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走廊上,一個身著宮廷盛裝的老婦人一步步朝前走著,大理石地面上響起的腳步聲極輕但是十分有節奏,而在她的后面,跟著幾位小心翼翼的宮廷女官。.
在即將走到走廊盡頭時,老婦人的腳步停下了,因為她的面前站著一位滿面笑容的宮廷侍從。
“女士,陛下現在正在休息……”他的聲音十分輕柔,帶有十足的討好,仿佛就是想要告訴她——如果不是職責所在,我絕對不敢阻攔您。
“我有事想要和陛下談談。”阿德萊德女士微笑著,但是語氣中透著不容抗拒的命令,“請讓開一下。”
“可是……”侍從有些遲疑。
“您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職責了。”她揮了揮手,示意對方讓開。
“好吧……您請進。”考慮了片刻之后,侍從讓開了通路。
正如這位女士所說——自己已經完成職責了。如果再多加阻攔,搞不好等下還要兩面不討好。
女士輕輕敲了敲門,然后不等里面答應就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而侍從女官們則遵從她的命令守候在門外。
在這座宮廷里,恐怕只有她有這種特權吧,就連王后陛下也不能如此不顧禮節。
“阿德萊德?”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國王陛下有些吃驚,但是很快恢復了正常,“你怎么來了?”
“因為您今天有空,所以我才冒昧求見。”國王的妹妹微笑著回答,然后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雖然此時她已經身形瘦削,面色蒼白,而且已經布滿了細細的皺紋,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完全抹消她曾擁有的魅力。
“你是昨天回來的嗎?在外面玩得還開心吧?”陛下也微笑著,“抱歉,最近忙的事情的太多,一直沒有時間來陪陪你。”
“您是法國國王,忙于國事是應該的,怎么需要向我道歉呢?”
“那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嗎?”國王陛下抬頭看了看旁邊的座鐘,“嗯,反正今天還有些時間,你可以慢慢說。”
一聽到這句話,女士的表情就開始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怎么?出什么大事了嗎?”國王有些不明所以。
“我是為您的王位而來的,看上去它不太穩固。”王妹突然說出了一句讓國王有些震驚的話來。
片刻的震驚之后,國王恢復了平靜,然后笑著擺了擺手。
“你這話并不讓人驚訝,不過在我面前如果說這話的不是你,早就被人抓起來了。”
“我很高興您并不對我的這句話感到吃驚,但是……我的哥哥,這不是可以開玩笑就能裝作看不見的事情。”女士的聲音變得有些急促。
“好吧好吧,”國王對妹妹笑了笑,然后恢復了嚴肅,“這世上沒有完全穩固的寶座。但是就我看來,目前一切尚可維持。”
“哦,上帝啊!尚可維持!”阿德萊德女士小小地嘆息了一聲,蒼白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疲憊。“我的哥哥,不要被圍在您身邊的那些廷臣所蒙蔽,他們個個都只會跟你說好話讓您開心,然后從您這里拿到好處。他們沒有一個會真的想要幫您。”
“他們又怎么惹你了”國王陛下微笑著問,“我想他們里面應該不會有人敢去惹你吧?”
“他們當然不會,他們個個都對我阿諛奉承,深怕我討厭他們呢……”阿德萊德女士輕輕搖了搖頭,“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愈發討厭他們。”
“你這是什么想法?”國王陛下感到有些疑惑。
“他們讓我們無法了解真正發生了什么,正如他們的同類在1789年讓那位可憐的國王一頭霧水的一樣。”國王的妹妹嘆息了一聲,“我深怕他們就快要達成這一新的偉績了。”
陰云迅速地籠罩住了這位至尊的面龐,如果是一般的廷臣,此刻早已經知趣地住口了吧?只是他的妹妹卻仍舊看著他,目光澄澈而又堅定。
到最后,國王還是沒有發作,目光重新變得柔和。
“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這次出宮散心,我還特意打聽一下你在民間的聲望,你想知道結果嗎?”阿德萊德女士輕聲說。
國王陛下皺了皺眉頭。
“你的意思是不好?”
“我的意思是,非常不好。”阿德萊德女士的表情十分嚴肅,“比預想中還要差,我便裝出行,然后到處找人談話。每一個和我交談過的人,無論是農民還是商人,甚至是貴族,沒有一個對你有說過什么好話。哥哥,我想告訴你的是,情況比我原本預想中的還要糟糕……”
“怎么,你出去一趟就為了見些逆民?”國王的表情變得愈發糟糕了。“這可真是糟糕。”
然而,在變得有些嚴厲的君主面前,國王的妹妹絲毫不為所動。
“不是我特意去見些逆民,而是我所能見到的都是您口中的逆民,哥哥,不用我特意說明您也能明白目前形勢嚴峻吧。他們都不敢跟你說真話,但是我敢。作為君主,如果得不到臣民的敬愛,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國王皺了皺眉,但是沒有說話。
“哥哥,我是真心為您和您的王朝擔心才跑過來向您覲見的,現在任誰都看得出來,您的王朝已經到了危機的時刻了,如果您還不聞不問當做什么都沒發生,我恐怕……我恐怕……”阿德萊德偷偷瞟了瞟哥哥的臉色,但是最后,為了說動哥哥她還是狠下心來說出了口,“發生在波旁王家和我們父親身上的事情,會在我眼前重復一遍!”
國王陛下終于忍不住了。
“阿德萊德,你這話實在過頭了!”
“哥哥,我是為了你才說這些的啊!”阿德萊德女士看著自己的兄長,眼中突然有了些淚光,“我不能只跟你講好聽的話。您現在如果再改弦更張還來得及。”
她的眼中飽含著期盼,十五歲和七十歲的她,目光始終如一。
看到妹妹的樣子,國王嘆了口氣,收斂了怒火。
“那你說應該怎么辦呢?”
“您應該去賑濟災荒,讓人們可以暫時擺脫饑饉;然后您應該去振興產業,讓工人不至于承受失業的災禍;另外,在國內您應該放松管制,消除人民的怨氣……”阿德萊德女士說出了自己最近一直以來所思索的幾條想法,“接下來,您可以想辦法撤銷掉8月的那份法令,同教會言歸于好,讓教會來舒緩人民的情緒。宗教能教化人們的心靈……”
法國教會在波旁王朝復辟后是極度支持波旁正統的,因此就十分反感奧爾良家族的篡位上臺。于是1830年8月初,剛剛成立的七月王朝政斧向議會提交議案,要求廢除天主教作為法國國教的地位,當時的議會以絕對多數通過了這一議案,于是七月王朝與教會完全交惡。
聽完之后,國王搖了搖頭。
“你們女人不懂政治。”
“難道這些話不對嗎?”
“對,對極了。”國王直接承認,“理想中每一個國王都應該這么做,只要做到了都會國泰民安,但是阿德萊德,我們并非活在理想里面。實際上我也很想這么做,可是我們能夠做到嗎?或者說,我能夠去這么做嗎?”
“您這是什么意思?”
“賑濟災荒、發展工商,聽上去是很好,但是錢從哪里來?我如果加稅,人民的負擔會更重,我如果去借,已經債臺高筑的政斧該朝誰借呢?難道我能去搶?我倒是想去搶,可是該去搶誰呢?搶那些把我們送上王座的人嗎?”
“至于宗教,哈哈,”國王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是個篡位者,王位是從親戚那里搶來的。我越是鼓吹天主和正統人們越會記得這一點——拿破侖反而沒這種負擔,反正他的皇位是從人民手中搶來的,人民很容易記得國王是誰的親戚,卻很難記得自己手中曾有王冠……”
“可是……”國王的這一番話讓女士有些迷惑了。
“阿德萊德,你有慈悲心,這很好,但是現在我們只能活在‘尚可維持’的狀態里。自古以來大家不就是靠湊合來統治的?賢王只存活在神話里。”
“可是……”女士還有些遲疑。
“別想那么多了,阿德萊德,一切自有我來處理。”國王又嘆了口氣。“在我們離去之前,我會好好守住這份家業的,等交給阿爾伯特的時候,他自然會去想辦法的。”
路易菲利普的王太子費迪南菲利普于1842年因為車禍而死,因而王太子的長子路易菲利普阿爾伯特被立為王位繼承人(1838年8月24曰出生)。在七月王朝被推翻以及路易菲利普死去之后,奧爾良派擁護者們擁立這位前王太孫為王位覬覦者,自稱腓力七世。
如果說當今的國王昏庸到看不見國內洶涌的暗流和人民滿溢的憤怒,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歸看到,能不能解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拘于見識,他的妹妹也只能想得到“通過寬仁統治、宣揚宗教來緩和人民情緒,消除矛盾”之類的建議,對于更深層次的問題卻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
如果這么簡單就能治理好一個國家,自古以來又怎么會有覆滅的王朝呢?
而她的兄長畢竟從政半個世紀,并且當了十七年的國王,因此有足夠的眼光看到了國內更加棘手、更加深刻的根本問題,然而卻同樣拿不出什么好辦法來解決,而且已經高齡的他,也沒有魚死網破把整個法國乃至歐洲現存秩序都打爛一番的決心,因而只能勉強糊弄著來統治,指望下一代能有辦法來解決,或者指望時間自動來解決這些問題。
天曉得他還有沒有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