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紫袍(十下)
從哥舒翰的大帳里告辭出來,太陽已經西墜。被傍晚的寒風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濕的感覺,立刻從后脊梁一直竄上了頭頂門。全濕透了!隔著厚厚的武將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來。可高適自己心里卻清清楚楚,自己穿在里邊的中衣,如果找個僻靜之處擰干的話,汗水肯定能擰滿一個小號洗臉盆。
面對哥舒翰這樣一個以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他無法不畏懼。然而內心深處卻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對方面前挺直脊梁。
這種沒來由的使命感可謂荒謬至極。大唐朝廷什么好處都沒給過他,而哥舒翰卻對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后者的著力提拔,高適知道自己這輩子在仕途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一個五十多歲還在底層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于上司,又未能討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幾篇詩作還勉強能拿得出手之外,還會有什么被人朝廷諸公發掘的可能?只有哥舒翰,以飛揚跋扈而聞名的哥舒翰,不嫌她年紀大,脾性高傲,將他攬入了幕下。無論是出于裝點門面的目的也好,還是想借助他手中的那支禿筆為自家揚名也罷,畢竟給了他一個向上走的希望,還有一個施展才華的空間。
憑借這些,高適本來該不折不扣為哥舒翰謀劃才對。士為知己者死,這是古來文人的處世信條。哥舒翰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當然要以性命相報。但是,在陽關城內得知王洵可能會遇到危險的一剎那,高適卻毅然將這些感激和信條拋在了腦后。
他要盡自己最大所能幫助這個年青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丟官罷職也在所不惜。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高適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執拗。王洵跟他不過是幾頓飯的交情,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卻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觀的話,恐怕下半輩子在每個漫漫長夜里都永遠難以安枕。
提前將王洵接進陽關城中,不給古力圖搶先下手的機會;借酒宴之機,指點對方前途埋藏著危險。聯絡有求于自己的樓蘭部落,命其保證輜重隊的安全.......。能做的事情,憑著良心的指引,高適已經都做了。當收到樓蘭部送來的答復之后,他立刻開始著手謀劃如何應對哥舒翰的憤怒。在堅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護自己。這是幾年縣尉生涯,積累下來的一條寶貴經驗。事實上,這條人生經驗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時學會但并不熟練的與上司相處的竅門兒,再度幫助了他。面對哥舒翰狂風暴雨般的憤怒,高適始終強令自己保持了鎮定。已經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即便再往上爬,難道還指望著像姜子牙那樣八十拜相不成?失敗,最差的結果不過是繼續窮困潦倒下去,回到長安靠賣名氣和詩文為生。而一旦經深思熟慮準備的應對之策能夠成功的話,高適相信,自己從今往后,在河西軍節度使帳下的待遇,絕對將是另外一番光景。
當一個人已經輸無可輸的時候,往往是贏的開始。因為此刻他的心態最佳,無人能夠擊敗。今天,高適贏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態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后又利用對方闖了禍卻不愿意令事態失控的貪心,成功地將矛盾轉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標時,人們就會暫時放棄互相傾軋。這同樣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給他留下的人生財富之一。很顯然,哥舒翰、楊國忠和封常清這種位高權重的人臣之間,此規則也同樣適用。轉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臺面,甚至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么“山東將門”這類子虛烏有的謊言。當目標達成時,那種從心底涌起來的自豪感,卻絕對令人飄飄欲仙,腳步越來越輕松。
一邊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來抵抗外邊的寒風。高適一邊繼續暗中盤算自己下一步的舉動。有了哥舒翰在上邊撐腰,陽關城的守軍便有可能過一個肥年。而在糧草輜重無缺的情況下,明年春天起,憑借重新開啟的樓蘭古道,通關稅金也可能完成從完全干涸到涓涓細流的轉變。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續不減,讓自己在陽關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干上三年的話,也許,陽關營將有機會成為節度使帳下數一數二的強軍,至少在武器裝備和作戰經驗兩個方面,不會再遜色于其他同僚太多。(注1)
此乃高適認為自己能給予哥舒翰最好回報。比幫著他拍楊國忠的馬屁要有價值得多。即便能跟楊國忠結為一黨又能怎么樣?對哥舒翰而言,不過是頭頂的官銜再加一級而已。他已經是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散職,都接近于人臣之頂。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虛名罷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數支百戰百勝的強軍,卻可以令其榮寵長盛不衰。甚至在告老還鄉,或者功成身退之后,還能有一批曾經的部將,協力維持其家族和后人的富貴榮華。
比起楊國忠的青睞,后者無異于更實惠得多,也更可靠得多。關鍵是,如何才能讓哥舒翰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大將軍與自己的出身、閱歷不一樣。高適清楚地明白,像哥舒翰這種父親做過安西鎮副大都護,母親曾經貴為一國公主的天之驕子,不會像自己這種潦倒半生的下品小吏一樣凡事先求穩妥。他們習慣了那種飄忽云端的感覺,亦總是想著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節度使、大將軍,然后是國公、然后是郡王,再然后.......
接下來已經不言而喻。高適希望永遠不要有那樣一天。然而,河西軍中突厥血統將領都得到快速提拔的事實,卻令他感覺到了一種潛在的風險。即便有了真憑實據,道義上,他也不能揭發與自己有恩的謀主。何況現在只是妄自揣測。所以,眼下他所做的,也只能是盡量將哥舒翰往更安全的道路上拉,而不是看著他在那些曾經的突厥王族慫恿下,距離正常方向越來越遠。
由于興奮的緣故,高適的思路越飄越遠。保證哥舒翰的前途安穩,才能保證自己安穩。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不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諸侯,但是,卻希望自己能在河西節度使帳下,平安混到致仕。做過一任實授都督,并且能跟河西軍眾位將軍、刺史們打好關系,自己的后人在仕途上肯定要比自己平坦許多。并且手頭也不會像自己那般忽緊忽松。
想到得意之處,高適忍不住面露微笑。對于身后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幾乎充耳不聞。這下,可令在他背后喊了好幾聲的同僚,忠武將軍魯炅有些惱火了,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大聲說道:“好你個高達夫,得意便忘形么?信不信魯某隨便幾句話,便可以讓你今日所謀,全部付之流水?”
“誰?”高適終于聽見了最后半句,愕然回首,“原來是照臨公,您什么時候從節度使大帳告辭出來的?請恕高某耳背,居然沒聽見照臨公的招呼!”
“行了,別跟我裝傻了!”雖然官職遠在高適之上,忠武將軍魯炅卻沒有半點兒架子,沖著對方懶懶的揮手,“你剛離開,我就找借口跟出來了。為了不引人注意,連個貼身侍衛都沒敢帶。只是沒料到你這窮鬼,居然身邊也連個伺候筆墨的小廝都沒有。結果白喊了你好幾聲,都沒人幫著提醒你!”
“是高某一時走神,得罪,得罪!”見對方不像是打算興師問罪的模樣,高適笑嘻嘻地拱手。“不知照臨公有何賜教?屬下愿意當面領受指點!”
“指點個屁!”看不慣高適身上那套隱形的鎧甲,忠武將軍魯炅破口大罵,“你這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家伙,我哪敢在你面前賣弄?今日追你過來,只是為了跟你說句實在話。今后你高達夫那邊無論缺什么,輜重也罷,糧秣也罷,甚至大筐的銅錢,只管給魯某言語一聲。多了沒有,擠個一二十車的出來,估計也不至于太為難!”
“多謝照臨兄仗義!”高適楞了一下,立刻長揖及地。魯炅在河西軍中,算是中原將領的核心之一。得到了他的青睞,自己日后在哥舒翰帳下行走會順暢得多。但是,無功不受祿。突然拋出這么多好處來,對方想要自己付出什么?
仿佛看穿了藏在高適肚子里的困惑,魯炅笑了笑,輕輕搖頭,“魯某今天沒想到,你一個終日與筆墨打交道的文人,居然比魯某還有膽子。魯某一直想跟哥舒翰大將軍說的話,想做的事情,都被你說出來的,并且做的比魯某更好。魯某佩服之至,無以言表,干脆來點實際的給你。也算對你馬上榮升為陽關城正式都督的一份賀禮!”
高適又楞了楞,再度補了一個長揖,“如此,高某就愧領了。他日若有用得著高某之處,請照臨兄盡管言語!”他沒想到,身居高位的魯炅,居然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想法。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敢挑戰哥舒翰的權威,十有七八是骨子里的書生氣發作。而武將出身的魯炅,心思居然同樣的火熱!
魯炅快速避開半步,然后以平揖相還,“達夫兄不必再客氣了。說實話,讓你這個初來乍到的文人領頭,魯某已經愧煞。你我,畢竟同是漢家兒郎!”
“漢家兒郎?”高適眉頭一皺,心中猛然涌起一股警覺。如果得了對方些許好處,就要結成一黨的話,他可不敢繼續奉陪。畢竟這里是哥舒翰的地盤,而后者身上流淌著不折不扣的突厥血脈。
“知道魯某為什么要這么說么?”看了看高適臉上的表情,魯炅低聲輕嘆。“非魯某刻意拉你為同黨,而是想要跟你交代一下這里的實情罷了。你們文人有句話,叫做‘春風不度玉門關’。自從咱大唐開國以來,西域這地方總是流血不止。很大原因便是,肯來這里,并且愿意在此扎根的漢家兒郎,實在太少了!”
說到此,魯炅眼睛中涌上一絲淡淡的無奈,頓了頓,繼續嘆息著補充:“然而朝廷自開元年起,卻不體恤守邊將士離家萬里的辛苦,一味提拔部族將領,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愿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幾十年下來,積弊已成。此刻看上去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無暇西顧。魯某恐怕,數代大唐將士前仆后繼在此灑下的熱血,就要白流了。”
“魯兄......”高適低低地喊了一聲,卻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來回應。他再度被對方的話語給震撼了。原來有人看得比自己還遠!自己保護王洵,想方設法彌合封常清與哥舒翰兩大節度使之間的關系,不過是憑著內心深處的直覺行事而已。然而武夫魯炅,卻已經把此事上升到大唐疆土得失的高度。這是何等銳利的目光?!!沒有了中原人存在的西域,可能還屬于大唐么?自從太宗皇帝陛下征服西域以來,鐵勒、后突厥、突其施還有現在的回紇縷滅縷興,這波剛消,那波又起。害得漢家兒郎反復為西域流血,還不是因為此地胡人多,漢人少的緣故?!
........用人不憑其本領而憑其身上有無部族血統。自損主干而強弱枝。導致西域胡貴漢賤,愿意來此扎根的漢家子弟愈發稀少。......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反復咀嚼魯炅的話,忽然間,高適渾身上下宛若遭受雷擊。
眼下中原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長期四處游歷的他,可以說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大唐朝廷,已經身染痼疾多時了。很多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其中流露出來的暮氣,卻沒人能有拉住他,阻止其繼續沉淪下去的辦法。
于是,大伙在盛世的歡歌中,一道醉生夢死。世間究竟還有什么事情,比親眼目睹危險的降臨,而束手無策,甚至連示警聲音都發不出來更為悲哀?!!
‘......此刻看起來雖然還沒有大礙,一旦中原有事......。那時,恐怕只能指望已經身在西域的漢家兒郎。比如王洵小子,還有他身邊那些飛龍禁衛!雖然眼下還不頂事,可畢竟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希望的種子!’
想到王洵那尚嫌稚嫩的面孔,高適的目光,又立刻又明澈起來。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了一件比預想中,更為有意義的事情!灑下種子,收獲希望。“不妨,漢家,自有很多熱血男兒在!”無意間,一句話從他嘴中溜了出來。嚇了他自己一跳,也嚇了忠武將軍魯炅一跳。
“你說什么?”忠武將軍魯炅后退半步,驚詫地追問。
“我說,我放走的那幾個小家伙,現在估計已經到達焉耆了!”高適笑了笑,目光慢慢地投向遠方。
冬日的太陽已經垂到了大漠邊上,紅紅的,圓圓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種。天邊所有云朵都被這塊凝固的火種點燃了起來,從西向東,將倒扣著的天空燒得通紅通紅。
此刻,天上的諸神也許睡著了。地上有人卻還醒著。
注1:都督,類似于總管。在唐代是個可大可小的官職,主要適用于地廣人稀之所。由朝廷委派坐鎮一地,全權負責軍務民政。多用于歸化大唐的少數民族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