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霓裳(二下)
自打武則天廢子奪位之時起,大唐朝廷便內亂不斷。勛臣名將紛紛冤死,領土也不住向東收縮。把太宗、高宗兩代費勁無數心血拿下來的西域各地,一個接一個的丟給了遠道而來大食人。
這種頹勢直到當今天子即位之后,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僅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來的大唐,兵威與影響力都跟永徵年間不可同日而語。三年前,更是在怛羅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追隨高仙芝出征的近四萬將士,活著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楊國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權給安西、河西兩大藩鎮,令兩大邊軍重新恢復了往日聲勢。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將領,讓大唐戰旗再度chā到了蔥嶺之外。你說他是任人唯親也好,歪打正著也罷,大宛都督府橫掃藥剎水兩岸,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更甭說當年棄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諸侯,如今居然一個個哭著喊著要求重新供天朝驅策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亂,僅僅是重開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戰提二城回歸版圖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楊國忠在大唐國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況且這僅僅只是個開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發展勢頭,說不定哪天連疾陵州都能給收復回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話,楊國忠的名聲就可以直追貞觀年間的長孫無忌,即便稍遜其后,至少不會比房玄齡、杜如晦兩個差許多。
然而偏偏安祿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選這個當口造了反。如今再提這些功勞還有什么用?朝野上下誰人肯聽?!“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楊國忠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落。
“宋某以為不然!”宋昱見楊國忠還是領悟不到關鍵所在,干脆直接把話題挑明,“越是此刻,楊相越應該高調褒獎大宛都督府將士。第一,可以讓外邊的人看見,我等處變不驚,還能掌控住局勢。第二,可以讓陛下想起來,這幾年,是誰在兢兢業業替他開疆拓土。第三,也讓某些人知道,楊相手中還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時有所忌憚。第四…….”
“行了,你說這些,我都明白!”楊國忠搖了搖頭,用一連串苦笑打斷了宋昱的長篇大論。“可這些,都是遠水啊!咱們眼下,眼下已經是大火燒到了眉毛!”
“遠水畢竟也是水。只要能調度得當,亦可收到奇效至少,這水是咱們自己的。”宋昱笑了笑,仿佛已經有成竹在胸。
眼下讓楊國忠最為尷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沒有一支強大的軍力可以作為依仗。飛龍禁衛儼然已經成了高力士老太監的私兵,左右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又暗中跟太子眉來眼去。一旦哪天這兩伙人勾結起來,真的想拿楊國忠的人頭去平息安祿山的憤怒,楊系一派官員基本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情況的發生,楊國忠未雨綢繆。一邊派遣心腹將領杜乾運以拱衛長安為名,在長安城附近廣募無賴少年入伍。一邊奏請李隆基,調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馬入衛。但這兩支力量,一支倉卒組建,短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戰斗力。另外一支,則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態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來,哥舒翰這家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對河西軍的掌控力大不如從前。并且參照其以往的經歷,這家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當年四鎮節度使王忠嗣一手將哥舒翰從名不見經傳的小校,提拔為河西節度副使,對其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誣陷謀反之際,哥舒翰卻根本不愿出錢出力營救。反而振振有詞地說什么,“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結果王忠嗣前腳被貶,后腳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隴右節度使的職位。
楊國忠心里對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卻不相信自家還有更好的選擇。“眼下西域那邊,早就是大雪封路,軍令根本送不過去。信使至少明年開chūn才能抵達大宛。而令弟和那個王明允帶兵趕回來,路上又是幾千里…….”
“只要他們有個態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讓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勞,咬牙切齒地chā嘴。“大唐,大唐東邊已經反了一支兵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師!”
“住嘴!”楊國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么?嘴上有個把門的。”
“我只是說,讓別人感到威脅。又不是真的勸大人謀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跡,對楊國忠的謹小慎微倍感失望。“咱們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軍、河西、安西、大宛這四支了。叛軍就不用說了,河西軍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軍在封常清那死榆木頭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軍人數雖然少了些,可戰績在那擺著!兩位帶兵的重將,又是屬下跟宋大人的親兄弟。只要您說這支兵馬唯獨您馬首是瞻,誰敢賭一賭他們不是您的嫡系?!”
這幾句話,可是全說道點子上了。不由得楊國忠不怦然心動。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沒什么交情,可也沒什么私怨。如果臉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頭上的話,還可以說對其有過‘知遇之恩’。至于宇文至,當年就做過楊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兒。還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楊家的照顧分不開。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楊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大張旗鼓炫耀他們的戰功,提拔他們,每個人都授予顯職顯爵,倒也不算什么難事!”一想到對方的確有用,楊國忠的小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無疑。“當年李林甫和王鉷聯手發難的那回,楊某,楊某的確有疏忽之處,沒能照顧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讓他替楊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會對過去的事情斤斤計較。況且那次,大人也給了宇文家足夠的補償!”提到過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態。“只是,假若大人想讓外界以為大宛都督府的確歸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楊國忠知道宇文德想借機討取些好處,笑著點頭,“都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獎的事情給拖了下來。重設天馬都督府有點難度,不過大宛都督府下面,設一個兵馬使,一個副都督,應該不成問題。王明允因為其家世的緣故,甚得陛下賞識。所立下的功勞又是實打實,根本無可挑剔。楊某暫且無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籠絡。他已經是三品將軍了,加一等,為懷化大將軍,封侯。官職和爵位依舊比你們兩個的弟弟高一些,請二位體諒楊某的難處!”
這已經是公開將國家官爵作為私人貨物拋售了,眾人卻習以為常。紛紛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賀。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為了給自家兄弟討好處,先拱著四下回了一圈禮,然后分別說道:“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賞識。日后必然會全心全意供大人驅策!”
“舍弟那個人,向來知恩圖報。大人如果能重金征募死士,頂風冒雪將軍令送到大宛。他肯定會星夜趕回長安替大人效力!”
“關鍵是怎么往回趕!”提起長安跟大宛之間的距離,楊國忠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倘若讓安祿山進了長安,什么功名富貴,都變成了過眼云煙!”
“急調將,緩調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話,解決了楊國忠的所有難題。“封常清之所以擋不住安祿山,處處受人擎肘僅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幾乎獨自一人在對抗整個安家軍,身邊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如今他退到了澠池一帶,收攏殘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將前去幫襯。而杜大人那邊,也急需一位既能練兵,又會打仗的幫手!”
“你是說,讓他們幾個先趕回來,讓大軍緩緩而行?!”楊國忠皺著眉頭,仔細品味宋昱話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chā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證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無法完全倒向太子那邊。而王洵當年在白馬堡中,便曾經協助過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無論是看在其于飛龍禁衛中間的人望上面,還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應該調到長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馬,走得緊點慢點無所謂。不直接去面對叛軍更好!”宋昱點點頭,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眼下叛軍勢頭正盛,當然不能拿潛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讓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殘兵,還有哥舒翰的河西軍頂一陣。最好把陳玄禮及其麾下的左右龍武軍也調到前線去。等他們將叛軍的銳氣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軍走上戰場的最佳時機…
道理顯而易見,楊國忠已經不需要別人再提醒。從澠池、潼關到灞上,層層布防。越是跟自己關系近的兵馬,越要放到最后。不信安祿山麾下那二十萬虎狼之師,在突破了崤山、弘農兩道防線之后,還有力氣于潼關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銳,拼個你死我活!更不信叛軍拼殘了哥舒翰之后,還能打到長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后的事情了。屆時自己將從安西、大宛一線趕回來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體方略,細節問題上事情,就很容易解決了。當晚,楊國忠跟幾個心腹商討了大半夜,一鼓作氣將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理順,抹平,直到丑時三刻,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宅安歇。
他為人貪財好色,對待自己落魄之時娶的妻子裴柔,卻是極為尊重。通常處理完了公務,都會到妻子這邊小坐一會兒,或者陪著對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處安歇,重溫當年的恩愛。
今夜解決了一樁燃眉之急,楊國忠心情大悅,遣走了客人后,便直奔妻子的臥房。裴氏的房間內依舊給他留著燈。女人耳朵靈,聽見門外熟悉的腳步聲,揉了揉依舊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在侍女的攙扶下,披衣迎到了門口。
“怎么還不睡,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等我么?”楊國忠心里十分感動,伸出手去,推開侍女,親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點兒身體,家里頭的事情,還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們都孝順,其他人也都知道進退!”裴柔溫順地笑了笑,順勢將頭靠上楊國忠的胳膊。
落魄時,她沒有嫌棄過他是市井無賴。發達時,他也沒嫌棄過她曾經為娼。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絮絮叨叨,將家里外頭的事情互相重述。不為了對方替自己拿主意,只為了體味其中的溫馨。
當睡意漸漸襲上眼皮的時候,楊國忠隱約聽到妻子在問,“大郎,咱們何必費力不討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誰想當宰相讓誰當去!反正你嘗過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沒什么值得留戀的!”
“這…”楊國忠身體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給充滿。“是啊,誰稀罕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憑著本心,他喃喃回應。“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拼著命往這個位置上爬呢!”
“既然沒意思,就早點兒辭了吧!咱們回成都去,山高路遠,估計安祿山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說。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誰,誰他奶奶的著,著急!”楊國忠斷斷續續地回應,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鼾聲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