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蘭的記憶中,單獨和李林共進晚餐似乎并不多。
李林忙于工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沒了布倫希爾在一旁,家庭氛圍便會大幅度稀釋,變成類似工作會餐的場合。
不是說李林對用餐有嚴格要求,不許講話,喝湯不許發出聲音什么的。只不過……看著邊吃飯邊看公文的李林,羅蘭覺得彼此的間距非常遙遠。
這幾乎是一種常態,從很久以前開始,羅蘭就習慣了這種事情。因此當看見李林面前除只有餐具和菜肴,沒有擺上一張文件紙的時候,他居然有了那么一點不適應,仿佛看見了什么很別扭的事情。
“怎么了?不習慣燭光晚餐?還是菜不對胃口?”
李林系上餐巾,漫不經心地問著。
回過神的羅蘭搖搖頭,桌上擺的是一流的查理曼菜,看上去就很開胃,最挑剔的美食家都也會放下架子大快朵頤。對食物只有最低程度要求的羅蘭來說,不存在沒食欲的問題。
“只是奇怪你也有正經用餐的時候。”
毫不掩飾,羅蘭徑直道出了自己的感想。
“有點被嚇到了。”
“那么你需要習慣這種新狀況了,哦,對了,和密涅瓦一起。”
輕松愉快,一如對孩子終于成家立業感到欣慰的父親,叫人難以想象溫馨口吻背后的無數政治算計。
當得知李林將密涅瓦安置在亞爾夫海姆時,羅蘭差點以為這是要準備殺人滅口的節奏,在和李林談了一次后,他才放下心來。
從一開始。李林就沒有弄掉密涅瓦的打算,相反,他覺得這是個機會。
這不是說他有扶植密涅瓦充當傀儡的想法,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扶植傀儡政權往往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難以調和的利益矛盾、可以拿去當腦殘智障標本的傀儡政府豬隊友、爛泥坑一樣永無止境的治安戰……強如米帝都會被“建立皿煮自由新秩序”給折騰的七葷八素,家底沒米帝那么殷實的精靈可沒有閑錢給常校長、汪漢奸之流去敗。
李林甚至不打算去占領查理曼全境。傀儡政府就更是無從談起了。
他看得很清楚,別看查理曼現在四面樹敵,大家伙恨不得一起挖坑把這貨給埋了。但如果亞爾夫海姆占領整個查理曼,要面對的戰略環境可絕不是1940年法國投降后,第三帝國那種獨孤求敗的戰略強勢,而是1895年腳盆雞吞了高麗棒子。干挺大清朝后迎來的“三國干涉還遼”的被動局面。
日本明治維新后,一心走“脫亞入歐”路線,舉國一切學習西方。但自詡文明的白皮鬼子們也沒把這群蘿卜頭當人看過,撐死也就視為學人話、傳人衣、會模仿人類禮儀規范的黃毛猴子。基于這種優越感以及現實利益,他們允許猴子為了爭奪猴山老大地位大打出手。并且從某只“冥頑不化的黃猴子”被“開始效仿人打扮的黃猴子”打到滿頭包的狼狽中獲得快樂。但如果某只猴子試圖吃掉過去的猴王,讓自己超進化成金剛,和人類平起平坐時,列強們就不再是觀眾,他們會好好調教那只不懂規矩的猴子。
日本人就犯了這個忌諱,干挺大清朝之后,這群腦袋發熱的家伙想一口氣吞下整個東北,德國、俄國、法國三個流氓立即軍艦生火、大炮退衣。衣冠楚楚的外交官們告訴伊藤博文:你們要不撤軍。就等著被爆菊吧。那時候還沒被“大和魂”上身,國力尚且羸弱的日本人也沒辦法,只能被迫將幾乎吃入口中的遼東半島吐出。留給早已相中此地的沙俄。至于那三個流氓以“還遼有功”為名向大清朝勒索各種好處,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亞爾夫海姆在軍事、經濟、政治、外交等各領域都遠比1895年的日本強得多,但防衛軍如果出兵占領查理曼全境,恐怕也難逃被周邊國家敵視甚至采取軍事行動進行警告的命運。而屆時,亞爾夫海姆恐怕不會像日本那樣得到“英日同盟”這樣的轉機,來擺脫“悲慘孤立”的困局。
與其日后被動屈辱的把戰果吐出來。弄得自己難堪,還讓國內愛國憤青有機會利用悲情來宣傳“鬼畜阿爾比昂”。還不如提早做好規劃,給自己和查理曼留個余地。
換言之。李林能容忍查理曼繼續存在,但前提是這個查理曼是虛弱的,且對亞爾夫海姆保持一定程度的中立。
要實現這個看似高難度的課題,就要從密涅瓦入手。
就像之前說過的,李林不打算、也沒指望密涅瓦成為一個傀儡政府的象征首腦。他的算盤是讓夏爾王子成為查理曼王國下一任國王,密涅瓦則以攝政的身份掌握實權,從而確保新的查理曼即便不對亞爾夫海姆友好,也不敢輕易加入反亞爾夫海姆的同盟當中。
“垂簾聽政”式的政治格局在查理曼歷史上曾經出現過,掀起“圣巴托羅繆大屠殺”的美第奇太后就是例子,因此出現一位公主攝政也容易被查理曼人接受,再怎么說這也比一位“太后老佛爺”更有親和力。至于另外兩位王位繼承者,自然是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了。
這對大家都有好處,查理曼繼續存在,王族還是王族,精靈獲得了獨立,其它國家也不會出兵干涉,國際局勢恢復平穩。幾乎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剩下的,就是確保作為國家攝政的密涅瓦不會像慈禧老佛爺那樣和全世界宣戰,或者學習高麗棒子那位被追封“明成皇后”的閔妃,引進外國勢力對抗新的宗主國,鬧得亞爾夫海姆還得學習日本人,讓一個大使帶著一幫浪人沖進王宮,展現軍神般的戰斗力……只要一切順利。基本上幾十年的和平可以說是保住了。
那么,密涅瓦是否會乖乖聽話?參觀亞爾夫海姆之前多半會斷然拒絕,參觀之后就未必了。
“殿下對參觀行程還滿意嗎?”
李林分割著盤子里的龍蝦,一臉漫不經心。
回想了一下行程,羅蘭的表情不再那么嚴肅。
“感覺還不錯的樣子。不過對藝術博物館似乎不大滿意。”
那真是很有意思的情形。
一直以來被亞爾夫海姆各種高大上壓得喘不過氣來,縱然想要雞蛋里挑骨頭,也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連續郁悶了好幾天之后,密涅瓦終于找到了可以重拾信心,讓人類壓過精靈一頭的存在。
那就是——藝術!!
相比人類社會豐富多彩的新古典主義雕塑和繪畫,精靈們的文化藝術一直保持著嚴肅的古典風格。或者說老古董式的正統派風格,此外還加上了一點暴發戶式的浮夸跟驚人尺度。現在,這些大而無當的作品贏得了查理曼王女毫無保留的嘲諷揶揄。
“什么?托爾克教授今天無法接待來訪者?哦,當然,他正在那匹馬的左耳里工作呢。”
一貫嚴肅的海德里希都不得不背過臉。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羅蘭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邊上的工作人員一臉莊嚴神圣,不過從他們泛紅的臉色來看,其實也很想笑吧。
《執政官的演講》、《農莊少女耕田歸來》、《高速鐵路通車》……
全都是類似古希臘、羅馬那種雕像或者凸顯政府和執政官英明偉大的作品,整天看著這些一味突出“正統”、“正確”、“巨大”等要素,但缺乏彈性之美的東西。耐心再好也會厭倦吧。比起千篇一律的巨大雕塑和油畫,或許小孩子的隨手涂鴉更讓人能感受到美也說不定。
唯一還能入密涅瓦法眼的,則是藝術博物館對面。市民活動中心廣場前進行的同人志發表會,看著在各種瞎眼傷身的腐本間流連忘返的密涅瓦,羅蘭只覺的背脊上直竄寒氣……
話說回來,她能這么高興,也是因為人民法庭的判決結果。
人民法庭對斯科特案做出最終判決,裁定地鐵運營部門和警察局執法過度。斯科特先生如愿以償獲得了訴訟勝利和賠償。出人意料的是,地鐵運營部門也對這個判決松了一口氣。表示愿意去掉“只限人類”的牌子。
“這很好理解。”
慢慢品味著紅酒,李林解釋到:
“種族隔離導致交通運輸的運營成本和潛在麻煩增加。也對確保人類工人自愿保持工資水平低于精靈工人的策略不利。”
“自愿保持低工資?”
羅蘭手中的刀叉停了下來,一臉的不可思議。
每個資本家都喜歡廉價勞動力,自愿保持低工資的員工更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但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出現這種傻瓜,沒有人不會期望生活更好,也沒有人會不盼望更多的薪水。
自愿保持低工資?這簡直是個笑話。
但李林卻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的確,人類工人也希望能獲得更多薪水,但他們也愿意維持低工資。畢竟薪水賺來,要能活著去享受才有意義。”
“什么?”
“現在的情況是,精靈工人對人類工人進入自己的職場抱有高度警惕和敵視。”
就像米國白人工人認定華人勞工搶走他們的工作,是造成他們貧困的原因一樣。精靈工人也持有類似的心態,好在精靈的失業率幾乎為零,加上治安管理一直很嚴格。他們還遠沒有像信上帝的米鬼們那么暴力——毆打甚至活活燒死不同種族的勞工。
“人類工人薪水低,從事的也是危險又辛苦的工作,所以精靈工人只拿他們當傻瓜而已。靠著薪水和地位的優越感,一般精靈也能忍受自己周圍有人類走來走去。一旦這條底線也不復存在的話,你覺得還會有善待人類的呼聲么?”
羅蘭張了張嘴,沒能將反駁的話說出口。
說無力反駁,似乎更恰當一些。
真要發生上述事情,恐怕滿大街都是身穿白袍、頭戴尖頂帽的右翼暴力組織成員。他們四處襲擊人類工人,進行暴力迫害。警察將對此視而不見,軍隊亦同樣如此,輿論則會大肆興風作浪,火上澆油。
結論很明確。在輿論和民眾心態發生改變之前,讓人類保持較低的收入和生活水準是合理的判斷。然而要讓人類長期默認這種狀態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光靠鞭子只能調教出壞脾氣的犟驢,更何況是人。所以,除了鞭子,胡蘿卜也是需要的。
取消部分公用設施的“只限人類”牌子。正是那根懸在人類面前的胡蘿卜——不大不小,偶爾會讓人類咬上一口,又不會讓精靈無法接受的胡蘿卜。
“這聽起來像是在助長差別,其實是平衡雙方的心態。要知道,不少市民嘴上不說。但心里對這次的判決是不滿意的。只不過我的威望還能壓得住場面,給人類一點好處也沒有損害到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也不會再多說什么。如果你想更進一步,徹底實現種族平權,那么亞爾夫海姆將會陷入動蕩之中,種族仇殺會毀了一切。”
羅蘭默默點頭,他對此毫不懷疑。
除了這些表面上的理由,還有一層不能說的思量在其中。眼下很多底層人類工人根本拿不到像樣的工資。還要從事幾乎是強迫性質的勞動,這些心懷不滿的工人或消極怠工,或者試圖逃亡。甚至謀劃暴動。在相關部門的強力鎮壓下,總算還沒鬧出什么大亂子,但種種不安動向已經開始對軍工生產造成影響,再這么下去,甚至會影響到明年的開戰。
羅蘭不清楚開戰的相關事宜,但他從亞爾夫海姆種種跡象判斷出。在各種客觀因素影響下,精靈對治下人類做出些許妥協只是遲早的事情。現在正好借著斯科特案做出示好的姿態。再對工作積極的人類工人支付一筆象征性的加班工資,人類們便會感恩戴德。總體情緒就能得到緩和。他們有了生產積極性,軍工生產也能得到保障,備戰工作也能順利進行。對于部分政府職員擔心人類工人會因此得寸進尺的問題,那就更簡單了,右翼份子正愁沒事做呢。
(這大概就是所謂氣度上的差距了吧。)
少年在心里嘆著氣。
以通常的道德基準來看,李林的作為絕算不上正大光明,但絕對是最能令各方接受的安排。從這一點來說,他無疑可以躋身最偉大的調解人之列。
相比之下,自己對這件事情的思慮僅限于事件本身,止步于種族矛盾的層次。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你還太年輕,思考問題容易鉆牛角尖。其實想的簡單點,把這種事情想成你那些女朋友就行了,如同平衡后宮一樣平衡各方勢力就行。”
噗——
滿嘴的紅酒噴了出去,羅蘭劇烈的咳嗽起來。
這話題轉換的跨度也太大了點!
“下午布倫希爾來電話,聊到你的時候,她又在問‘什么時候圓房、‘要趕快抓緊、‘實在不行的話,幫下忙吧之類的話,面對這份持之以恒的熱情,你不覺得自己有義務回應一下嗎?就算到大婚之前無法和殿下行房,你身邊也有其他姑娘吧,你又不是貞潔烈婦,保留第一次什么的根本就沒意義。”
公事公辦般的語調叫人哭笑不得,哪怕他的邏輯和結論依然正確,但在飯桌上一本正經的討論這種事,還真是叫人噴飯。
被那雙炯炯有神的紅瞳盯著,羅蘭下意識按住胃所在的位置,滿臉苦相。
“只有這個饒了我吧……”
“拖泥帶水可不是男人的做派,就算面對柴刀,也要鼓起勇氣將對方推到,讓其順利懷孕才行。”
“那叫作死……”
“只要有愛就行,真愛可以克服一切困難,不過是和幾個女孩子啪啪啪而已,不會有問題的。”
“這分明是人渣的臺詞吧。”
“總之——”
擦干凈嘴角,將餐巾丟在盤子上,李林悠然說到:
“殿下對這里也看得差不多了,你也是時候帶著殿下重返呂德斯了。”
那不是商量的口吻,是明白無誤的命令,不容拒絕和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