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霓裳(五上)
她本來容貌就極美,此刻忽然想起開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奪目光彩。()(_)把個楊國忠看得身體突然一僵,心臟不爭氣地便開始加速。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邊,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聲道:“不是這樣還能怎樣?那些老將,都被當年怛羅斯的失利給嚇住了,誰也不敢一探敵人虛實。也只有這個愣頭青,才敢帶著幾百人,不顧死活地往敵人窩里頭鉆!眼下安祿山來勢洶洶,中原兵將都不堪用,剛好把他們這支敢戰之師調…….妹子,你在聽我說話么,妹子……”
接連叫了好幾聲,楊玉瑤才勉強從幻想中收回心神,臉色燦如chūn日下的桃花,“我在想當年的事情。記得他當年都躲得遠遠的了,你還讓哥舒翰在路上劫殺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時,卻又想把他調回來當護衛。他能遂你的意么?”
“那,那件事是老太監高力士干的,跟我沒關系?!”楊國忠立刻矢口否認,仿佛面對的是王洵本人。
楊玉瑤不吭氣,只是抿著嘴冷笑。楊國忠被笑得心里發毛,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好吧!我的確派人給過哥舒翰那么一點點兒暗示,但我也是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這里跟前夫私會,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非但她自己會失寵,你我也少不得受牽連!”
“那你還指望著別人不記仇?!”楊玉瑤早就對哥哥人品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從利害攸關角度,仔細替對方分析。“他即便帶了兵回來,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從你的麾下挑選良將,讓他們著手訓練一支靠得住的人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聽話之外,什么都不會干!”楊國忠急得直跺腳,心中好生后悔,沒有早日提拔拉攏幾個有真本事的武將出來,“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親兄弟,總不會幫著別人抄自己的家!”
對于當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楊玉瑤心里約略還有些印象。笑了笑,繼續追問道:“是么,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能制約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楊國忠又被問得一陣猶豫,半晌后,狠狠跺了下腳,大聲道:“沒多大把握。但我這些年,也給了他不少好處,他應該不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當年截殺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謀,只要我派人把其中關鍵泄露給他,至少能保證他不跟高力士、陳玄禮兩個一道來對付我。好妹子,你就別再問這些了。類似的問題,我都跟宋昱他們幾個反復探討過很多回了。總之,就一句話,除了他們之外,現在我基本上沒其他人可選!”
“妹妹,你就幫你大哥過了這關吧。他最近急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人眼瞅著就瘦了下去!”見楊玉瑤始終在細節上糾纏不休,裴氏也上前軟語相求。
楊玉瑤對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這個嫂嫂倒也有幾分交情。點點頭,低聲回應,“嫂子你別急,我又沒說不幫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時不小心,反而給自己引來一波新的對手。既然他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就不再啰嗦了。說吧,要我干什么?!”
“要,要……”楊國忠的臉又開始發紅,“要你和二妹一道進宮去,跟貴妃娘娘說說眼下的情況。順便,順便,讓,讓…..”
后半句,當著妻子的面兒,他有些說不出口。整個長安,幾乎人人都在傳,自己的三個妹妹,經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游戲。至于傳言是否為真,說老實話,楊國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國夫人在宮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就會多出幾分歉意來。
“還說不是拿我這個妹妹當青樓紅姑?!”虢國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待把后者看得滿臉虛汗,不敢抬頭,又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反正我的名聲已經那個樣子了。不在乎再多這么一回。不過……”
“妹妹想要什么,盡管說,盡管說……”虢國夫人的語鋒一連數變,楊國忠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停,“只要你幫我渡過這一關。你要的任何東西,我都給你尋來!”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幫我摘么?!”虢國夫人狠狠地搶白了他一句,然后以手揉眉,“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剛才只想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用費這么大勁兒來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績么?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個宇文至最好說得萬夫莫敵。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舍得讓這么一勁旅在幾千里之外閑著,不趕緊調回來護駕!”
“陛下今天的確沒有調大宛都督府兵馬班師回朝的意思!”楊國忠見說好得事情又要涼,趕緊急頭白臉的解釋,“他只是說,要調安西軍回來,避免封常清再找借口,不肯跟安祿山決戰!”
“安祿山會老老實實在洛陽呆著,等陛下從安西調兵回來么?”虢國夫人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讓楊國忠變成了啞巴。
答案是明擺著的。安祿山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圖謀的卻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陽這座天底下僅次于長安的繁華所在之后,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戰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軍完全掌控,安祿山必然會繼續向西高歌猛進,屆時…..
“若是沒等安西將士回援,封常清已經敗了呢?若是叛軍已經叩打潼關的大門,京師中的公子王孫們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生么?到時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國公們國侯們,個個都會趕著趟往皇宮里頭跑,求陛下將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勁旅從大宛調回來救命!”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這一層?!”楊國忠先是驚愕,繼而不斷點頭。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過于顧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沒想清楚誰心里頭對當下的局勢更為著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動說要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回援,恐怕是不想讓人說他敗家,把將士們舍生忘死開辟出來的疆土,拱手再送還給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戰的聲勢給炒起來,做足了,屆時,調王明允等人領軍入衛京師,便成了順應“民意”之舉。誰都不用再承擔大宛軍回援之后,藥剎水一帶得而復失的責任了!
想清楚其中關竅,楊國忠心內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沖著自家妹妹長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諸葛,比宋昱、宇文德、鄭昂他們幾個加在一起都強。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看看誰比我更著急!”
說著話,他一轉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攔不住,只好快步跟上。臨出虢國夫人府門,又回過頭,充滿歉意地對楊玉瑤說道:“妹子,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他就這么一個人……”
“我早知道!嫂子,難為你了!”楊玉瑤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就不往遠了送你們了。在雪地里說了這么久的話,我有些冷了!”
裴氏還想再說幾句話,替楊國忠彌合一下兄妹之情。見虢國夫人臉上的確充滿了疲憊之色,點點頭,陪著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過來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楊玉瑤強打精神微笑。目送著自家哥哥的車隊在雪地上疾馳而去,命人關了大門,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帶領婢女們捧著手爐追出來的香吟趕緊上前,雙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將后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時笑著開解:“夫人犯不著生氣。他這樣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國夫人突然發怒,沉聲呵斥了一句。隨即,又忍不住嘆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幾回氣,“唉,他畢竟是我哥哥啊。我沒的選!”
“夫人!”香吟聽得心里發顫,架著虢國夫人,快步往內宅走,“你先洗個熱水澡,驅驅寒氣。然后再喝一壺酒,睡上一覺,就什么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別再想起它……”
安慰的話再度被輕嘆打斷。楊玉瑤身體軟得像團棉花,亦輕的像團棉花。她的貼身婢女香吟愈發感覺心痛,不斷催促其下人們加快速度。片刻之后,楊玉瑤被伺候著洗了個熱水澡,攙扶到床榻上,塞進了暖暖的被窩里。
一壺皇家特供的美酒擺在了床頭的小幾上,還有幾個她平素最喜歡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經十幾年,對女主人的習慣如數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體貼。楊玉瑤卻提不起胃口,隨便點了幾筷子,便命人將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覺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后,香吟開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親密游戲,是緩解疲勞,忘卻煩惱的不二良方。她曾經試過很多次,每次都“藥”到病除。
楊玉瑤卻用身體語言,阻止了香吟的進一步動作。緊緊地將自己裹在被子里邊,她不斷顫抖,就像懷中抱著一塊萬年不化的巨冰,隨時都會把自己凍成僵尸。
香吟的笑容漸漸變硬,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生澀無比。自己終于還是被厭倦了,就像一個有趣的玩偶,再別出心裁,再討人歡喜,也會面臨被拋棄的那一刻。一行淚,慢慢從她眼中涌出,流過白瓷般的面頰,緩緩落在地上。
她卻不敢哭出聲音,也沒資格哭出聲音。無論是誰先開始,無論曾經多么沉迷,無論誰是假鳳,誰是虛凰。主動權其實都不在她手里。
楊玉瑤從呼吸的頻率中,感覺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態。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從被子里探出一支手臂,輕輕地替婢女拂去眼淚,“傻孩子,別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開心的事情太多,傷神!”
“是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語么?”香吟輕輕抽了抽鼻子,雙手捧住楊玉瑤的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些村婦匹夫,他們知道些什么?安祿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實都跟明鏡似的,只是懼怕范陽兵的規模,不敢認真面對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盜鈴。卻不料鈴鐺從門上自己掉下來了!還砸傷了腳趾頭!”楊玉瑤撇嘴苦笑,為朝中那些名臣名將,也為自己的命運。皇上不能有錯,大臣們也沒錯,名士清流們更是一個個干凈無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經亡故的老三秦國夫人,都是天生的紅顏禍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攪亂了整齊有序的朝綱,打傻了以一當千的武將,掰殘了斗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風雨飄搖。
這都叫什么事兒!自家哥哥楊國忠沒擔當,滿朝文武,包括皇宮里頭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擔當過?!一個賽過一個不要臉而已。活該他們被安祿山打得激飛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給雷大俠。讓他半夜把安祿山的腦袋也給割了?!”純屬替虢國夫人解悶兒,明知道沒有可能,香吟還是把話說得堅定無比。
“他一把長劍,能擋幾萬大軍啊!你還當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呢?”楊玉瑤終于被逗得開心了些,抿嘴而笑。笑過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凄涼,“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記得了。婢子追隨夫人時,才,才七歲!”香吟又嚇了一跳,趕緊屈身跪倒,“夫人您別趕我走,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真的沒地方可以去啊!”
“誰說要趕你走了!”虢國夫人用手攬住對方的頭,輕輕撫摸頭上的秀發,“應該有十二年了吧。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女兒早就該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舍不得夫人,舍不得……”香吟終于哭出了聲音,將頭伏在床邊,肩膀聳動。
二人之間這種有悖于天理人倫的感情,根本無法用正常語言來說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樣的甘美,令人一陷入進去,就無法自拔。
“我也舍不得你!”楊玉瑤的眼角,緩緩淌出了一行清淚。沒有半點虛假,也不來任何污穢與塵雜,“但是,你這回的確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掙扎著便想叩頭哀告,卻被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的楊玉瑤用雙手搬住了肩膀,“你聽我說,這件事,我不能托給任何人,只能托付給你。我當年偷偷在城外買的那個小莊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爺生下來之后,這個府邸里,也只有你見過他。叛軍來勢洶洶,我不知道長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須趁著現在人心還算安定,把小少爺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掙扎,瞪圓了淚眼看向虢國夫人。映在她眼里的,是一臉的絕決。
“從現在起,他就是你的兒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劉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買下了一處民宅,還有五百畝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著的那個布狗肚子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母子回成都。回去后,你就不要再回來,一直等到叛亂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長大!”
這已然是在托孤了。香吟被嚇得魂飛天外。虢國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兒子的時候,她一直追隨左右。孩子生下之后吃不上奶,也是她親自出面以照顧自家親戚的名義,雇來的rǔ娘。夫人不擅長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幫忙縫制。夫人怕走漏風聲,不敢到外邊買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樣子,再一點點嘗試著模仿。甚至連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獨自去得多,與虢國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于孩子眼里,至今還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他的親娘。
“這把劍,你也帶著。”楊玉瑤側身,自床頭取下寶劍白虹,輕輕抽出來,擦了擦,然后連同劍鞘一起交給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等他長大,你給他找個好師傅,讓他多少學一點武藝!”
“嗯,嗚嗚——”香吟濕漉漉的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淚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問了一句,“你可以寫信告訴雷大俠啊。雷大俠難道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肉么?!他身手那么好,完全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楊玉瑤,又是驕傲,又是難過。“他是大俠啊。”
大俠為什么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女主人的托付。那個孩子,一直錯把她當做親娘。從今往后,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真的跟她相依為命。
他是大俠。當世無雙的大俠。望著緊握寶劍抽泣的香吟,虢國夫人臉上散發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寶劍,如果有了銹蝕的痕跡,還配被稱作寶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