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火車汽笛的低沉嘯聲掠過頭頂,二等兵托馬斯拉法耶特將身體蜷成一團,緊閉著眼睛,張大嘴巴,長長的燧發步槍被緊緊夾在懷里,仿佛這是世間唯一的倚靠。一秒鐘后,震天巨響中,整個世界都在發抖。
“全能的造物主啊,你的威靈無比巨大,仁慈浩瀚無涯,祈求你赦免我的罪,保佑我免于敵人的傷害……”
一旁的防炮洞了里傳來虔誠的禱告,過快的語速和高分貝顫音顯示這位信徒的精神狀態正處于某種臨界狀態。可能是引起了共鳴,也可能是這是大家唯一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其中。
拉法耶特沒有加入禱告,這個剛入伍才兩個月的歲小伙子不算虔誠,更清楚禱告和祈求毫無意義。在這個潮濕、陰冷、隨時有死亡造訪的塹壕泥潭里,太多的事例證明,確定所有人生死的不是神明,不是愛國心,不是王國精神。決定誰活誰死的,僅僅是對面尖耳朵炮手的心情和技術。
一聲巨響打斷了禱告,狹小的防炮洞突然劇烈搖晃起來,沖擊從背后傳遍全身,一直滲透到靈魂深處,劇烈的痛楚絞緊內臟和骨頭,嘴里隱約泛出鐵銹的味道。大地一瞬間化作狂暴的海洋,拉法耶特仿佛置身隨時都會沉沒的舢板上,,歇斯底里的嚎叫著。
嚎叫、咒罵、禱告、哀嚎、咳嗽、嘔吐、狂笑在塹壕里響成一片,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艱難,誰都不知道下一秒自己是否會遭到炮彈的光顧,如同死刑犯臨刑前的恐怖仿佛永無止盡。
最終,可能是尖耳朵大爺們心情好,又或是臨近午餐時間的關系,炮擊在持續一小時之后于上午時分結束。陸陸續續有人扒開防炮洞里堆積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挑起鏡子確認對面塹壕沒啥動靜后,士官和軍官們呼喚著各自的屬下從棲身的洞窟里出來。還來不及慶幸自己又能多活幾個鐘頭,哀悼犧牲的戰友,一大堆工作就攤到了幸存者的頭上——修繕被打垮的塹壕、清點傷亡、收容傷兵和尸體轉送后方……
沒有一件事情稱得上輕松愉快,更不要說是一邊聽著對面塹壕傳來的笑聲、歌聲,聞著順風飄過來的飯菜香味,一邊干著手頭的郁悶工作。原本就不高的士氣在這種環境下變得更加低落。
拉法耶特的運氣不佳,被攤上了清理防炮洞的差事,這個農民的兒子對挖坑到也不算陌生,可一想到繁重的勞動和隨時可能發動的炮擊,他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壞運氣嘆息,手里的工兵鏟亦加快了速度——無論如何,他想在下一輪炮擊前趕上午餐。就算只有媲美鐵絲網的餅干和能砸死人的面包也行。
(這個噩夢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面無表情地將土鏟進手推車里,看著半埋在土里的半截胳膊,拉法耶特在心底里哀嚎著。嘴里一聲不吭,麻木的臉孔也紋絲不動。
他很清楚,別說出聲抱怨,就是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嗅覺堪比獵犬的憲兵都可能找上門來。在鼓勵告密、毫無個人的軍隊里,這種事情一點也不稀奇。一旦被認定為“失敗主義者”、“非國民”,運氣好的話會被長官用又粗又長的“陸軍精神注入棒”狠狠的“注入陸軍精神”,捂著血肉模糊的屁股在禁閉室里待上一段時間。運氣不好的話,就會被當眾槍決,成為警告其他人的標本。
所以,無論心里想什么,二等兵都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更不要說說出口。
拉法耶特不知道的是,厭戰情緒早已在基層擴散開,要不是軍隊組織和軍紀還能發揮作用,恐怕已經出現大規模的逃兵潮了。
誰能想到這支士氣低落,人人麻木、邋遢狼狽的部隊,僅僅天前還朝氣蓬勃,每個人都洋溢著自信和熱情呢?
拉法耶特所屬的第國民擲彈兵師是陸軍擴軍的產物,相比最近緊急組建的同類部隊,齊裝滿員不說,兵員基本上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相比后來不乏胡子都沒長出來的半大少年和花白頭發的老爺子,人員缺編三分之一的國民師,該師已經算得上兵強馬壯。盡管裝備還是以舊式燧發滑膛槍和凡爾賽線膛槍為主,火炮也多為“只能用來教會炮手怎么開炮”的磅小炮,好歹也是裝備齊全。
他們的幸運還不僅于此。隨著陸軍組建越來越多的新單位,經驗豐富的軍官早已供不應求。后組建的每個營成立的時候,能分配到一個常備軍現役軍官或退役軍官就該偷笑了,剩下的只能從部隊里臨時提拔。而第國民擲彈兵師則分配到一批經驗豐富的軍官,比其它部隊更快形成戰斗力。
最重要的是,這個師的士氣很高。
由于士兵多為年輕人,整個師上下都洋溢著年輕人的朝氣,加上陸軍日復一日的教育和宣傳,士兵們變得極為好勇斗狠,渴望早日上戰場建立功勛。他們相信精靈是野蠻的、無法與之溝通的異端,他們褻瀆神明、燒殺、無惡不作。他們相信查理曼陸軍擁有才華橫溢的將領,政府和人民是他們的堅強后盾。這場戰爭不僅僅是保衛國家,更是對踐踏國土的尖耳朵異端的討伐。
此類愛國熱情在四天前他們下火車時到達了頂峰。當他們疲憊不堪的走下悶罐車,在奧布省(aub)首府特魯瓦下車時,軍樂隊演奏著慷慨激昂的《萊茵軍團戰歌》,師長皮蒂尼少將揮舞著拳頭告訴大家,敵軍已經占領了瑞澤訥庫爾,兵鋒直指巴爾縣(ba乳raub),接下來尖耳朵異端們的目標必然是水陸樞紐特魯瓦。一旦此地被攻克,異端們將沿鐵路線和塞納河直撲凡爾賽和王都。在場的諸位乃是查理曼最后的防線,大家務必奮勇殺敵,以殺身成仁之決意報效君恩。
“祖國在看著你們,王太子在看著你們!沒有人是懦夫,陸軍不需要懦夫!就算全員玉碎,也不能后退一步!要么眾志成城奪取勝利,要么大家含笑升入英靈殿!查理曼萬歲!王太子萬歲!陸軍萬歲!”
拉法耶特記得師長大人是這么說的,當時自己還被感動得流下了熱淚。現在想來,那其實是個警告,更是某種不祥的預告。
滿懷民族自豪感和榮譽感,準備以慷慨無畏之資赴死的士兵們來到前線一看,立馬就懵了,這畫風怎么和說好的不一樣呢?
士兵們預想中的決斗式的宏大戰爭場面并未出現,他們看到的是一地壕溝和塞滿馬車、等待后撤的傷兵和尸體。還沒等他們咂摸出滋味,他們就被提前來熟悉塹壕的軍官、士官領入陣地。噩夢般的塹壕戰生活就此開始。
剛進入塹壕,一切都是新奇的。可還沒等大頭兵們把交通壕、“港灣”、隱蔽塹壕這些新奇玩意兒整利索。塹壕對面就傳來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經過術式增幅放大的聲音首先表示熱烈歡迎第國民擲彈兵師來到巴爾前線balabala,緊接著就通知查理曼人,為了慶賀這事,亞爾夫海姆防衛軍決定進行一整天的炮擊。
尖耳朵炮兵用行動證明他們是說話算話的。號直到夜幕降臨,炮聲才停歇下來。由于缺乏防炮擊經驗,對陣地又不熟悉,一天下來減員人數高達三分之一。這里面除了傷亡失蹤人員外,還有不少神經失常的。
抵達戰場的第一天,亞爾夫海姆防衛軍就用大炮給查理曼菜鳥們來了個下馬威,而這才只是開始。接下來他們還要教導塹壕對面的年輕同行,何為真正的力量,何為戰爭,何為做人。
戰場上學東西總是特別快,因為成績不好的家伙很快就會變成尸體裝上馬車。親眼見識了炮擊地獄后,已經沒多少人再幻想著勝利和榮耀,就算還有人有這種幻想,尖耳朵們也很快會讓那些過熱的大腦冷卻下來。
最有效的辦法是炮火覆蓋,鋪天蓋地的炮火足以讓最勇敢的人變成懦夫。次之的是冷槍冷炮,精靈狙擊手用一個又一個被打爆的腦袋樹立起自己的赫赫威名,這些天生的射手在塹壕對峙中簡直如魚得水,任何敢于鉆出塹壕的腦袋都是他們的目標。一開始查理曼軍隊還試圖用配發夏塞波后裝步槍的優秀射手還以顏色,可沒多長時間,一整排軍毯裹著的尸體就讓報復行動熄了火。之后,戰場又恢復了之前的態勢。
冷炮和狙擊手一樣危險,甚至更危險。在穿戴會飛行的魔法盔甲的觀測手校準下,尖耳朵炮手們可以對任何有興趣的目標進行精確炮擊。彈藥庫、掩蔽所之類不必多說,窮極無聊時,野戰廁所都不放過,光是昨天就有4個野戰廁所被炸上天。讓人不得不懷疑亞爾夫海姆的炮彈不要錢,全是樹上長出來的。
為了遠離威脅,提高生存概率,查理曼士兵自發的將工事轉入地下。盡管由于臨近地下水系,總是積水的塹壕內陰冷潮濕,老鼠臭蟲橫行,可總好過被被莫名其妙的干掉。只要能守住陣地,保住性命,也算能交代過去了。
比起直面死神的一線士兵,將校們的思維明顯要慢上半拍。
在軍官們看來,困難只是暫時的。隨著持續推進,尖耳朵異端越來越遠離他們的后方,補給和運輸的困難正在不斷增強,依托交通樞紐特魯瓦,背靠廣袤的東森林和森林湖,查理曼軍人完全可以將對手阻止在這片筑壘地域。縱然巴爾防線不幸被突破,依然可以利用地形與之周旋。在此期間王國將不斷積蓄力量,直到實力足以粉碎突破防衛軍塹壕,出現運動戰的機會,然后利用查理曼的數量優勢,特別是人口和資源上的優勢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在這一切設想實現之前,軍官們絕不允許作戰部隊在消極的塹壕戰中失去進攻精神。他們認為塹壕戰就是在消磨斗志,為了保持斗志,不至于將士們因為在塹壕里安全而舒適,就不愿起身離開,拒絕參加戰斗。在一線大兵玩命構筑工事的時候,一些軍官卻在想法設法阻止部隊獲得足夠的修筑防線的資材,以便不讓大兵們把塹壕修的太舒服。
平心而論,并不是每個將校都是腦子被驢踢過的馬鹿。將軍們只是很討厭塹壕戰。這是一種違反一切戰爭信條和原則的消極戰爭模式,滿腦子進攻的查理曼陸軍當然不會喜歡。為了讓部隊保持進攻意識,查理曼陸軍總部下令一線部隊要推動組織有限進攻戰斗的積極策略,哪怕遇到叛軍最低限度的戰斗行動,都必須加倍回敬對手,貫徹王太子所著之《戰陣訓》中“三倍回擊”之信條。然而在防衛軍完善強大的陣地體系和炮兵面前,這種行為只是為對方提供了刷新戰績的機會,讓士兵白白流血。
查理曼陸軍的將領們似乎并未自覺到這一點,如果意識到這種挑釁行為徒勞無功,或許可以挽救許多寶貴的生命——士兵的,他們自己的。
就在昨天,拉法耶特親眼看見一個上校營長,穿戴著干凈筆挺的軍禮服,胸口掛滿勛章,遠遠望去和一只公雞相仿——穿著閃閃發亮的鏈甲,神氣活現的公雞。或許是認為尖耳朵狙擊不中公尺外的目標,上校像根木樁一樣筆直的站在掩蔽指揮所上面,拿著望遠鏡觀察對面的塹壕,并且對拼命懇求他進入地下的參謀們報以怒吼。
“這么遠的距離,他們連大象都打不中!!!”
不知道上校是出于自己的經驗和自信,還是為了鼓舞士氣才這么說的,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反正尖耳朵的炮手們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一聲巨響,然后……就沒有然后了。為了打中這個比大象難打的目標,對方使用了大口徑重炮。上校曾經站著的地方如今是個直徑公尺,三四層樓深的大坑,搜索隊忙活了大半天,最終只找到了一塊扭曲破碎的勛章可以寄給上校的家人。
一系列事件下來,蹲在塹壕里的大兵們算是看明白了,對那些將領們的看法也有了改變。直白的說,就是查理曼士兵開始對自己的將領失去信任。之前那些被認為勇敢無畏、才華橫溢的將領們根本無法打破戰場僵局,同時又漠視一線士兵的痛苦和流血犧牲。這種“冷漠”態度讓士兵們日漸心寒,在軍紀和憲兵隊的壓制下,或許一時半會兒還翻不起什么大浪,但卻足以讓不少人對戰爭的幻想破滅。
拉法耶特正是其中之一,當初的熱血早已熄滅,如今他只希望能從這場噩夢脫身,平安回到家里。
正當他滿腹牢騷的鏟土之際,連長皮埃爾普西尼里上尉的破鑼嗓在他背后炸響。
“拉法耶特!拉法耶特!”
二等兵匆忙轉過身,立正、敬禮。在號稱軍容專家的普西尼里上尉面前,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招來一頓臭罵,嚴重時會被拉去“注入陸軍精神”。棍棒教育之下,這個連的大兵們軍容軍姿在整個師里都算是拔尖的。一聲令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任何偏差疏漏。
條件反射般的完成一整套動作后,拉法耶特卻愣在了原地。
不僅是他,周圍偷眼瞄過來的大兵們也都露出了古怪的眼神。
在表情不太自然的上尉身后,站著一個身穿海軍制服的嬌弱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