能接受自己被毛熊凌虐的事實,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報復。于是,他們放棄了最后溝通的機會,用大炮替代嘴炮發言。
到這里為止,兩條巡洋艦已經犯了很多錯誤,但還不算太要命,如果他們就這樣擊沉忘我號,事情還是能到此為止的。但阿爾比昂海軍部的愚蠢舉措在此時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爆發了。
火力至上。
這是阿爾比昂海軍一貫的信念。為了能在保持最高射的同時還能保持足夠長的作戰時間,阿爾比昂人提高了軍艦攜帶的彈藥的數量,每一門火炮增加百分之五十的彈藥儲備,而這些多出來的炮彈和火藥桶就堆積在船艙通道兩側和上甲板上,甚至連船長艙的桌子底下都塞了一桶火藥,為了使用方便,全部彈藥都沒有采取任何保護措施。
可以想象,只要一個火星,整條船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大爆竹。
事實上,如果不是卡倫號的船員拼死把上甲板的發射藥和炮彈在最短時間內清理掉,卡倫號的結局將不是被水雷炸沉,而是死于彈藥殉爆。反過來,如果沒有這些危險的舉措,導致整個上層甲板混亂不堪,飛獸被嚇的發狂逃走。單憑艦載的曼提柯爾,卡倫號完全可以生擒活拿忘我號,而不是一路跟進水雷區。
“真是難以置信。”
“不難理解,就算阿爾比昂人預估到這種風險,他們也不會對彈藥采取防護措施,一支在海上沒有對手的艦隊必然會如此狂妄和傲慢。如果我猜的沒錯,哪怕他們事后調查出這種致命缺陷,也會繼續無視,或者用別的理由掩蓋這個事實。”
這種事情一點也不難理解。如果承認王家海軍的違反安全操作的行為,軍官、尤其是鼓勵這種行為的艦隊指揮官和艦長們將受到公眾的指責,王家海軍會擔心艦隊的士氣遭受打擊,然后是戰斗意志的降低,還有受到珍視的寶貴傳統——大無畏的王家海軍精神,執著的、不顧一切的攻擊意志的喪失。
所以黑鍋只能讓船舶設計部門來背。
輿論不會去譴責設計部門,他們也不擔心受到懲罰,只要不是牽涉到派系斗爭——比如舊日本帝國海軍艦政本部著名的平賀讓與藤本喜久雄之爭那樣的案例,工程師們大可把責任推卸給各種客觀因素:軍備限制條約的硬性規定,技術的限制,捉襟見肘的造船經費……只要想找,理由從不缺乏,并且都很合理。
最終倒霉的只有在軍艦上服役的阿爾比昂水兵,當然,他們自己也得對此負責。
“真是不幸。”
布侖希爾吐了口氣,眉宇微微皺起。
在短暫的同情過后,她迅速對那些死鬼爆發出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厭惡。
太糟了。
因為這些死鬼,本來就很勉強的戰爭計劃已經岌岌可危。
由于沙皇陛下的健康問題,和他老人家身體一樣糟糕的公國正在漸漸失去抑制人類陣營的能力,亞爾夫海姆原先制定的長期戰略被迫做出大幅修改。那一次已經讓他們感到強烈的危機感。而這次,總參謀部上下都想把那些阿爾比昂人的尸體撈上來,再掐死一次。
“人類陣營的軍備更新速度比公國方面快的多,軍隊適應新武器的速度也比公國軍更快。”
取下文件夾上的一頁,遞給李林,布侖希爾復述著上面的抱怨。
“公國陸軍換裝中的部隊接連發來抗議,指責公司出售的武器存在質量問題,并且使用起來很不方便。”
說完這些話時,她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
根據售后保障部門的調查,所有武器的質量都沒有問題,經過簡單的維修保養后,依然可以正常使用。公國士兵們遇到的每一個問題全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因為他們的懶惰和軍隊中過高的文盲比例,毛熊們既不會,也懶于保養他們的武器,更談不上修理。結果大量武器因此損壞、報廢。
毛熊們自己制造出來的麻煩不光影響到他們自身的戰斗力提升,間接還影響到精靈陣營的戰略規劃,再加上那些無端指責……布侖希爾的心情正變得越來越糟糕。
“看樣子,我們毛絨絨的朋友需要一些更簡單、有效的兵器。”
不是莫辛納甘步槍,哪怕是“落后”的栓動步槍,李林也愿意有一支流入精靈陣營之外的任何一方手中。更何況一旦戰爭爆發,隨著一線有生力量的消耗,公國勢必從后方征召后備兵員。就那些第一次離開農場,剛穿上軍裝,手中的糞叉換成斧頭、狼牙棒或是步槍,缺乏訓練的新兵蛋子,能否順利使用莫辛納甘都是問題。保養?維修?他們會認為那是能吃的東西吧。
也不是沒辦法彌補這種狀況,比如新兵和老兵混編,老兵沖在前面開槍,新兵拿著子彈跟在后面,老兵被打死時,新兵撿起槍繼續沖鋒,直到被敵人或是身后的奧克拉納督戰隊打死……
可即便如此,灰色牲口們也不可能無限的消耗,漸漸的,他們心中對沙皇和公國體制的不滿會越積越多,最后演變成一種叫“革命”的瘟疫,將沙皇和整個公國埋葬——這同樣不是亞爾夫海姆樂意看到的。
但李林也不打算大量生產火槍,用遠遠超出實際裝備和儲備需求的數量來滿足用慣了糞叉的公國士兵,浪費時間和金錢,效果也未必好。
所以,必須有一種簡單可靠,威力足夠大,價錢便宜,數量又很充足的兵器。靠著這種兵器,毛熊們能在可承受的損失之內,叫人類們知難而退。
公國海軍已經有了這樣的兵器,他們對錨雷的表現非常滿意,追加了大量訂單,并且派遣高爾察克上校為首的代表團駐扎在工廠附近,以加快水雷的質檢、輸送流程。公國陸軍也提出需要“陸地版錨雷”的要求,同時注明“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聯系普羅霍洛夫卡的工廠,讓他們把倉庫里儲存的反步兵地雷和跳雷都整理一下,隨時準備向公國陸軍出貨,還有——”
晃蕩杯中的紅色茶汁,李林臉上浮現出慣用的優雅笑容。
“通知阿讓托拉通的木器工廠,讓他們做好大量生產假肢、拐杖、擔架、輪椅的準備。”
很快,會有很有多人需要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