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陽關(七上)
瘋子,這人是個瘋子!
聽到王洵語無倫次的叫喊聲,不僅阿于會,附近幾乎所有河西兵卒都楞住了。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隊士卒中雖然以突厥人為主,但長時間在大唐旗下征戰,他們其中很多人已經學會了唐言。雖然對于“扒灰”“亂倫”這些字眼理解起來還有點兒吃力,但“綠帽子”和“殺人滅口”各代表什么意思,大伙卻清楚地知道。
大唐皇帝的老婆,跟他的兒子勾勾搭搭?長生天啊,我聽到了什么?長生天作證,我什么都沒聽到,什么都沒聽到。
光憑著這幾句話,手拎著鏈子錘的年青人就該被碎尸萬段。大伙千辛萬苦跑到沙漠中假扮鬼魂的目的終于水落石出了。不是為了那批原本撥給安西軍的輜重。而是為了殺人滅口!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只有知道秘密的人全部死掉,才能維護皇家尊嚴。
為了保全皇家顏面,哥舒翰將軍不惜派遣心腹一路尾隨,最后在荒無人煙處才突然動手。如今大伙也知道了同樣的秘密,日后等在大伙的前路上的又會是什么?
沒人敢說出答案!
兩軍交手,哪有功夫給人發呆?就在這一愣神的瞬間,瘋子般的王洵又掃倒了兩個攔路者,直接撲到了阿于會面前,掄錘便砸,“拿命來換。想殺我,拿命來換!”
“啊!嘿”阿于會如夢方醒,趕緊提起橫刀格擋。單薄的橫刀怎經得起如此重擊,“當啷!”一聲,碎做數段飛出,只給他留下了半截刀柄。“拿命來換!”王洵一錘用老,緊跟著又是一錘砸下。阿于會也算反應迅速,立刻丟掉刀柄,雙手舉起盾牌。只聽“咚!”的一聲巨響,盾牌從中央裂開,下陷。盾牌后的阿于會口吐鮮血,倒著向后飛去。
“拿命來換!”王洵手舞鏈子錘,緊追不舍。阿于會的一名親兵趕過來救主,橫刀瞄著王洵后背畫影。還沒等他追上王洵的腳步,方子陵快步趕至,摟肩搭背就是一記斜劈,將此名親兵上半截身子砍飛,下半截身體兀自前沖了數步,噴著血倒在沙漠中。
對來自背后的慘叫,王洵充耳不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倒于沙漠中的阿于會,大步迫近。一錘落空,又是一錘。可憐的阿于會,到了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前些日子對狼神不敬,所以今天居然會遇到王洵這個瘋子。正常人無論如何都不愿意跟瘋子拼命,在沙地上打了個滾,他手腳并用向后逃去。一邊逃,一邊大聲疾呼,“救命,救我,快過來——啊!”
紅色的血液帶著深色的內臟碎塊,從他的口中一并噴射而出。這一錘,王洵終于砸了個正著。錘頭上的鐵錐沒能捅破阿于會的護背鏡,巨大的沖擊力,卻直接將阿于會的脊柱和內臟砸得四分五裂。
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繼續生存,可憐的阿于會被錘頭的沖擊力推著繼續前沖數步,七竅出血,緩緩栽倒。見到此景,幾名正趕過來護衛主將的河西老卒腳步登時一頓,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要知道,阿于會能成為哥舒翰的心腹,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跟哥舒翰是同族。此人的一身馬上步下本事,在突厥族將士中也名列前茅。誰料到,如此一個勇士,居然被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當場擊殺,并且還是恥辱的從后背追上奪命。
“拿命來換!”大腳踩過阿于會的尸體,王洵迅速沖向下一個目標。那是一個身高與他不相上下的河西壯漢,用一把臨時搶來的陌刀,頂住了老周、老鄭兩個人的聯手攻擊,并且絲毫不落下風。看到王洵也趕過來幫忙,壯漢立刻刀上用力,先后將老周和老鄭的兵器磕到旁邊,再兜頭一刀劈向了王洵。
六尺長的刀刃帶起一道寒風,吹得人頭頂直起雞皮疙瘩。王洵手中的兵器不及對方手中的兵器長,卻不肯躲避,加速向前沖了數步,鏈子錘突然脫手。
“嗚——”笆斗大的錘頭毫不客氣地砸在了壯漢的臉上,將其砸得哼都沒哼,撒開兵器,直接向后倒飛。趕在陌刀落于自己頭頂之前,王洵用空出來的雙手握住了刀柄。巨大的慣性使得刀刃繼續下降,砍開了王洵頭上皮盔,帶起一串血珠。下一個瞬間,他單手將破裂的頭盔扯了下來,另外一只手拖著刀柄,大步向另外一名河西士卒撲去。
也不知道傷口究竟有多大,血順著王洵的額前滾滾留下。他沒有時間抹,也不想抹,披頭散發,滿臉鮮血,雙手將陌刀揮出一片冷電。
被他盯上的那名河西士卒明顯嚇傻了,單手舉著橫刀,居然一招也發不出來。已經殺紅了眼睛的王洵此刻心中哪里還有半點兒憐憫,手起刀落,將對方的身體劈成了兩片。
“瘋子!”
“這人是個瘋子!”
河西兵卒的士氣本來就已經很低,看不到自家的前途,又連續遭受阿于會身死,己方勇士陸續陣亡的打擊,登時喪失了繼續堅持的勇氣。有幾個膽小的家伙看到王洵向自己撲來,慘叫一聲,丟下盾牌,拔腿就跑。剩下的立刻如風吹敗絮,一瞬間,居然全體轉身向后,潰不成軍。
“拿命來換!”王洵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了一句,手舉陌刀,緊追不舍。老周、老鄭等人攔他不住,只好也舉著陌刀追了上去。隊正方子陵見狀,也只好轉身向全體幸存的飛龍禁衛下令,“追,貼上去,跟他們拼了!”
“拼了!”一眾禁衛本來就不懂得什么叫把握戰場節奏,見自己一方占據了上風,士氣大漲。緊跟方子陵,在王洵背后跑出了一個鋒矢型。
早在雙方步卒短兵相接之時,鷹揚郎將古力圖已經帶領騎兵發起了攻擊。怎奈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松軟的沙子又嚴重遲滯了戰馬的速度。沒等他和所部重騎兵沖入戰團,前方的盾牌手們已經如同潮水般敗了下來。
這一下,將戰馬前進的道路擋了個正著。沖在最前方的幾個身穿明光鎧的重甲騎兵來不及帶住坐騎,直接趟入了潰兵隊伍,將自家袍澤踩翻了十幾個。而后續的重騎兵又陸續前撞,或者撞倒了自家潰退步卒,或者撞到了前方坐騎屁股上,一瞬間,人仰馬翻。
“讓路,讓路!”古力圖氣得兩眼冒火。沒有車墻的擎肘,他和麾下這隊重騎兵,光是踏,也能輕而易舉地將敵軍踏成肉餅。可縱馬踩翻自家弟兄,則是另外一回事了。且不說將來戰場上會不會被手下士卒背后放冷箭,即便能趟出一條血路來,待沖到了姓王的瘋子面前,戰馬也沒了任何速度。讓身披明光鎧的重騎兵原地對付陌刀手,誰勝誰負,想都不要想。
“殺,殺光他們!”潰兵的另外一側,王洵兀自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剛剛走上戰場的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驅潰破敵”,更不懂什么叫“倒卷珠簾”。此刻的他,神智其實已經非常模糊。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死亡,也不知道活著的滋味。唯一清晰的,只有恨,無邊無際的恨,像火一樣,焚燒著他的靈魂,焚燒著他的心臟和眼睛。
他恨,恨楊國忠弄權誤國,為了自家富貴,居然準備將四百余名禁衛和民壯,像螻蟻一樣抹去。他很,恨哥舒翰利欲熏心,居然為了討好楊國忠,不惜出動心腹,在沙漠中向同為大唐將士的飛龍禁衛舉起鋼刀。他恨,恨陳玄禮和高力士無情無義,居然一點兒也不念自己大半年來鞍前馬后的功勞苦勞,為了保全皇家隱私,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推了出去。他恨,恨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居然于浮華頹廢的表面下,流動著如此骯臟冷酷的現實。
也不怪他被現實逼得幾乎發了瘋。作為一個沒受過什么挫折的紈绔子弟,在他記憶中,天下之事幾乎無可不為。長安城內,除了皇帝老子之外自己誰也不忿。誰料突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生命居然賤如沙礫。是個穿著官袍的家伙,就可以隨隨便便踩上一腳。就像自己曾經在東西兩市欺負那些平頭百姓一樣,根本不會顧忌對方心中的感受。
這一腳,是如此之痛,直接踩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原來我在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原來我跟所有人一樣卑微。從云端到塵埃之間的巨大落差,令他本能地選擇了逃避。不去想為什么這樣,不去想這樣是否公平。只想找個機會痛痛快快發泄一番,砍翻所有試圖傷害自己的人,然后在絕望中戰死。
這世間,也許只剩下死亡是最公平的,每個人都一樣,或早或晚。手里揮舞著陌刀,少年王洵哈哈大笑,笑聲中,整個沙漠都在眼前戰栗。
以命換命。殺一個夠本,殺倆個,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