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礪鋒(二上)
西域的秋風,吹得四野一片金黃。
天更高,云也更淡。曾經齊腰深的牧草都被風吹得倒伏下去,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露出附近平整空曠的大地。
這是天生給男兒放歌縱馬的所在。每次看到它就令人神清氣爽。特別是坐在一頭汗血寶馬的雕鞍之上,周圍簇擁著數千弟兄的時候,更是不由得你不豪氣干云。
半天云的大當家阿爾斯蘭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的人。坐在馬背上放眼望去,附近清一色的牛皮硬鎧,清一色的大宛良駒,足足一千五百余名弟兄,個個紅光滿面。這都是他阿爾斯蘭的手下,他縱橫河中的本錢。如果絲綢古道上的買賣能像最近這般繼續紅火上半年的話,阿爾斯蘭相信,附近某座大城,就要換了自己當主人。
也不怪他氣焰如此囂張,最近半個多月,這支綽號叫做半天云的馬賊,的確賺了個盆滿缽圓。絲綢古道南線被大食潰兵人為給破壞掉了,往來商販們只好繞行北線。而半天云的勢力范圍,剛好覆蓋了藥剎水拐彎處這數十里綠洲,商販們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地方。
正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連續十多天下來,阿爾斯蘭帶著麾下弟兄,日日出擊,日日都滿載而歸。絲綢、茶葉和珠寶等物在東西方的巨大差價,導致往來商販們個個們都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而在阿爾斯蘭手里,這些商人無異于一頭頭送上門的肥羊,不搶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
當貨物落到了阿爾斯蘭手里后,很快就會通過一個便捷的渠道,以極其低廉價格銷售給附近的城主、國主、和總督們。為他換回來大把大把的金幣和糧食!有了錢和糧食,就意味著能招募更多的弟兄。有了更多的弟兄,就意味著能吞下更大的肥羊。吞下的肥羊越多,半天云的名氣也會變得越響亮。名氣越響亮,則在河東一帶越吃得開。不但窮困潦倒的牧民會主動前來入伙,就連肩負維持地方安寧的國主、城主和總督們,也會悄悄地伸來友誼之手。準許馬賊們在他的城中設立窩點,銷贓、打聽信息,購買鐵器、糧食和戰馬,反正只要不公然在城里動刀子,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兒。
當然,這個友誼不是無任何代價的。在“朋友”需要的時候,馬賊們必須兩肋插刀。比如在“朋友”不方便出面時,替他做掉某個人,某個家族。或者在朋友與別的勢力發生沖突時,作為雇傭軍突然出現在敵對勢力的后方。偶爾馬賊們還需要干點兒本職工作,到朋友指定的地點去制造幾場聳人聽聞的流血事件,然后在朋友帶領軍隊來時,丟下幾具尸體迅速被“擊潰!”。這樣,“朋友”就會因為做事得力而受到其更高層主人的賞識,馬賊們也因為配合默契,拿到應有的補償。
今天,阿爾斯蘭準備做的生意,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說是受了“朋友”之托。有一支規模巨大的商隊即將從藥剎水大拐彎處通過,數日之前他就得到的消息。隨后,便有幾支馬賊同行主動示警,宣布這支大唐商隊是根難啃的硬骨頭。幾家同行陸續派去踩盤子的眼線,居然全被保護商隊的刀客們給射死了!這么多天,連商隊具體規模和主要運送的貨物,都沒一支馬賊隊伍能探聽清楚!
本來阿爾斯蘭聽到示警之后,已經不打算動手了。以免折損過多弟兄,得不償失。畢竟綠林道上純憑實力說話,萬一啃上去嘣了門牙,很快就會被別人取而代之。然而,老朋友俱車鼻施可汗卻主動派人找上門來,以伍佰把軍中專用大食彎刀的代價,請他出馬。不由得他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
河東一帶好鐵匠難尋,肯到馬賊中討生活的鐵匠更是鳳毛麟角。大多時候,馬賊們手中的兵器需要高價從城中購買。而被準許在市面上公開買賣的兵器,質量肯定比軍隊所用差上一大截。所以對正準備大肆擴充實力的半天云來說,這批彎刀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憑著多年到刀尖上打滾兒練就的本能,阿爾斯蘭不相信大宛王俱車鼻施會如此好心。然而,伍佰把彎刀的誘惑,又讓他實在無法拒絕。思前想后,他決定接受自己的軍師,一個來自中原的牛鼻子道士的建議,收下俱車鼻施的禮物,然后聯絡附近的幾家綹子,一塊兒“宰肥羊”!這樣做,將商隊的護衛殺光之后,分給每到每一家綹子頭上的“羊肉”難免會變薄,但同時也把被獵物嘣掉門牙的風險,降低到了最小!
今天是個出獵的好天氣。放眼望去,十里之內的景物一覽無余。阿爾斯蘭本隊人馬的左側,有兩支衣冠不整,兵器雜亂的隊伍,人數各自在三百左右。那是阿爾斯蘭請來助拳的盟友,一捧沙和雪打旺。右側,則是另外兩支前來助拳的盟友,老北風和倒拔柳,各自人數也在三百上下,嘍啰們個個面黃肌瘦。跟綽號兵強馬壯的半天云相比,這四家盟友簡直都是叫花子。根本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如果我做完這趟買賣之后,順手把他們……..”猛然間,阿爾斯蘭眼中冒出一道凄厲的寒光。周圍這四家同行的實力太弱了,跟他們一起生意,自己肯定吃虧。而過后不肯按約定分贓的話,四家盟友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最合適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在“融入”半天云。這樣的話,自己不必再為分出去的東西兒而肉痛,與商隊戰斗時所遭受到了損失,也能迅速補充回來。
這個主意是如此的高明,阿爾斯蘭一旦想到,就覺得心頭火燒火燎。扭過臉,他向身邊的親信馬六兒吩咐,“你,去把老穆頭兒給我叫來,不,請,請軍師過來。說我有大事跟他商量!”
“軍師……”馬六兒有些猶豫,“您不是讓軍師帶人去探聽商隊情況了么?”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廢話!”阿爾斯蘭不喜歡被屬下質疑,舉起皮鞭,狠狠地給馬六兒來了一記。“讓軍師把事情交給別人做,趕緊到我這邊來!”
馬六兒躲閃不及,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他楞了一下,不敢動手去擦傷口,催動坐騎,迅速跑開。望著此人順從的背影,阿爾斯蘭心中突然有點兒后悔,然而大當家的驕傲很快又壓住了后悔之心,撇撇嘴,低聲罵道:“連一點兒眼力架都沒有,還敢跟老子頂嘴,該死!一支商隊,還有什么可探查的。你們幾個,給老子打起點兒精神來,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的,老子沒管你們飯啊!”
后半句話是沖著其他幾名親兵說的。因為馬六挨打兒而物傷其類的親衛們被嚇了一跳,立刻將身體挺得筆直。阿爾斯蘭這才終于覺得心里舒坦了些,掃了眾人一眼,大聲道,“別給老子丟人。誰敢給老子丟人,老子就要他的狗命!只要你們好好干,咱們早晚也會有一座城池來安身。到時候,老子給你們每人都封一個大官做,誰都不會落下!”
“謝大帥!”明知道阿爾斯蘭在畫餅充饑,眾侍衛們還是齊聲道謝。
阿爾斯蘭心頭一片火熱,繼續喋喋不休,“老子說到,就會一定做到。阿悉爛達當年,不也是跟老子一樣吃刀頭飯的么?他現在已經做了國主,老子只是生得比他晚了十幾年罷了!”
這下,不但侍衛們受到了鼓舞,附近的嘍啰也士氣大振。紛紛拔出彎刀,大拍馬屁,“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
現在稱汗,肯定太早了些。阿爾斯蘭不想過于招搖,揮揮手,制止了眾人的歡呼。如果能吞并其他幾家盟友,他麾下的戰兵人數就可達到四千。再動用今年劫掠所得,招募一些牧民入伙的話,明年開春時湊出五千騎兵沒有任何問題。
五千輕騎,用得好的話,已經可以顛覆一個國家。特別是在大唐與大食爭鋒,河東一帶群雄亂成一團的當口。阿爾斯蘭記得軍師穆陽仁曾經對自己說過,附近的大宛王俱車鼻施和拔汗那王阿悉爛達,都不是正統的大宛皇家血脈。他們之所以能各自竊取半壁江山,完全是由于懂得把握機會的緣故。
而阿悉爛達手中的兵力滿打滿算也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俱車鼻施的實力比阿悉爛達略強,能夠養得起兩萬步騎。可他們在即將到來的爭奪河西之戰中,肯定要選擇大唐或者大食其中一方。無論怎么選擇,戰斗中都不可能不蒙受損失。那樣的話,半天云的力量,就幾乎能與這兩個國家平起平坐了。
如果手中掌握著一支可以跟國家平起平坐的力量,誰還當馬賊?!!阿爾斯蘭將拳頭握緊,將手指慢慢塞進自家的嘴里。
狠狠咬了幾下之后,他確信自己并沒有在做夢。老天已經把機會擺在眼前了,就看自己能否把握得住。坐視機會流逝的人,天亦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