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現在怎么樣?”芙蘭有些擔心地問。
“非常不好。”盡管言辭有些閃爍,但是女官最終還是暗示了情況的嚴重性,“醫生說最好多滿足一些她的愿望,這樣對緩解她的病情有好處。”
聽到這個回答之后,芙蘭不禁有些啞然。
時隔僅僅半個月,芙蘭就重新在阿德萊德女士的邀請下再次進了宮廷。不過,這一次她再也沒有了當時的興奮和雀躍,只有緊張和憂慮。
在侍從女官的帶領之下,她再度走進到阿德萊德女士的臥室,然后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士。此刻的她,嘴唇毫無血色,面色蒼白無力,顯然已經病重到了一定程度。房間里十分暖和,隔絕了外部陰冷的空氣。
看見芙蘭進來了之后,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勉強地笑了笑。
“女士!您還好吧?”芙蘭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然后走到了床前。
“應該是很不好了,您看得出來吧……”即使這種時候,女士仍舊還在微笑著,“雖然沒有一個醫生跟我明說,但是我恐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抱歉,原本我還覺得自己能夠照顧您更久一點的。”
“請別這么說……”芙蘭連忙出聲喝止“您才七十歲啊,現在還有很長的時間呢!”
“七十歲已經夠長了不是嗎?我小時候認識的那些人,可沒幾個有幸能活到如今的,您應該為我祝賀才對,我像您這么大的時候還老是做夢,害怕自己的哥哥被壓上斷頭臺呢。”女士笑著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那種沒有意義的安慰,然后她又嘆了口氣,“可憐的孩子,我但愿您不用見識一次我們當年見識過的災難!”
芙蘭因為心中難過,所以只是低著頭沒有說話。
其實,其實我也有做過這種夢啊……她在心里暗暗回答。
“我看得出來,您是真正地在為我悲傷,太好了。這個地方最缺的東西就是真實,假如我死了,肯定會有很隆重的葬禮,但是這里又有幾個人會為了我真心地哭泣呢?我看沒幾個……”女士做了個手勢,招呼芙蘭再走近一點,“您并非因為我是國王的妹妹而尊敬我,也很少刻意地奉承我,您親近我是因為我本身……這一點最讓我高興,因為從您的態度上我能看出來,我并非一個很壞的人。這就夠讓我欣慰的了。”
“您當然不是壞人了!”芙蘭連忙開口安慰。
“謝謝,可在有些人眼里,我們可是十惡不赦呢,因為我們奪走了正統君主的王位。”女士輕輕撫摸了芙蘭的手,“我的好些密友,在那一年之后就再也沒和我來往了,充斥在我們身邊的只有一些無聊的弄臣和仆人,指望著能靠對我們阿諛奉承來撈取好處……”
芙蘭這下沒敢再答話了。這個話題十分敏感,這個年代的法國貴族們要么言辭極端,要么就絕對不敢在這種問題上表態。
因為1830年的篡位,奧爾良家族再也沒有得到那些正統貴族的原諒。這種近乎于刻骨銘心的仇恨,哪怕再過五十年之后也一樣無法得到消除。
1883年,波旁正統派王位覬覦者亨利五世死去,波旁王族本支就此絕嗣,按照亨利的遺愿和王室繼承規則,原本應該由奧爾良家族的巴黎伯爵(也就是路易菲利普的長孫)來繼承法國王室首領稱號,但是大部分正統派貴族拒絕接受這一結果,轉而擁戴西班牙波旁王室的蒙蒂松伯爵為新的正統派王位覬覦者。
“孩子,再走過來一點,來,坐到我床上來,讓我好好跟您講講故事……”阿德萊德女士突然說,“有些事只有跟您這樣的不相關者講一講,我才能夠好受一點。”
芙蘭順從地走了上去,坐到了床邊。
“該從哪里講起呢?”女士皺了皺眉,然后又笑了笑,“大部分您都知道的,我還是講講您不知道的吧……我從沒有想象到我家能有成為王家的一天,然而即使有幸得到了這份原本并不奢望的尊榮,它也并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幸福。”看到芙蘭不敢搭腔,阿德萊德女士不禁又苦笑了一聲,“我這樣說,您可能覺得我太過于虛偽了,但是……這真的就是我心中所想的。我的哥哥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辛勞,好不容易從波旁王族手里搶過來這個王位,結果呢?他天天要擔心,生怕保不住這個王位,天天要為各種國家大事發愁,還要小心提防各個暗處射過來的冷箭!這不,前陣子還差點被人刺死了,這真的就是幸福嗎……?”
也許是說得太急促了,她輕輕地咳了一聲,然后才重新開口,“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的,也許有人覺得這很榮耀很刺激吧,但反正我是不覺得有多少幸福的……”
“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芙蘭有些擔心她的身體狀況。
“不,難得有機會可以吐露出我心中所想,我為什么要停下來呢?”似乎是血液大量涌上來的緣故,阿德萊德女士臉色微微有些發紅了,“我現在再不給人說一說的話,以后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說完她又輕輕咳嗽了出來,芙蘭趕緊伸出手來去揉一揉她的肩膀。
“謝謝,真是個好孩子!”女士又感謝了芙蘭一聲,“不過,您可別理解錯誤了,盡管有些不理解不認同,但是我沒有責怪國王陛下的意思,一點也沒有。因為他是我的哥哥……您一定是能夠理解我的想法的,因為我看見過,我看見過您看著自己哥哥的眼神,那時我就明白了,為什么我這么喜歡您。”
“啊!”芙蘭小聲驚呼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有些緊張,好像那種被人當場抓到了的小偷似的。
“別擔心,現在這里就只有我知道而已,不久之后恐怕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看到她受驚的樣子,女士不禁又笑了出來,“我說過的,您總是很能討我喜歡,因為我總能從您身上看到自己的一點影子,盡管您比我要有才情得多……”
芙蘭沒有再答話,只是輕輕地揉著女士的背。
“我一生未婚,因為我無法想象自己還能和誰結婚,我愛我的哥哥,也愛這個家庭。我心中本就不多的愛已經用光了,再也沒法兒分給別人了,”女士驟然放低了聲音,也許是因為她自己內心里也對這番宣言有些不好意思吧,“我不覺得別人虧欠我們什么,沒錯,我們確實遭過罪,但是我們也富貴過,所以我并不覺得自己不幸,上帝終究還是眷顧著我的。我知道,有無數人在痛罵我的哥哥,甚至有些人還當著我的面來罵,但是每當我看著我家躲過了那么多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重新變得枝繁葉茂時,我就感覺我這一生是值得的,為此,就算背負了種種罵名那又如何?”
“這個地方,我稱它為家,這個家庭,我以它為族,它無論是衰頹還是榮耀,我都會引以為榮,因為我就是其中的一份子,永永遠遠的一份子。不管別人怎么看我們,怎么唾罵我們,我就是以此為榮!”女士繼續說著,似乎是打算把心里話都說完似的,她有些期盼地看著芙蘭,“您能理解我吧?”
芙蘭感受著這種視線,驀地鼻子一酸。她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能!我能理解。”
“謝謝!”阿德萊德女士長出了一口氣。
早年顛沛流離,逃亡二十年、過了二十年的清苦生活之后才得以返回家鄉;又過了十五年之后,被人稱為篡位者,盡管得到了權勢,卻再也沒有了朋友。
即使這種人,也是希望能到認同和理解的。
終于,在最后的時光中,她得到了。
“我們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哪邊更多在上帝那公正的天平上也許能夠有個精確的裁量,但是我個人是分不出來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女士又重新開口了,“不過這都已經不要緊了,重要的是,我從不為此而后悔。真的,躺在這張床上的時候,我已經好多次回首了我的一生,沒有遺憾也沒有后悔。孩子,我希望,上帝和我都會祝福您的,以后您也能夠這樣毫不后悔地走過自己的一生。”
她的本意只是祝福芙蘭能夠幸福地過完一生,然而芙蘭卻似乎理解偏差了——也許是有意要理解偏差吧。
“會的,您放心吧,女士。”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像是要表明自己的決心似的,“我會好好跟著我的哥哥,讓我們的家族也闖過一些狂風暴雨的!沒有什么,沒有什么能夠擋住我們的……”
她堅定無比的回答,讓女士忍不住有些驚愕,片刻后又釋然地笑了出來。
“還真是像呢……”她苦笑著,然后又摸了摸芙蘭的額頭,“好孩子,那我加倍地祝福你!”
如果她知道那些注定要被闖過的“狂風暴雨”里面,還包括著自己的家族的話,恐怕就不會笑得這么從容了吧。
“這幾天好好陪我聊聊天好嗎?很久沒這么開心了……”女士看著芙蘭,“就耽誤您幾天時間。”
“我樂意之極。”少女堅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