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了?”
盧瓦侯爵的驚叫突兀而響亮,會議室里眾多將領官員一起朝下巴快掉到地上的陸軍大臣行注目禮。
此刻的盧瓦表情可謂精彩之至,扭成一團的五官頗有抽象派畫風的神韻,半夜里加上一點燈光效果沒準能嚇死個把膽小的。
也不能怪盧瓦如此失態,誰曾想尖耳朵們在制造了一系列大新聞之后又搞了個峰回路轉的特大號新聞,生生把各路吃瓜圍觀群眾給噎個半死。
之前亞爾夫海姆防衛軍一路高歌猛進,形式一片大好,大家還擔心這票尖耳朵是不是要玩大帝國了,生怕自己利益受損。突然間防衛軍就公開宣布“圓滿達成自衛反擊戰之目的,沉重打擊了查理曼帝國修正主義,即日起撤兵回國”,隨即就強行轉變畫風,上演轉進如風的戲碼。落差這么大,換誰都一下子接受不了,甚至還會懷疑以后還能不能愉快當吃瓜群眾了。
那票尖耳朵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大家折騰死才算完?
這是包括查理曼在內,各國高層獲知這條消息后第一時間的共同想法。
罵歸罵,火歸火,大家還是要冷靜下來仔細研究一下此舉背后的用意,以及自己該采取什么樣的對策,最大限度的維護自己的利益。
沒錯,是維護自己的利益。在座的都是頂尖的政客,沒有滿腦子政治正確的傻白甜,也沒有需要集中營焚尸爐才能治愈的圣母癌晚期。大家優先考慮的都是自己和所屬集團的利益,國家則是各方利益交錯的根基,由于這個交集點的存在,大家才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共商國是、共御外敵。如果你以為老爺、爵爺們真的是為了信仰,為了祖國而放下過去的嫌隙,那只能說你太年輕太天真。
密涅瓦是聯席會議中最年輕的與會者,生在王族的她早已被各種宮廷陰謀和洗掉了天真,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全心全意的想要為這個國家和自己的家族做出貢獻。因此,置身這個彌漫著算計、荒謬、丑陋的會議中的每一秒,對她都是漫長的煎熬。
“那些尖耳朵異端已經沒有繼續戰斗下去的力氣了!天佑王太子!天佑查理曼!!”
最先反應過來的家伙振臂高呼,一連串口號和馬屁順勢出口。
“在路易殿下的指引下,吾等必將取得最終勝利!”
把下巴接回去的陸軍大臣拍馬跟上。
“這是天賜良機,我們應該加快調集部隊發起反擊,讓這些亡靈回到墳墓里去找他們的祖先!”
熱血上頭的無腦發言。
“我們可以組建一支部隊專門負責接受企業、工廠、礦山……還有技術人員。”
想入非非的歪樓。
“殿下,我們應該盡快告知國民這場勝利,安穩人心。”
總算還有人想到該干點正事。
會議氣氛變得熱烈起來,陸軍一系的將領們臉上充滿喜悅和驕傲,仿佛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馬上就要出席亞爾夫海姆的無條件投降儀式。
(……鬧劇。)
冷眼旁觀著陸軍一系的表演,密涅瓦為竭盡全力奉獻豪言壯語的人們貼上標簽。
敵軍根本是在毫發無損的狀態下主動撤退,不知道他們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可讓倉促上陣的部隊去追擊在預設阻擊陣地以逸待勞的敵軍,根本是在拿士兵們的性命給敵人送戰功。
深吸一口氣,清脆堅強的聲音截斷了熱烈的討論。
“請問敵軍受到多大程度的損害?”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下子就熄滅了一屋子的雄心壯志。
“請問誰有一個完整的追擊作戰計劃?”
不少人縮起了脖子。
“請問在座諸公,誰愿意充當先鋒去追擊敵軍”
被密涅瓦目光掃到的臉孔紛紛別開,個別心虛的家伙死命盯著地面。
大家都清楚前線是怎么回事,現在領兵去追擊?怕是去送人頭吧?不知道尖耳朵們會不會因為這邊“千里送人頭,禮輕情意重”被感動。
“進軍的開支從哪里出?!!”
手掌重重落在桌面上,一分鐘前趾高氣揚的公雞瞬間都成了閹雞。向來喜歡為主子沖鋒陷陣的盧瓦侯爵這時也沒了脾氣。
某位矮子皇帝曾有云:“打仗最要緊的第一是錢,第二是錢,第三還是錢”。類似的說法還有“大炮一響,黃金萬兩”等等。這些話聽起來很俗,卻是不折不扣的真理,沒錢你打個球的仗,不說別的,發不出軍餉就等著部隊潰散或暴動吧。
如今的查理曼就遇上了這個難題——快沒錢了。
原本查理曼的經濟結構不怎么健康,財團撤離后,物資短缺、失業率居高不下、銀幣貶值、政府救濟不到位等等問題一下子集中爆發了出來。虧得如今是戰時,還可以用一些非常手段暫時把問題壓制下去,靠著以工代賑、實施動員、掠奪附屬國和海外殖民地等等手段,查理曼本土民眾暫時還能忍耐下去。可問題不是靠壓制就能解決的,特別是經濟問題,如同被壓扁的彈簧,當壓制力減弱或消失的時候,它會爆發得更加猛烈。
眼下就有一個靠刺刀都要壓不住的問題即將突破臨界點,強硬如王太子和盧瓦都不敢小覷必然到來的災難,特意把密涅瓦和海軍找來共商國是,尋求化解危機之策。
這個甚至能讓政敵們攜手一致坐下來的問題,名字叫“通貨膨脹”。
自阿爾比昂和羅斯聯合公國牽頭,國際貿易中改以黃金取代白銀作為結算貨幣,白銀的價格就不斷下跌,查理曼國內的物價也開始節節攀升。之后依靠掠奪卡斯蒂利亞的黃金儲備,物價波動一度出現了穩定的跡象,可這也只是曇花一現。短暫的穩定之后,惡性通貨膨脹以更兇猛的勢頭反撲過來。
其實依靠掠奪來維持經濟運轉的模式注定不可能持久,沒了接鍋的財團,查理曼的經濟危機遲早都會爆發。讓人無語的是,這次惡性通貨膨脹完全是其自身愚蠢的經濟政策引發的。
占領奧斯托利亞之后,經濟上的主要任務除了掠奪物資,就是統一貨幣,恢復經濟秩序。原先在奧斯托利亞流通的塔勒銀幣要回收重鑄,這個過程中必然存在兌換和重鑄費用的問題。在戰前,查理曼的里弗爾銀幣和塔勒之間的匯率為1:125上下,參照這個比率,再由官方確認一個合理的數值,奧斯托利亞的經濟秩序很快就能恢復。要知道在財團的援助下,奧斯托利亞也建設了一批產業,如果能迅速恢復經濟秩序,查理曼的實力勢必會大幅度提升。
可問題是,主管占領區財政的陸軍官員(請注意,不是財政部的)們——全是些出生時難產被產道夾壞腦袋的家伙,這些“天才”給出的匯率居然是1:50!一夜之間無數奧斯托利亞人傾家破產,而查理曼的官員和民眾鋪天蓋地的沖進奧斯托利亞和圣伊斯特萬王冠領搶購物資囤積,物價一日三漲,物資奇缺,生產遲遲不能展開,連帶查理曼境內的物價都出現了波動。
面對豬隊友人為制造出來的惡性通貨膨脹,密涅瓦恨不得立馬開著追獵者沖進陸軍大樓里來個天降正義,用履帶教教這些馬鹿該怎么做人。
事情已經搞出來了,當務之急不是教做人,而是盡快遏制通貨膨脹,穩定物價,同時打開外交局面,改善不利的戰略態勢。好不容易把一口惡氣咽進肚里,密涅瓦和一票海軍高級將領坐下來和陸軍商量出路,結果王太子和陸軍提出的解決方案差點讓她吐血。
陸軍給出的一攬子解決方案洋洋灑灑寫了24頁紙,核心大致為以下幾條:
1國家銀行推出“銀幣折合黃金存款”業務,該項存款按照官方牌價折合存入,到期可取得黃金。待存款到位后,推行“黃金購戶四成捐獻辦法”,勒令購買黃金客戶以及“銀幣折合黃金存款”客戶將其應兌現黃金一律扣減四成作為捐獻。
2印刷發行紙幣“金圓券”,每元法定合純金022217公克,由國家發行,面額為1元、5元、10元、50元、100元五種,發行總額以20億為限。
3私人不得持有黃金、白銀和外幣,限期收兌,違反規定不于期限內兌換者,一律沒收處刑。
4全國各地各種物品及勞務價格應以“長刀之夜”前的水平凍結。
以上4條說來說去,核心思路就一條。強制凍結物價,以行政命令強行收取民間貴金屬,以搜刮的貴金屬為基礎,發行查理曼自己的紙幣。等到幣值穩定,物價自然就穩定。
看完這個讓人嘆為觀止的構想,密涅瓦已經隱約聽見李林的笑聲了。
他一定知道這里發生的事情,對這個貨幣改革的相關細節也一定了如指掌,甚至這個方案根本就是他為查理曼指定制定的。現在超越種閣下恐怕正在辦公室里笑了又笑,琢磨著是不是該給查理曼陸軍諸公發個一噸重的大勛章,再寫個詩歌什么的來表彰這些助攻高手用實際行動譜寫了一曲忠誠的贊歌。
很明顯,這群混蛋把他們在王冠領干過的勾當修改了一番之后拿到本國來玩了。這些記吃不記打的蠢貨,之前濫印軍票掠奪屬國,結果屬國惡性通膨進一步惡化,激起反抗的事情他們都忘了?沒有充足的準備金和足夠的物資儲備就敢開動印刷機印鈔票,指望用無擔保紙幣掠奪來的貴金屬做準備金?防衛軍撤退后,那些軍事馬克怎么辦?淪陷區的百姓怎么辦?他們的腦子不是被驢踢了,根本是被蟲子蛀光了。
絕不能讓他們的計劃通過——密涅瓦決心不惜一切代價阻攔貨幣改革,要是通過了還得了,不用防衛軍進攻,查理曼就已經倒在自己一手制造的經濟危機之下了。
正當她理順了思路,準備痛陳利弊之際,會議室的大門再次被撞開了。
“好,很好,再轟兩腳油門……讓這個寶貝兒再走半個鐘頭的怠速,看看有沒有漏油。沒問題的話就熄火,把家伙收收好,打掃一下就收工吧。”
用力在抹布上搓了幾下手,威廉范德蒙斯特長出了一口氣。
矮人工匠以精工細作的“工匠精神”聞名于世,精巧復雜的精密設備對他們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在他們族群內,一名工匠是否合格的考驗往往是看他拿出的作品是否足夠復雜精密。
有那么一會兒,在成就感的驅動下,德蒙斯特認為自己已經足以在工匠史上留下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可這種錯覺只持續了一會兒,積累下來的挫折、抓狂、郁悶一下子涌了上來。
“設計這東西的家伙一定和后勤維修人員有仇。”
朝正在運轉中的追獵者淬了一口,德蒙斯特扭頭向一旁的羅蘭抱怨到:
“那些‘潔癖狂’,有必要把東西做得這么復雜嗎?”
正在埋頭翻譯維修保養手冊的羅蘭聳聳肩,朝快累散架的矮人工匠投去無奈的苦笑。
一個月洗一次澡的矮人眼里,動輒泡澡的精靈是不折不扣的潔癖患者,對個人衛生要求較高的精靈對矮人的生活習慣也有些意見,除了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很復雜,嗜好“奇技淫巧”,這兩個種族幾乎沒有共同語言。
但這一次,矮人工匠也不得不在防衛軍戰車設計師面前甘拜下風,別的不說,僅僅就連伸手都做不到的緊湊動力室,還有那一大堆密密麻麻內六角、內六花、內十二花螺絲……光這些就能讓習慣了鐵錘、六角螺絲、開口扳手、一字批、十字批搞定一切的矮人工匠抓狂。
當矮人們得知防衛軍還研究過100噸級別的超重型戰車,1000噸級別使用六條1公尺寬的履帶和并列交錯負重輪的陸地巡洋艦時,他們已經被嚇得口吐白沫了。
做個戰車而已,至于嗎?這到底是和維修保養人員有多大仇多大怨才要這么干?我們認輸了還不行嗎?
實際上,以波爾舍博士和亨舍爾博士為首的防衛軍戰車設計團隊真不是為了折騰,或者說“為了復雜而復雜”搞出那些設計的。之所以會出現那些奇奇怪怪的設計方案,主要還是精靈一族的老毛病——人口基數少引起的。由于擴軍極限遠低于各國,防衛軍不可能像其它國家一樣將裝備的性價比和數量作為絕對的標桿,畢竟戰車數量再多,沒有足夠的合格駕駛員也只是一堆廢鐵。在維持數量的同時,盡可能追求性能上的優勢就成了防衛軍戰車設計的硬指標。在這種思路驅使下,為了承載后坐力巨大的大威力火炮——絲毫不考慮火炮性能是否“過殺”——導致底盤過于復雜、結構超重的紙面設計層出不窮也就不足為奇。要不是有個腦子還算清醒的最高決策把關,千噸級的陸地戰列巡洋艦都會被他們搞出來。
抱怨歸抱怨,德蒙斯特是一點也不敢小覷防衛軍戰車的,性能就擺在那里,不會因為他的自尊心和抱怨縮水。
“毫無疑問,這玩意兒徹底改變了戰場。想想看吧,會移動的鋼鐵堡壘,無堅不摧的火炮。任何防線工事在這玩意兒面前都顯得不堪一擊。要想與其對抗,只有數量更多的戰車,或是性能更好的戰車。”
羅蘭停下筆,雙方對視了一眼,一起苦笑了起來。
用數量淹死對手——這聽上去像是公國毛熊們的套路,但卻是最簡單實用的兵法。早在遠古時代,人們就是倚仗數量優勢圍攻強大猛獸的。同理,看似無敵的防衛軍戰車也不是實心的鐵王八,裝甲防護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有足夠數量的戰車發起不要命的沖鋒,不惜犧牲部分戰車讓剩下的沖到“近乎自殺的距離”,對防衛軍戰車的側后、引擎等位置發起攻擊,那些猛獸一樣會命喪當場。
不過這也只能想想,能否制造戰車是對一個國家工業能力的考驗。沒有一系列相關產業支持,再天才的設計也只是停留在紙面上的空想。不說別的,光是一個變速箱,其中涉及到的就包含合金冶煉、金屬銑削、精加工、密封工藝、油料化工、生產組裝質檢等好幾個問題,每一個環節至少需要耗費數年甚至數十年時間去攻關。就算陸軍和王太子天天罵“你們是不是王國精神太不夠了?”、“舉國上下都在為戰爭努力,你們是不是非國民啊?”,進度還是快不起來,你們以為造戰車像陸軍馬鹿表演自我解剖那么簡單?拿把刀往肚子里一捅一劃拉,再找個人介錯就行了?
連低檔次的仿制品都搞不出來,性能凌駕對手之上的“動物殺手”就更沒指望了。
換句話說,查理曼手頭的唯一反裝甲力量,除了一堆,就只剩下幾輛繳獲的輕型裝甲車輛和一架試做型mds和一臺ma組件。
以這種兵力去阻擋防衛軍鋼鐵洪流?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腦袋正常的人絕不會作此狂想的。
偏偏主導國政的那群人腦袋一直不怎么清楚,當他們在絕境中看到一點希望時,瘋狂的賭徒心理更是會成倍膨脹。
“尾隨敵軍進攻肖蒙(抽mont)的第12步兵師遭到了阻擊,整個師幾乎被打到取消建制,上面那些大人物聽了這個消息都很動搖啊。”
“我知道……而且據說對方只有一輛戰車。”
羅蘭合上本子。
得知防衛軍開始撤退之后,部分一線部隊一邊向后方送出消息,一邊急不可耐地展開追擊作戰。當他們看見沿途散落的部分物資軍械后,原本低落的士氣瞬間滿血爆棚,在被功名蒙住了雙眼的長官帶領下,準備好好發泄一下胸中鳥氣的查理曼士兵們一頭撞在了防衛軍設置的鐵板上。
由于失敗的過程實在是過于慘烈和迅速,目前獲得消息還是模糊不清乃至自相矛盾的。但士兵們的描述里有一點是相同的。
——巨大的金屬怪物,無懼槍炮和步兵,頂著零距離射擊的炮彈,將大炮和炮兵碾碎。
毫無疑問,那是戰車。
沒有接受過防衛軍戰車型號辨識,同時基于脫罪心理和強烈的恐懼感,士兵難免會把對手的實力放大。可能夠單車擊潰一整個步兵師……那恐怕真的是相當龐大,猶如街道怪獸一般的重型戰車。
沒錯,就好像“鼠”式超重型戰車那樣,一騎當千的怪物。
面對那種層次的怪物,最好的辦法是盡快運用政治和外交手段結束這場愚蠢的戰爭,讓那些大塊頭閑置起來,次好的辦法是運用合理的戰術攻其弱點,最爛的辦法就是用人命去填。
如果是羅蘭自己,一定會選第一和第二種辦法,可如今查理曼當家做主的基本上是王太子和陸軍。
這群喜歡用天靈蓋而不是用腦子思考問題的家伙會怎么做?想來想去,好像也只有最后那種辦法——用自己的天靈蓋去撞別人的狼牙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