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黑發男子相比,少年顯得太過單薄。
體積、身高、體重——這些指標在此刻毫無意義,即便站在同一高度對視,但實質卻是另一種形式的仰望和俯瞰。
人類和超出常理的存在之間的差別就是如此巨大,人類無法和地震、臺風之類的災難相提并論,行動的巨人也不會對腳邊的螻蟻投注一瞥。輕輕一步就可繞開,若螻蟻執意攔阻,也會在巨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輕易粉碎。
羅蘭和李林之間的對峙,正是將以上概念具現化的真實圖像。
“你想做什么?”
收斂起笑容,黑發少年以平淡的語調問到。
“如果認為能阻止我,那你也未免太天真,此外,阻止我也沒意義吧?”
讓人無從反駁的結論。
不論持有何種理由,阿茲達哈卡所犯的罪孽都不可能正當化,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在場任何一人,以及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對李林的處置都不會有意見。另一方面,也沒有人有阻止李林的實力,不痛不癢的攻擊別說絆住他的腳步,就連自保都辦不到。
在此世之中,他可謂“天災”、“命運”的同義詞,是應當承受,命中注定無法逃避的絕對。
羅蘭對此非常清楚,比現場任何一人都更加深刻的清楚。
然而……應該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乃是人類的天性吧。
“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承受著勒緊喉嚨般的壓力。心臟幾乎停擺,羅蘭平靜的提出要求。
“我不覺得有那必要。”
鞭子向車廂一側橫掃,悖逆物理學常識一般快速延伸的鞭子掃過黑鉆叢林,槍炮都無法傷害分毫的黑鉆如同玻璃一樣碎裂,失去光輝的晶體紛紛散落。清脆的碎裂聲里,不容妥協的低沉音調回復到。
“結果優先于一切。要探討問題的話,留待日后。”
人性、自由意志、規則、組織——不論羅蘭要討論什么,都不能妨礙眼前最優先事項——消滅背叛者阿茲達哈卡,沒什么事情會比讓知道太多的家伙永遠閉嘴更要緊。
羅蘭對此亦心知肚明,李林的行事準則是效率優先。其他問題都只是次要。想要以情感和道德作為切入點。對他是行不通的。
“你會聽的。”
羅蘭自信十足地說到。
“你是不會拒絕別人提意見的。”
李林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凝視著羅蘭的眼睛,與之相對,毫無膽怯之色的紫瞳直視李林的紅色眸子。
或許那是他竭盡全力才勉強維持的假面具。不過能否做到這一點。可是有著超乎常人想象的差別。就氣魄而言。羅蘭已經比查理曼宮廷里的大多數重臣還來的優秀了。更何況,他提出的論點也確實難以反駁,至少從邏輯上來說合情合理。
絕不允許反抗。但允許提意見——這是李林一貫的政策主張。作為事實上的專制體制,財團和亞爾夫海姆的運營模式中的獨裁色彩再怎么強烈,作為智慧生物集合體的組織本身依舊要在一定程度上合乎情理。對叛徒進行處罰,允許下屬提出問題和意見——都是“情理”的具體表現,通過這些手段為成員做出表率,進而穩固組織凝聚力。
此刻羅蘭表明自己是提意見,那李林便無法簡單粗暴的加以否定,至少要等他說完。
“那就說說看吧。”
李林的鞭子稍稍放低了一點,看見這個動作,羅蘭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
這是勝率50%的賭博。
李林是個難以看透的人,經常會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而且只要是他決定的事情,從沒有人能夠改變。但另一方面,他卻不是蠻不講理的暴君,不會基于私利和盲目的感情肆意妄為,其所有行動都是基于理性思考的結果。
因此,他能容納不同的意見,就意見本身的內容和客觀事實做出漂亮的應對,而不是簡單粗暴的用暴力壓制了事。
正是了解這一點,羅蘭才敢將賭注壓在“提意見”上,以此作為切入點。
話雖如此,他也無法確定李林會不會接受,萬一他判斷沒有接受的必要,那賭博也就失敗了。能得到這個結果,實在是萬幸。
“你不能殺死阿茲達哈卡。”
“哦?”
紅色眼睛沒有任何變化,鞭子重新提了起來。
觀眾們也暗暗搖頭,這算什么意見?如果連這種爛到家的老好人說辭都能阻止等同于天災的怪物,那么這世界也快完蛋了。
眼看著談話就要被強制結束,羅蘭說出了領在場所有人吃驚的話。
“他的性命必須由我來終結。”
吃驚的眼神瞬間聚焦在羅蘭身上,姬艾爾圣女瞇起眼睛,李林一言不發的盯著他,只見羅蘭用理所當然的的語調申辯著。
“在你插手之前,我正在與阿茲達哈卡決斗,已經重創了他。那么,基于決斗規則,我有給他最后一擊解除痛苦的權力和義務。”
——完美的說辭。
姬艾爾微微點頭,如此評價著。
如果端出人道、大義之類的理由,那么神意代行者會滿不在乎的把羅蘭丟在一邊,繼續漫長殘忍的處刑。對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黑發怪物來說,那種沒有任何約束力的話并不能成為收手的理由。
但羅蘭主張自己有施予最后一擊的權力,這就不一樣了。盡管神意代行者并不會把人類的規則和主張放在眼里,但如果最終結果符合預期時,他又會作何選擇呢?
這一代的神意代行者和過往任何一代都不同。冷酷、殘忍、刻薄……能套用在他身上的貶義詞要多少有多少,但其中絕沒有盲目濫用暴力,看似肆意夸耀力量的粗暴行為背后同樣有著謀略的痕跡。對這樣一個有著龐大力量,更有著卓越頭腦的人物來說,一個符合期待的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
“這意見也不是沒道理。”
李林轉動鞭抦,讓人胯下發涼的兇器再度變回漂亮的手杖,重新擺出優雅的微笑說到。
“雖然不是親自動手有點遺憾,但畢竟是我擅自亂入這場決斗,對此種行為做出某種形式的補償也是應當的。”
謝罪的言語以坦然的語氣說出,多少讓人感到有些意外。但有過之前的前車之鑒。沒人敢放松神經。
為了滿足觀眾要求一般,或者早已預料到這一招一般,李林將手探進上衣,掏出某個東西丟了出去。銀色金屬反射光在空中旋轉著落入羅蘭手中。
仿p38自動手槍。精致的常春藤花紋栩栩如生,象牙雕刻握把的凹凸手感從掌心傳來,銀色鍍層反射出耀眼陽光。
一件美麗的工藝品,也是貨真價實的殺人武器。那層靚麗外表并不影響發揮原本的機能。特制的天晶子彈充分彌補了9mm手槍彈威力不足的弊端,縱然做不到就連神也爆頭給你看的程度,但讓垂死之人乖乖咽氣是沒有問題的。
“作為補償形式來說,真是惡質。”
“我倒覺得這是一種人道,比起斷頭臺、鐵處女之類都來的仁慈,也更有效率。只要扣下扳機,一切就都結束了——連小孩都能做到這種事情。”
李林一臉悠然自得,紅色眼瞳中散發著知性的光芒。
“只需要一點點力氣,外加足夠的殺意或者惡意,如果惡意和殺意都不夠的話,善意也可以。”
握住槍的手微微一抖,羅蘭沉默的回瞪過去,卻聽見李林繼續說著。
“畢竟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殺人,扣扳機的份量需要更重一些。”
他的語氣非常溫和。
但并不溫暖,聲音里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只是給出建議一般的平實。
——善意也罷,惡意也罷,終究只是基于不同標準對“過程”和“理念”所下的定義。
意識情報之海中,迥異人心的斷言一閃而過。
羅蘭的想法,可行的手段,成功幾率,備選方案……分析過各種參數后,推測其“提出決斗”的真實用意有二。
利用邏輯矛盾,制造緩沖時間,為下一步行動埋下伏筆;
利用“決斗獲勝一方決定生死”的規則,迫使這邊無法動手;
合乎情理,邏輯上也說得通,唯一的缺陷是太過看重所謂的“道義”,導致思慮和現實脫節,說得直白點,就是太過天真了。
事到如今,阿茲達哈卡的死只能算是個必然達成的次要成果,其“死亡的過程”——漫長而恐怖的處刑才是主要目的。籍由恐怖手段震懾組織內的不安分子,將已經出現種種問題的亞爾夫海姆、財團重新凝聚起來,保持高效運作,避免出現類似的情況。認為“只要阿茲達哈卡死了,結果還在可接受范圍內,李林就不會介意”——這種想法不是天真又是什么?
要抹殺阿茲達哈卡的話,比“孤睪戰士”有效率的辦法多得是,選擇這種手段無非是為了從精神和肉體上徹底凌虐目標,從而達到震懾效果罷了——想清楚這一點,壓根就不會去考慮妨礙處刑。
思緒被羅蘭恢復平穩的呼吸打斷,握槍的手似乎不再顫抖了。
是理解了狀況,打算放棄認命了?還是說……
“神明的使者啊,身為代行神意的使徒,你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少年不等李林做出回答,大聲問到:
“對你而言,個人意志是什么?”
太過籠統的問題令姬艾爾皺起了眉,法芙娜則饒有興趣的注視羅蘭。
人的意志。不具備物理實體性,充斥諸多可能性且富于變化,純粹的概念名詞。用這個抽象問題來刁難和拖延,似乎都嫌份量不足。
不過對羅蘭而言,這個問題有著特別的含義。
“所謂個人意志,乃是作為個體的智慧生命經歷不同社會環境,基于自身人格和思維模式,自己思考、自己判斷、自己決定——這一系列行為的表現。”
模范式的答案,無可挑剔,但羅蘭想聽的并不是這個,對此,李林心中有數,他不急不慢地繼續說到。
“個體終究只是個體,是世界的組成部分。不可能脫離整個體制特立獨行,認為個人意志神圣不可侵犯。標榜絕對自由的,不是大腦沒發育好的空想家,就是別有用心的政治投機者。”
“個人意志有被承認的必要,但那是以不會威脅到多數人。不會給整個體制和秩序帶來毀滅為前提。相對的。只要遵守規則,大部分自由和優質安全的生活也可以得到保障。失去這項前提,對應的條件自然不存在。該個體的意志也就沒有任何存在意義,必須對其加以監控,在事態無可挽回之前做出處分。”
鴉雀無聲。
殺手們無需多說,她們就是這一體制內的組成部分,法芙娜和姬艾爾則是無話可說。
恐怕不會有比這更正確的見解了吧。相比排他色彩濃烈的宗教統治,以及正在各國之間流行起來的擴張主義、種族至上主義、純血主義,自稱神明使者的少年的發言略顯保守,但在溫和程度與包容性方面,明顯高出不少。
比起一味強調自己的主張正確,這番發言更強調現實與合理性。絕大多數人都清楚人性的丑陋面,都不希望自己的安全和生活被他人肆無忌憚的自由所破壞,因此建立了法律和道德,以一定程度的自由為代價,筑起保護自己的柵欄。李林的發言無疑與此相呼應:為了多數人的利益,為了整個社會體制不至于崩潰,有必要對少數危險分子進行監控,甚至肉體消滅——雖然很強硬,但無疑正確。
否定這番理論,同時也等于否定迄今為止智慧生命的文明史,沒有誰會愚蠢到去干這種傻事。
李林是正確的,并將一直正確——這個概念再次被印證。
然而……
“換句話說,和父母管理小孩是一樣的嗎?”
發出預料之外的反問,目睹對方表示肯定的點頭動作,羅蘭嘆息著。
父母看待孩子大致也是如此,一方面承認孩子作為個體持有個人意志,另一方面也會拒絕孩子的意見。且不論誰的意見更高明更正確,也不探討親子關系和尊重的問題,這種做法本身就帶有濃烈的獨裁色彩,是變質的關愛。而李林的策略可說是家長作風的放大版和隱蔽版,扮演著不茍言笑的長輩,保護著大眾的同時,也扼殺任何脫離框架的思維。
個人意志在某些情況下確實無能為力,并非所有人都能依循自身意志與良心,冷靜仔細的審視周遭之后采取行動,但連心靈的自由也不被允許——這未免太悲慘了。
李林會做出那種論述,或許是他深思熟慮后的見解,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
太悲哀了。
毫無意識的,羅蘭的腦中劃過了這個詞。
“這不是可以容許感情論介入的問題。小孩長大后再去反省曾經做過的愚行,或許會對自己曾經如此愚蠢苦笑不已,但這種事情以世界規模再現時,可不是笑笑就能過去了。與其等到犯下錯誤無可挽回之后再去后悔,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犯錯誤。”
做完最終的論斷后,李林不再說話,從他的背后閃耀出青白色的光輝,宛如薄紗一般的光幕靜靜溢出。
那道光猶如月光一般,和天上三輪月亮反射的光芒相互交錯,給人以朦朧恍惚的美感。明滅閃爍的光芒漸漸散去,一對晶瑩剔透的翅膀出現在黑發少年的背后。
沐浴月光的少年張開羽翼,仿佛要飛上天空。
這大概是和神明使者的身份最相稱的風景吧,具有壓倒性的美感,同時又超脫塵世,仿佛在訴說著展翼者與眾生處于不同層次的世界。
——死之翼。
一瞬間就能毀滅一座山或者將整座城市燒成灰燼的恐怖武器,此時亮出這個,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自己動手,還是我動手?
睥睨過來的紅瞳無聲詰問,和養父對視了一秒,少年轉過身。
解除保險,拉開槍機,上膛——動作一氣呵成,槍保養的不錯,機件動作沒有任何阻礙。雖然款式比自己的槍要舊,但性能似乎并不差。
舉起槍,準星和阿茲達哈卡的笑臉重疊在一起,疼到布滿汗水的臉上正露出猶如疲勞的旅人看到終點的笑容。
“喲,少爺,原來你就是我的‘死’……我們的‘死’啊。也罷,有尊嚴的死比什么都好。”
那是解脫的笑容,是早已預料到結局,親眼見證時的表情。
早已預料到的結局嗎……
羅蘭在心中呢喃著,和李林對抗的下場,阿茲達哈卡不可能不知道,但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盡管不能認同他的手段,也不能認同他的生存方式,但有一點無法否定。
自己經歷、自己思考、自己判斷,然后由自己承受這一切。
自始至終,阿茲達哈卡貫徹著這一點,處于“意志之墻”的支配下也堅持著這一點。或許在這個殺人鬼、魔龍的心里,唯有“自我”是絕不能被剝奪的堅持和自尊吧。
仿佛在催促他一般,背后的青白光芒變得更加耀眼了,高能粒子燒灼空氣的臭味飄了過來。
扣著扳機的手指微微顫抖,少年的額角冒出了冷汗。
明知道最后會變成這樣。
明知道無論如何阿茲達哈卡也得死在這里。
明明決定至少要讓他死得有尊嚴一點。
但不知為何,就是難以扣動扳機,仿佛扣下之后,就會失去什么重要的東西。
就在這時,阿茲達哈卡也抬起了握成槍形狀的手,食指指向羅蘭。
“乒——”
帶有輕蔑色彩的擬聲和真正的槍聲重疊在一起,槍口升起一股青煙,眉心間多了一個圓洞的男人帶著笑容倒下,子彈的沖擊力讓軀體從地面再度彈起后重重砸在血泊里,漸漸失去光輝的眼睛眺望著天空的彼端,臉上露出做了美夢的小孩的表情,嘴巴抽搐著漏出陶醉的言語。
“這是一場……偉大的戰爭……真好……真……好……贊……啊……”
機械的雜音漸漸遲緩,最終在晚風的嗚咽中歸于沉寂,無法區分最后的遺言究竟是誰所說,其中的含義也無從辨明。唯一清楚的,只有一點。
好戰爭——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種東西!
反復掠奪、屠殺,被掠奪、屠殺,就算有大義充當遮羞布,就算理由再正當,戰爭就是戰爭!根本不可能帶來好事,只是掠奪所有人的一切!
抱著快要爆炸,卻又不知改朝何處發泄的憤怒,少年憤然轉身,正準備邁出腳步時,驚訝取代了憤怒,邁出的步伐遲緩了下來。
視野落在李林、姬艾爾、法芙娜的身后,車廂的空隙間,少女探出車頂的茫然臉孔正對著羅蘭。
密涅瓦……!!
少年的心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