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孝哲在節度使行轅接見了劉貴哲,臉色陰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實說,這次會面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以安西軍區區兩萬兵馬,想攻破長安這樣的千古名城,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而以敵將的性格,在硬攻無望之后,肯定會使一些戰場之外的陰損招數,比如攻心、收買、威逼利誘之類。如果不這樣做,城外那個家伙就不會姓王,封常清老鬼門下的第一“敗類”。
他只是沒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劉貴哲來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來不知道“忠誠”為何物。一個多月前才于兩軍陣前叛變到崔乾佑帳下,賭咒發誓說要效犬馬之勞。十余天前們,為了活命卻又重新投靠了安西軍。如今他只身進到長安城來,自己稍稍加以恐嚇,讓他再度改換門庭也未必是什么有難度的事情。誰知道對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對勁,居然楞拿著狗肉往國宴上擺。
其他燕軍將領,對劉貴哲的事跡亦有所耳聞。一個個眉頭緊皺,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此人,臉上寫滿了不屑。
令大伙驚詫的是,面對著如此多雙冰冷驕傲的眼睛,劉貴哲卻沒有立刻被嚇尿了褲子。反而帶著幾分從容不迫地上前見禮,通名,將所有使節應該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絲不茍,“末將劉貴哲,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將此信當面遞交給孫將軍!”
“拿過來!”孫孝哲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劉貴哲手上書信接過,隨手丟在書案一邊,繼續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帳下已經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給派了來?!他就不怕你到了我這邊,骨頭一軟,把安西軍情況全都給交代干凈?!”
劉貴哲微微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侮辱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強調,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末將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干干送信跑腿的勾當。至于安西軍那邊的情況,孫將軍如果想知道些什么,盡管開口發問便是。末將臨來之前,我家都督沒叮囑向孫將軍保密。所以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主動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讓孫孝哲找不到繼續出言侮辱的興趣了。楞了楞,勃然變色:“好一張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來戲弄本帥。來人,將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個嘴巴。然后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諾!”幾名如狼似虎的親衛縱身撲上,將劉貴哲架了起來,步向大廳外邊走。劉貴哲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卻咬著牙,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直到被拖到門口了,才哈哈干笑了兩聲,搖著頭道:“孫將軍拿末將與古圣先賢相比,末將,哈哈,末將可真的當,當不起。不過孫將軍可千萬叮囑手下小心些,二十個嘴巴子打完了,無論好話壞話,末將可就都說不出來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將帶給孫將軍的口信,估計孫將軍也沒機會聽到了!”
“誰稀罕你家將軍的口信!”孫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處速噴出兩道白煙,“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幾時!”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拖著劉貴哲繼續大步向外走。眼看著就要邁步出門了,劉貴哲當年在龍武軍中的老熟人,大燕國西京道屯田副使張忠志趕緊步出列,俯身在孫孝哲面前,低聲勸阻:“大將軍息怒。此事著實有些蹊蹺。像劉貴哲這種貨色,想必安西軍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對王洵來說,也沒任何損失。傳揚出去,反倒讓人覺得,咱們大燕國沒有氣度,連個只身前來下書的使節都不肯放過。”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孫孝哲也知道折磨劉貴哲這種人,對安西軍造不成任何實質性打擊。咬了咬牙,沉聲回應。“這廝以前是個有名的軟骨頭,稍稍嚇一嚇,就跪地叫爺爺的主。今天怎么突然轉了性子?莫非姓王臨來之前,給他灌了什么湯藥不成?!”
“大將軍說得對,那廝當年與末將同在龍武軍效力,人品著實不堪得很。”張忠志只求找機會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沒注意到劉貴哲的性格變化。見孫孝哲口風有所松動,趕緊順坡下驢,“但此時看來,大將軍光是用強,未必能讓他屈服。不如先將火氣壓一壓,聽聽他還有什么話說,再想其他辦法。”
“也好!”孫孝哲不甘心地揮手,“看在你給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記掌嘴暫且記下。來人,把劉貴哲那廝押回來,本帥還有別的事情問他!”
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背后動靜的親衛們聞言,趕緊又架著劉貴哲轉回。走到帥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摜。“撲通!”一聲,將劉貴哲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劉貴哲先是大聲呼痛,隨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沒挨成耳光子,覺得不過癮么?”孫孝哲被笑得心煩意亂,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蓋不住匪氣!”劉貴哲箕坐于地,繼續冷嘲熱諷,“虧得我家都督還說,孫將軍雖然在戰場上屢次敗給了他,卻不失為當世少見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劉某膽子小得可憐,還派劉某前來下書,以便他將來能夠以此為依據,向朝廷替劉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劉某當日陣前投敵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來,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孫孝哲羞怒交加,一張黃臉都憋成了紫黑色。雙手扶住桌案,強壓了半天怒氣,才喘息著道:“本帥念在與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進退,反復試探本帥的忍讓底限。說,你家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什么話要你帶給孫某!”
“這個……”劉貴哲故意用眼角的余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狀。“我家都督曾經有言,他的話,只能當面說給孫將軍一個人聽。也只有孫將軍一個人聽了之后,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眾將聞言,趕緊施禮告退。孫孝哲心里雖然覺得古怪,卻被劉貴哲的奉承話,捧得有些飄飄然。搖了搖頭,大聲道:“諸君不必如此,孫某這里,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諱爾等。”
轉過臉,又沖著劉貴哲和顏悅色地命令,“說吧,今天能站在這里的,都是孫某的生死兄弟。孫某雖然將你家都督引為知己,卻絕不敢背著自家弟兄,與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這…….”劉貴哲繼續做猶豫狀,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家大都督說,他的本事跟孫將軍在仲伯之間,誰也未必奈何得了誰。繼續打下去,只會讓更多將士無辜喪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盡早帶兵撤離長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殺就是。”
“嗡!”孫孝哲身子一晃,眼前仿佛有無數金星亂冒。這哪里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裸的侮辱。還沒等他來得及發作,劉貴哲又拱了拱手,速大聲說道:“我家都督還說,如果孫將軍拉不下臉來走,其他將軍也是一樣。只要主動撤出長安的,他一概不追殺就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諸位將軍一定要想好。反正你們肯定贏不了,不如,啊……”
無數雙大腳踢了過來,將劉貴哲踢得口中鮮血狂噴。他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胸口,一邊笑,一邊在眾人的腳下打滾,“哈哈,哈哈,哈哈,痛,痛。劉某窩囊了大半輩子,就今天揚眉吐氣了一回。來吧,給劉某個痛的,別婆婆媽媽。劉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前去相會。”
一眾將領被笑得心里發虛,下腳愈發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對方大當的孫孝哲卻突然又冷靜了下來,用力拍了下帥案,大聲喝令:“夠了,別打了,全都給我退下。”
眾將莫名其妙的,紛紛停腳抬頭。孫孝哲眉頭一皺,聲色俱厲:“沒聽見么,全都給我退下!”
畢竟執掌大權多年,如今積威雖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卻也寒氣迫人。一干將領們不敢抗命,施了個禮,魚貫而出。孫孝哲目送大伙離開,起身繞過帥案,伸手從血泊中將劉貴哲扯起來,拉到眼前,沉聲問道:“看樣子,你今天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孫某敬你這份勇氣,所以也不讓人再折辱你。”
“多謝!”劉貴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軟軟地落下。“那就請孫將軍命人給劉某一個痛,這半死不活的感覺,可是真不怎么樣!”
“孫某不會殺你!“孫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復了幾分百戰名將的從容,“孫某非但不會殺你,還會派人給你治傷,把你禮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孫某幾個問題!”
“請說!”劉貴哲盡量用簡短的詞匯回應,以節約為數不多的體力。
“你原來肯定不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陣前投敵之事!”孫孝哲盯著劉貴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現,卻讓孫某刮目相看。孫某不想殺你,但孫某卻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竟然讓你不惜以死相報!”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劉貴哲大聲喘氣,一點一滴地積攢體力,以便把話說完整,“如果劉某說,那姓王的之所以打發劉某前來送信,就是想借孫將軍之手,殺了劉某。孫將軍愿意相信么?”
“嗯!”孫孝哲抓在劉貴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間一緊,隨即,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松開,“怎么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還愿意為他去死。莫非你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劉某,是因為劉某以前,的確沒做個任何能讓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劉貴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劉某的所作所為傳回安西軍,劉某相信,他一定會給劉某一個合理的回報。一定會將爾等加諸于劉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劉某回敬給爾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繼續大聲喘息,“不像以前,劉某即便戰死于沙場,也沒人在乎。甚至還有可能,替別人背黑鍋,把喪師辱國的責任,全讓劉某一個死人來背。所以劉某,劉某原來沒有膽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臉來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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