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不論才干能力,一個人的器量和出身、資歷有時候是沒有關系的。
很多貴族對這種論調嗤之以鼻,從迄今為止的歷史來看,他們的看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為出人頭地而發奮努力的平民子弟總是極端在意周遭的視線,經常出現能力出眾但底蘊不足且器量狹隘的偏激“奇才”、“鬼才”。能跨過這道障礙,真正稱得上“天才”的屈指可數。但把這一點當成絕對的真理,死守著不放,未免過于愚蠢。
特別是在與李林這樣經常創造“例外”的特異之人的時候,還一味否定,結果一邊蔑視著這個暴發戶,一邊被李林玩弄于鼓掌之間——這不叫愚蠢的話,該叫什么呢?
世襲制的典型弊端。
同樣托庇世襲制林蔭的黎塞留暗自思付,他并不是在否定世襲制,但是和李林以及財團的成長速度比起來,貴族們固步自封的心態顯得太過可笑。以至于紅衣主教不止一次的思索,如何建立起一種排除父母親的感情,而是依據表現和實績來挑選貴族封號繼承者的制度。但截止目前為止,除了財團那種近乎苛刻的績效制度,他還未能發現能達到他的要求的制度,更不要說能和李林抗衡的人才。
從迄今為止的趨勢來看,李林和財團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力已經非常大了,大到所有政治勢力采取任何行動前,都不得不顧忌財團反應的地步。但李林在公眾場合所作的發言一直都相當低調,至少在表面上,V.E公司完全沒有主動引發什么事端的樣子。毫無情緒的接受各種事態,然后做出無懈可擊的應對而已。
相當精妙的表現。不過黎塞留很難認為頭腦精明的李林并沒有懷抱壟斷經濟之外的任何野心,身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關心政治并牽扯其中是一個必然的現象。特別是知道政客和貴族們的需求之后,他總是樂于幫助愿意與財團攜手的人們。
又一位箭十字黨黨大區領袖帶著喚醒鼓舞的表情從財團領袖身邊離開,取代政治暴發戶位置的是……一位主教?
在如今這個時代。神官們投身政治的時間遠遠超過用于祈禱和指引迷途羔羊的時間,黎塞留主教自己就是個特大號榜樣。照理說,他對此不該感到奇怪才是。
可看著披著一身長襟黑袍的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主教,這位呂德斯大學神學院院長兼著名投機商帶著一臉討好的笑容湊到李林身前時,首相還是感到有那么一絲不痛快。
這種負面感情并非針對事情本身,而是明確指向神學院院長的。在呂德斯社交界。沒有人的名聲能比塔列朗更壞,但恐怕也沒誰能比這個花花公子神官活得更滋潤。
說這位貴胄之后是墻頭草還真有點冤枉他了,他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風向雞。
這個人的政治能力還算不錯,但社交能力、對形勢的判斷力以及政治嗅覺卻是敏銳的驚人,同時人品也是低得驚人。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更像道德淺薄的商人。而不是神官和貴族。
一般來說,這種人最好的去處是外交部,大多數人也相信假以時日,塔列朗能成為一位出色的外交官,就像已故的梅特涅那樣。
兩者確實頗多共通之處,梅特涅年輕時同樣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花花公子,在社交和政治嗅覺方面也與塔列朗頗多相似。但黎塞留并不相信塔列朗能成為另一個梅特涅。紅衣主教非常清楚亡友在外面花頭花腦,利用職務之便喜歡搞些“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的事情,順便弄點小腐敗。但梅特涅本質上還是個忠君愛國的貴族世家子弟,他清楚做事情要有底線。而塔列朗并不存在這種底線,即便有,他的底線也是他個人的利益。讓這種不把外教道德準則放在眼里的家伙負責外交事務,根本是拿自己開玩笑。
話雖如此,可眼下可不是能輕松討論道德大義的和平年代,像塔列朗之類的人物對于處理一些不上臺面的外交難題還是頗為合適的。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無賴更有無賴破,身逢亂世,雞鳴狗盜之輩并不缺乏一展拳腳的機會,時機一到,這種人也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力量。
那么。李林會怎么用這個投機商呢?正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塔列朗院長已經從李林身邊走開,帶著一點點得意和滿足,神學院院長消失在人群之中。
看起來,需要關注的人物又多了一個。
主教那平靜卻又充滿剛硬、倔強的臉孔沒有任何起伏,繼續對著演講臺上已經開始跑題的陸軍大臣。
看了一眼演講臺上裝模作樣的小人物,黎大主教感到一絲、僅僅一絲的悲哀。
前線大捷的消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呂德斯,樂觀的情緒迅速在城市里蔓延,人們愉快的相互致意,熱烈的討論戰爭幾時結束,該抓緊進口什么貨物,從北方擄來的獸人女奴是多么嬌艷,然后會心的露出笑容。遠離男人們的小孩和婦女享受著周末的休閑時光——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此刻的呂德斯正被一種非比尋常的肅穆氣氛籠罩,人流將街道嚴嚴實實的填滿,但街上的人群并沒有為擁擠而惱怒,他們以一種頑強而一致的意志不斷匯集在一起,朝杜伊勒里宮涌去。
組成這股人流的人們來自查理曼除屬地外的全國各地,在圣伊斯特萬王冠領總主教明曾蒂·約瑟夫的帶領下,近8萬僑居查理曼的王冠領僑民——包括閑居呂德斯的貴族、工廠工人、婦女、兒童和老人,穿著最好的衣服,舉著母神圣像、圣十字旗和查理四世的畫像,口中輕聲吟唱著贊美詩前行。偶爾有個把閑逛的路人遠遠看見這支隊伍,很快就掉頭離開了。
他們是來進行和平請愿的。請求“慈父”查理四世結束王太子在王冠領進行的暴政和非法占領。拆除邊界上隔絕他們和家人的那堵墻,恢復古老盟約中對王冠領的承諾。
留守在呂德斯的王太子黨羽急得滿頭大汗,他們無法理解,消息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泄露了出去,更不明白。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有如此多的人聚集起來。
其實他們應該想到的,要在幾天時間內筑起一條綿延上千公里的“內部邊界線”,并且不讓任何人越過那條線將王冠領的消息擴散出去——這種事情無論計劃的如何縝密,倉促間想要達成目標總是不現實的。特別是當防范對象有足夠的耐心和智慧時,要想突破這張尚未完成的天羅地網并不是什么難事。
拉伊克家的一對母子就是這樣的幸運兒。
經過村長和村民們的周密計劃和日夜勞作,他們居然從牛棚里挖了一條穿越“墻”的地道。由于時間倉促,地道非常狹小,只有女人和小孩可以快速通過,出口也還在哨所崗樓的偵查范圍內。即便成功越境,如何迅速離開危險地帶也是個難題。但最終靠著村民們舍身吸引邊境守備部隊的注意力,這對母子成功穿越封鎖。一路上偽裝成賣藝人。邊乞討邊賺錢撐到了呂德斯,叩響了因病在呂德斯療養的明曾蒂主教家的大門,將王冠領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這位紅衣主教。
明曾蒂主教是一位十分傳統的神職人員,信仰虔誠、缺乏政治手腕、思想保守。財團的國家社會主義者私下與之接觸后,稱其不過是一個“愚蠢的保王黨老混蛋”。在接到拉伊克夫人的哭訴后,這位正統派主教大人最先想到的,是對“慈父”查理四世陛下進行申訴。
不過明曾蒂主教雖然和黎塞留一樣戴小帽披紅衣。可影響力和權勢可比黎大主教差遠了,區區一位屬地總主教能否打動國王,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促成“祖國”對王太子的暴政改弦易轍,值得懷疑。明曾蒂主教對此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他聯絡了居住在呂德斯的王冠領貴族,最終決定發動王冠領的僑民,用和平請愿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訴求。
之所以采用這種方式,一來是用足夠的人數來形成壓力,讓王國政府正視王冠領發生的一切;二來,只要事情能順利解決。發起請愿的貴族、神官可以獲得“為民請命”的贊譽;國王陛下“傾聽民眾疾苦”的形象會得到強化;老百姓的怨氣也可以得到緩解;最后大家都有臺階下,也都能撈到一點好處,不至于讓事情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也有人對此提出質疑,指出這種方式可能會造成“國王迫于壓力讓步”的印象,對查理曼王族維持統治將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為了避免這種影響,王國政府可能會采取強硬手段來應對。但群情激昂之下,拿不出更可行辦法的少數派總是被自動無視。最后經過一番串聯后,從全國各地涌來的王冠領領民一起走上呂德斯街頭,朝國王陛下辦公的杜伊勒里宮進發。
“媽媽。”
拉伊克·艾達循聲低頭,10歲大的拉伊克·安德拉斯仰望母親,脆生生地問到:
“我們能見到國王陛下嗎?”
這是他們促使不斷忍受饑餓、寒冷、歧視、疲憊,一路堅持到呂德斯的最大動力,但親眼目睹呂德斯的繁華,看著那一幢幢夸耀權力和財富的巨大建筑時,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還是本能的感到膽怯。
地主家也沒這么大的房子,但對村子里的人來說,他就已經是個不能違逆的大人物了。擁有這么多的大房子,并且整個國家都要聽他的陛下,一定是更加了不得的大人物吧?大人物會聽窮鬼說的話嗎?
小小的腦袋里,粗淺的類比和不安的想法攪成一團,讓小安德拉斯無法安靜下來。
“不會有事的。”
艾達撫摸著兒子,這個動作讓小安德拉斯感到安心,瘦骨嶙峋的身軀也不再顫抖了。
“陛下是樂意傾聽窮人聲音的慈父,他一定會接受我們的請求的。”
語調沒有任何遲疑,心里卻閃過同樣的疑問。但對這個鄉下女人來說。她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
不光是她,聚集在這里的8萬多人,以及整個王冠領已將和平解決當前的最后希望寄托在國王陛下身上。
他們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卻不知道為了慶祝王太子在前線的勝利,王族和重臣全都聚集在城郊的凡爾賽宮。請愿者們面對的只是一座空蕩蕩的宮殿,還有——
整齊的軍靴跺地聲、略帶倉惶的口令、炮車輪子碾過地面的響聲一道貼著地面傳了過來,駐守杜伊勒里宮的王家衛隊阻擋在人群和皇宮之間。盯著大股手無寸鐵的請愿者們,全副武裝的士兵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恐。
“停下!停下!”
衛隊司令官揮舞著手槍,聲嘶力竭的叫喊著,龐大的人群卻并未停下腳步,準將咬緊牙關大聲命令。
“舉槍!!!”
——這是歷史的瞬間。
站上演講臺的李林正容說到。完全不改口吻與表情,同時稍微窺探了一下黎塞留的臉孔。
此刻慶祝會正進入高潮,而黎塞留既是財團的政治盟友與對手,又是查理曼實質上的一把手。所以他才會在正式開始演說之際,給予紅衣主教這樣的待遇吧。
當然,這個舉動并不是出于對黎塞留的尊敬。純粹只是他連細微部分都不想給人可乘之機的緣故吧。
小心的家伙。
紅衣主教暗自嘀咕了一句,演講臺上那道仿佛能窺破人心的視線已經轉移到遙遠的彼方。
環顧了眾人之后,李林開口說:
“這是一嘗夙愿……不,甚至超越這以上的歷史重要時刻,在場的諸位都是見證歷史洪流的幸運兒。”
乒乒——!!
衛隊已經連續兩次向天空鳴槍示警,命令涌到王宮前的人群退散,但是排在游行隊伍前面的人由于后面人潮的推搡根本無法止步。面對不斷逼近的人群,承受著仿佛要被壓倒的壓力,準將抓著槍柄的手顫抖起來。
“不行,再這么下去……這些該死的家伙!!”
瞪著通紅的眼睛,原本舉向天空的手槍不知不覺間垂了下來。
拉炮噴射出彩帶和彩紙,樂隊演奏著進行曲,燈光聚焦在一個10歲的孩子,前線軍官家屬的小小代表順著鼓點節奏,邁著受過訓練的莊嚴步伐走上禮臺,以無可挑剔的禮儀從國王陛下那里接過一枚勛章。鼓掌和歡呼立即包圍了這位小騎士。被熱烈的氣氛所感染,總是面露陰沉之色的國王陛下也難得的露出了笑容。
嘉賓席上,一個面色蒼白、滿頭大汗的男人正在黎塞留耳邊嘀咕著什么,紅衣主教總是瞇著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起身叫嚷著什么,但上百人慶祝的喧囂把他的吶喊全部掩蓋下去了。
杜伊勒里宮前已經堆滿了死尸。被恐懼攥住心臟的士兵機械的上彈、發射,大多數子彈并沒有經過仔細瞄準,倒在槍口下的尸體大約有上百具。更多的人尖叫著、推搡著想要從槍口逃走,不斷有人摔倒在地,他們再也沒有機會起身,死于擠壓、踩踏的人數倍于中槍身亡者。哭泣、詛咒、絕望的吶喊混在一起,震動著呂德斯的天空。
拉伊克夫人也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睜著,臉上兀自留著胸口中槍時難以置信的表情。小安德拉斯正在搖晃著亡母的身軀,環顧四周,眼前只有死尸,奔逃的人群,和正在瘋狂射擊的查理曼士兵。一種難以遏制的感覺涌上喉頭,溢滿淚水的雙眼反射出受傷野獸般的激烈情感。
“希望全世界的人們能夠和平相處——”
感知著同一時間的兩處風景,看著總算開始同步混亂的人類們,李林揚起酒杯輕聲祝愿著。
他的話語中沒有任何惡意,一丁點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