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你真能睡覺
柳伴伴,女,十八歲。她自己常常說,老天把她這個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要她陪伴男人的。
男人們的確也全都很喜歡她的陪伴。
她的身材非常高,而且非常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柔軟而富于彈性的,你絕對摸不到她的骨頭。她的腿非常長,如果她的身高有五尺九寸,她的腿長至少在三尺八寸以上。
這么樣一雙修長結實的腿,無論長在什么樣一個女人的身上,都是種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親是個樵夫,也是個獵戶,半天打柴,半天打獵。新鮮的山間空氣和十分富于營養的山禽野味,使得她發育很早。
還不到十三歲,她就已經長得很高了。
有一天他父親下山去趕集的時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把褲腳高高的挽起,露出了她一雙健康而結實的長腿。
一個上山來獵狐的惡少,正好帶著他的豪奴從附近走過,看見這雙腿,眼睛就再也舍不得離開。
豪奴們當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對他們說來,在荒山上強暴一個弱女子,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幸好那天她的運氣不錯,居然遇見了救星。
就在她最危急的時候,一個穿荒山走捷徑,趕去赴約的少年俠士忽然出現了,割下了惡少的耳朵,留下了一句話。
我叫丁寧,如果你要報仇,隨時都可以找到我。
從那天之后,伴伴始終沒有忘記過“丁寧”這個名字。
今天晚上她又聽見了丁寧的名字。
那時候她當然沒有睡著——韋好客和慕容秋水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很清楚,可是她也知道這些話是聽不得的,否則就一定會惹上殺身之禍。
幸好慕容秋水一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無論多奸狡的人要騙他都很不容易,一個柔弱無助的小女孩則是他不會提防的。
所以伴伴現在還活著。
既然還活著,就一定要報恩,伴伴絕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她發誓一定要救丁寧。
不幸的是,她既沒有這種力量,也不知道應該怎么樣去做。
侯門深似海,要進去固然困難,要出去更不容易。
如果連出去都沒法子出去,她還能做什么?
所以這時候伴伴都以為丁寧已經死定了。
三天之后,刑部就傳出消息,有一名積案如山的江洋大盜,將要被處決。為了慎重其事,還特地請來了退隱已久的天下第一號劊子手——姜斷弦——來行刑。
姜斷弦少年時就被人稱為“姜斷菜”。意思是說他殺別人的頭,就像砍瓜切菜一樣的容易。
他是世襲的官方劊子手,除了一筆優厚的俸祿之外,每次行刑時,還有很多規例可收。
這已經可以使一個人生活得非常富裕,也是一種讓人既羨慕又討厭的職業。不管怎么樣,殺人總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殺人而不犯法恐怕也只有這一行了。
但是他很早就已洗手退隱,誰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有關他的消息,也沒有聽說過。
這一次他的復出,本身就是件很轟動的事,所以這件事很快就變成了一個熱門的話題。所以人緣很好的伴伴姑娘,也很快的聽見了這個消息。
——如果能買通這位劊子手,是不是能留下丁寧的一條活路。
在別的路都已走不通的情況下,伴伴決定從這方面著手。
她確信這個將要被處決的江洋大盜就是丁寧。
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早就聽說過姜斷弦這個名字,這個人好像是她父親的朋友。
伴伴終于有了出去的機會,是在二月初二龍抬頭的那一天,經過了一夜纏綿,萬般承歡。慕容秋水終于答應她去朝山進香,而且答應她可以在尼庵中留宿一夜。
這已經足夠了。
因為她已經打聽到姜斷弦為了這一件大案,已經從遠方歸來,搬回他京城附近的舊宅。
那地方是在西城外,賣花人聚居的一條深巷里,從巷中一直走進去,走到最深處,有一個竹籬,一扇柴扉,就是他的“切菜居”了。
那地方并不遠,一天之內盡可以來回,而且那里附近還有一座很有名的香花寶蓮庵,去庵中進香的本來就是些大戶人家的內眷。
二月初二,嚴寒、雪。
還沒有轉入巷子,已經可以聽到深巷中傳來一陣陣凄涼的賣花聲,聽來就仿佛怨婦的低訴。
臘梅和水仙的花事都已闌珊,薔薇和牡丹的花訊卻尚未到。
賣花人賣的是什么花?
一個反穿著羊皮襖的白發老人,肩上挑著一個幾乎把他壓得連腰都直不起來的擔子,擔子兩頭的竹籠里,有十幾個花罐,罐子里種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我們去賣花去。”
伴伴姑娘告訴從侯府中跟隨她到這里來的奴仆轎大和丫鬟:“現在已經是春天了,我們既然已經到了這里,怎么能夠不買一點當令鮮花回去?”
所以她就來到了這條花巷,看到了這個衰老貧苦的賣花人。
“你這些罐子里種的是什么花?”
“這是種很奇特的花,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移植過來的。”
賣花的老人用一雙疲倦的老眼,望著天末最后一線余光。
“現在知道這種花的人恐怕已經很少了,能看見這種花的人更不多。姑娘,我勸你還是買一罐回去的好。”
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的,這個老人也不例外。伴伴對花并沒有興趣,也不想買花,她只想從這個老人嘴里打聽出一點消息來。
所以她就帶著笑說:“老人家,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一定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所以我本來不想買花的,也忍不住想要來跟你聊聊。”
這種話出自這么樣一位漂亮小姑娘的嘴,總是讓人開心的。
老人果然開心的笑了,露出了一嘴焦黃殘缺的牙齒,瞇起眼笑道:“只可惜我已經太老了!像我這么樣一個老頭子,能陪你聊什么?”
伴伴眼珠子轉動著。
“老人家,你在這附近賣花,一定已經賣了很久,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條巷子里住了一位怪人?”
“什么樣的怪人?”
“聽說是一個劊子子。”伴伴故意壓低聲音很神秘的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劊子子,所以忍不住想要瞧瞧。”
老人連想都沒有想就斷言道:“你說的一定是刑部里的姜執事,他就住在巷子最底那一家,像是已經住了好幾代了。”
“難道他們世代都是劊子手?”
老人先不回答,卻往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才壓低聲音說:“姑娘,你可千萬不可當著他們的面說他們是劊子手,干這一行的,都忌諱劊子手這三個字。”他說:“你見著他們,一定要稱他們為執事。”
老人又補充的說。
“尤其是這位姜執事,干這一行也不知道已經干了多少代了?聽說他們家世代都是劊子手,而刑部的執事們也全都姓姜。”
伴伴問。
“聽說老燕王有五位貼身衛士,是兄弟五個人,號稱姜家五虎,一個個全都武藝高強,刀法如神。”賣花老人說:“老王爺遷都北京,這五位兄弟就專替老王爺砍人的腦袋,到現在阜城門外,八里莊釣魚臺附近還有座姜家墳。凡是干這一行的,清明前后都要去燒燒紙,保佑他們一年的安寧,莫要被冤鬼纏身。”
伴伴故意做出很害怕的樣子:“聽說他們一刀就能把人的腦袋砍下來,是不是真的?”
“當然不假。”
“他們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本事?”
“那也是人家下了苦功夫練出來的。”
賣花的老人說:“要進這一行,先得磕頭拜師,每天天一亮,就要起身開始推豆腐。”
伴伴忍不住問。
“推豆腐?劊子手為什么要學推豆腐,豆腐怎么推?”
賣花的老人倒真是有點見識,居然能把推豆腐的法子解釋的很清楚。
——把一把砍人頭的大刀,反手提著,順在手背上。刀鋒向外,以刀鋒片豆腐,片得愈薄愈好,等到手法練熟了,就在豆腐上劃出墨線,要一刀推下去,讓豆腐齊線而斷,不差分毫。再在豆腐上置銅錢,刀鋒過處,豆腐片落,而銅錢不落,才算小成。
真正出師,就一定要在刑場上見紅了,手起刀落,人頭也落,這一刀一定要砍在脊椎骨的骨縫里,錯不得分毫。
賣花的老人侃侃而談,伴伴聽的入神,等到老人說得告一段落,伴伴就及時嘆了口氣。
“看起來要干這一行也不容易。”
“非但不容易,簡直難極了,要練成像姜執事那樣的本事,又是難如登天。”
“他有什么特別的本事?”
“這位姜執事的刀法可真神極了,聽說他可以把一只蒼蠅的翅膀用砍頭的大刀削下來,讓蒼蠅還是可以活著在地上爬。”
“這種刀法,實在是神到極點。”伴伴問:“這個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個人長得和平常人也沒有什么不同,也有鼻子眼睛,也有嘴。”
老人說:“只不過比普通一般人都要高一點,手臂好像也比別人要長一點,有時候我們會整年都看不到他,誰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家里就難道沒有別的人?”
“沒有。”老人說:“他一向是獨來獨往,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他有沒有買過你的花?”
“最近他常買,每次買的都是這種花。”老人指著他一直在向伴伴推介的那些花罐子,一雙老眼卻在瞟著伴伴:“姜執事實在是個很識貨的人,只有識貨的人才會喜歡這種花。”
他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連年紀輕輕的伴伴都已經明白,現在是非買他一罐花不可的了。
“可是你至少要先告訴我,這種花是什么花?”伴伴問老人。
老人反問:“你知不知道在遙遠的荒漠中,終年沒有雨水的地方,生長著一種很奇特的植物,叫作仙人掌。”
“我知道,只不過知道而已,可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
“那么你現在已經看見了。”老人說。
他指著花罐中一種長著針芒的球莖,上面還長著一叢粉紅色的小花。
“這就是仙人掌,長在仙人掌上的花,當然就叫作仙人掌花。”老人說:“你不妨帶一罐去送給姜執事,他好像特別喜歡這種花。”
姜斷弦,男,四十五歲,是刑部有史以來年紀最輕的總執事,二十一歲時就已授職,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稱他為“姜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紅差,上面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屬為了減輕被處死的人犯臨刑時的痛苦,也都會在私底下贈以一筆厚禮。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位刑部的大紅人,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交卸了他的職務,飄然遠去,不知所終。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來遠比他實際的年紀老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那時候他正在磨刀,夕陽將落,涼風蕭索,他看起來已經像是個垂暮的老人。
是什么原因讓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為殺人殺的太多了?
劊子手殺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種厚背薄刃頭寬腰細,刀把上還系著紅綢子的鬼頭刀。
姜執事用的這把刀卻不同。
他用的這把刀,刀身狹窄,刃薄如紙,刀背不厚,刀頭也不寬,刀柄卻特長,可以用雙手并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這位姜執事練的刀,絕不止于劊子手練的那種刀,其中必定還摻有其他門戶的刀法,甚至還包括有自扶桑東瀛傳入中土的流派
因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沒有用雙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籬外就已看出了這一點。
柴門是虛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門就走進去,因為她怕一敲門就進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姜斷弦的注意。
姜斷弦卻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還是低著頭在磨他的刀。
他用來磨刀的石頭也很奇怪,是一種接近墨綠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鋒的顏色一樣。
他的刀鋒仿佛還有一種針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樣。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這一點。
她一向是一個觀察力非常敏銳的女孩子,在這片刻之間,她同時也已注意到姜斷弦臉上的皺紋雖然深如刀刻,一雙手卻潔白纖美如少女。
——是不是這雙手除了握刀之外從來都不做別的事?
殺人者的手,看起來通常都要比大多數的人細致得多,因為他們手掌里的老繭是別人看不見的,就正如他們內心的恐懼和痛苦,也絕不會被別人看見。
伴伴在仔細觀察姜斷弦的時候,姜斷弦卻好像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她這么一個人來到他面前。
他還是在一心一意的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來找一位在刑部當差的姜執事,聽說他就住在這里。”
姜斷弦非但什么都看不見,連聽都聽不見。
伴伴一點都不生氣也不著急,她早就知道要對付姜斷弦這種人,絕不是件愉快的事,而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雖然沒有見過姜執事,可是先父在世時,卻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說:“我想他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補充著說:“先父的朋友們,都稱他為大斧頭。”
磨刀人居然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動作卻停止了,冷冷的問:“你來找姜斷弦有什么事?”
“我想求他救一個人。”伴伴說。
“姜斷弦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可是這一次非他救不可。”
“因為只有他能救這一人。”伴伴說:“如果他不肯高抬貴手,這個人七天后就要死在他的刀下。”
她直視著姜斷弦:“我想現在你大概已經知道我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暮色已深,姜斷弦慢慢的站起來,依舊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的說:“那么你也應該知道,刀聲一響,頭如弦斷,這個人既然已將死在我的刀下,世上還有誰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姜斷弦的衣袖:“只要你答應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你能給我什么?”
“我的人和我的命。”
姜斷弦終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揮刀割斷了自己的衣袖。
夜色已臨,屋子里還沒有點燈,姜斷弦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瘦削的背影很快的就沒人黑暗。
伴伴看看手里握著的半截衣袖,咬了咬牙也跟著追了進去。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我的,可是我還不死心。”
她面對著端坐在黑暗中的姜斷弦說:“我是個從小就生長在山野里的女孩,從小到大都一直不停的在動。爬山、爬樹、游水、打獵、摘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動。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的動作都很靈活,而且都非常結實,我今年才十八歲,從來也沒有一個男人對我不滿意過。”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的說:“你用不著再說下去了,我對你清楚得很,也許比你自己對自己更清楚。”
伴伴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根本就沒法再說出一個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她太熟悉了,這個人絕不是剛才在磨刀的那個人。
她作夢都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
黑暗中亮起了一盞燈,燈光照上了這個人的臉,他的臉色蒼白,輪廓突出,笑容優雅而高貴,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到這里來的。”慕容笑得極溫柔:“可是我卻早就已經想到你會到這里來了,我知道的事,好像總比你想像中多一點。”
伴伴依舊僵硬,連勉強裝出來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丁寧救過你,你知道我們要殺丁寧,所以你當然會來。”慕容道:“因為你算來算去都認為天下唯一能救丁寧的人就是姜先生。”
他嘆了口氣:“只可惜這一次你又錯了,天下唯一不會救丁寧的人,就是姜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問。
“因為姜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問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江湖豪杰是很少稱別人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這三個字已經在江湖中威風了很多年了。對于用刀的人來說,這三個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樣,幾乎已經可以成仙成佛成圣。
彭先生就是彭十三豆。
有知識的人都了解天下絕沒有一夜成名的事,因為在那個人成名的那一夜之前,已經不知道受過多少考驗和多少折磨。
可是每一種例子都有例外的。
彭十三豆的成名就在一夜間,那一夜他連闖蕭山十寨,用一把絕似鬼頭刀又絕不是鬼頭刀的奇形長刀,破前十寨后七寨,七大寨主的連環四十九刀陣,全身而入,全身而退,浴血而人,飲酒而退。
于是彭十三豆的刀法和名聲,就好像瘟疫一樣在江湖中流傳開了。
誰也不知道彭十三豆的刀法是從推豆腐上推來的。所以更沒有人會猜想到彭十三豆就是姜斷弦。
聽到這里,伴伴忍不住問:“你能確定彭十三豆就是姜斷弦?”
慕容秋水點頭。
“現在我們當然已經可以完全確定。”他說:“姜執事入刑部之后,雖然殺人無數,但是他殺的人非但全無反抗之力,而且連動都不能動,這么樣殺人非但無法考驗出他的刀法,實在也無趣得很。”
“所以他才要到江湖中去試一試他的刀法?”
“不錯。”
“劊子手的刀法,到了江湖中那些刀法名家面前,難道也同樣有效?”伴伴故意說:“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姜先生的刀法,并不是劊子手的刀法。”
慕容秋水說:“姜先生是位奇人,也是個天才,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刀了。因為他的刀早就已經變成了他身體上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已經和他的生命溶為一體。”
這位輕狂倨傲的貴公子,在說到姜斷弦的時候,口氣中居然完全沒有絲毫譏誚之意。
“最難得的一點是,他不但了解刀,而且了解人。”慕容秋水說:“對于人身上海一個骨節的構造,每一根肌肉的躍動,以及每一個人在面臨致命一刀時的各種反應,他都了如指掌。”
他嘆了口氣:“我雖然不大懂刀法,可是我想刀法中的精義,大概也就盡在于此了。”
伴伴雖然更不懂刀法,可是她也明白無論什么樣的人能有他這樣的刀法,和他對“刀”與“人”的這種認識,要以一把刀闖蕩江湖,都不該是件困難的事。
慕容秋水接著說:“只不過這件事我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就在最近這幾天。”
“哦?”
“姜先生悠游江湖,我們本來根本不知道他的去處,當然也無法請他再度出山來執刑。”
“這一次難道是他自己來找你們的?”
“是的。”慕容秋水說:“這一次的確是姜先生來找我們的,因為他也從一位很有權威的人士嘴里聽到了消息,已經知道我們這次要殺的這個要犯就是丁寧。”
“他這次來就是為了要殺丁寧?”
“是的。”慕容秋水說:“他要親手殺丁寧,他要眼看著丁寧死在他刀下。”
“因為丁寧也要殺我,而且差一點就殺了我。”黑暗中有一個人用沙啞而冷漠的聲音說:“他能勝我并不是用他的刀,而是他的詭計,所以他也知道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這個人,當然就是刑部的總執事姜斷弦先生,也就是曾經以一把奇形長刀縱橫江湖的名俠彭十三豆。
伴伴咬著嘴唇,盯著這個人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點瘋狂。
“真想不到,實在真是想不到,我們堂堂刑部的總執事姜大人,居然會是這么樣一個偉大的小人,居然會用這么偉大的法子來對付他的對手。”
伴伴笑得愈來愈瘋狂了。
她已經完全豁出去了,因為她已經不準備再活下去了。
“可是。姜大人,你有沒有想到,你這么樣做,簡直就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一樣。”她咯咯的笑:“你說丁寧上一次擊敗你用的是詭計,你這次對他難道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法子?你說不愿殺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那么我問你,現在丁寧難道有什么反抗之力?”
姜斷弦嚴峻的臉上毫無表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歉疚,當然更不會有悲傷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臉上只有皺紋,每一條皺紋都像是一條刀疤,每一條刀疤中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憤怒歉疚悲傷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的聲音冷淡而空洞。
“丁寧已經要死了,而且必死無疑,他死在我的刀下,總比死在別人的手里好。”姜先生淡淡的說:“因為我的刀快。”
伴伴說不出活來了。
快刀殺人,被殺的人最少也可以落得個痛快,伴伴也相信丁寧也希望死得痛快。
——痛痛快快的活,痛痛快快的死,這豈非正是多數人的希望?
伴伴的眼淚流了下來,因為她現在終于知道丁寧已經死定了。
丁寧確信自己絕不會死,他跟韋好客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和慕容秋水之間的感情更深,他們怎么會讓他冤死爛死在這里?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每天都在等。
雖然他已經被折磨得不像個樣子了,可是他并不太著急,因為他太了解他們了,慕容秋水和韋好客都不是輕易會妄動的人。
如果他們要救他,一定已經先有了萬全之計。他們自己很可能都不會出面,但是他們一定會在暗中動用所有的力量把他救出去的。
——丁寧一向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一個感情比較豐富的人通常都比較會安慰自己。
丁寧終于聽到了他一直在期望著能聽到的聲音,一個陌生人的腳步聲。
每個人的腳步聲都有它的特質和特性,就正如每個人臉都不同。對于丁丁來說,要分辨一個人的腳步聲,簡直就好像要分辨他的臉那么容易。
這個人的腳步聲無疑是丁丁在這里從未聽到過的,它不像獄卒的腳步聲那么夸張而響亮,也不像韋好客那么謹慎而沉穩,更沒有慕容秋水那種蠻不在乎的傲氣。
但是這個人的腳步聲卻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很特殊的性格,和其他任何人都絕不相同。
在丁丁頭腦里某一部分已經漸漸被遺忘的回憶中,他仿佛聽見過這個人的腳步聲,卻又記不得這個人是誰了。
腳步聲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覺得很不安,他相信這個人必定在用一種很奇特的目光打量著他,就好像一個頑童在打量著一只已經被折斷雙翅,只有可憐的在他面前爬行的蒼蠅一樣。
這種感覺使得丁丁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這個人居然還伸出了一雙手,從丁丁頭后的脊椎骨開始摸起,摸遍了他全身上下每一關節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穩定,丁丁骨骼的關節卻已軟癱如死鼠。
這種屈辱有誰能忍受?
丁丁能,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學會忍受各種屈辱。
可是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卻使得他連胸腔都幾乎完全爆裂,因為他發現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檢驗一只死鼠搬捏著他的人,赫然竟是曾經敗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這個人說:“我就是刑部派來,辦你這趟紅差的執刑手。”
丁丁憤怒。
彭十三豆的聲音,是他絕對不會聽錯的,而且死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為什么要說他自己是姓姜的劊子手?
“丁少俠,我相信你當然已經聽出來,刑部的姜執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豆。”
他的聲音淡而冷漠。
“你雖然沒有殺我,可是也用不著后悔。”姜斷弦淡淡的說:“因為我若死了,還是一樣有別人會來殺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總比死在別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讓你死得愉快一點,而且也死得比較尊榮高貴。”
有很多人認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樣的。
丁丁不是這種人。
他一直認為死有很多種,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較莊嚴。
現在他確信自己必定可以達到這個愿望的了,同時他當然也知道他已必死無疑。
在他眼前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仿佛聽見死之神正在用一種充滿了殘酷暴虐的聲音,在唱著幾乎像是頑童般的兒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個,今年死一個,若問何時才死光,為何不問韋好客?”
他告訴他們:“我不是君子,我只不過是個殺人的人,可是我只殺人,我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像禽獸般死在我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