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建設新家園的決心,看上去確實十分堅定。吃完飯后,僅僅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她就帶著夏爾和其他跟著他們一起過來的人,再加上莊園里原本就有的仆役,統統拿著武器,浩浩蕩蕩地那座山谷進發。
沒錯,跟著夏爾和夏洛特一起過來的人不少,都是特雷維爾公爵家的武裝護衛,要么是雇傭的傭兵,加起來有上百號人。除了統一了制服的幾十號雇傭軍之外,其他人都穿著日常的便裝,行軍也毫無隊列章法可言。
公爵以及夏洛特,似乎是打算趁著現在天下大亂的大好時機,一勞永逸地解決田莊里這個困擾了他們多年的問題,恢復他們的合法產權。
夏爾和夏洛特騎著馬,呆在隊伍的后方,跟著大部隊一起朝前前進著。
“夏爾,看到了嗎?”夏洛特穿著一身獵裝,手中還拿著一把手槍,她笑語盈盈地看著旁邊的夏爾,“我們很快就能把這些混蛋統統趕出我們的莊園,到時候一切就都清靜了!”
“是嗎?預祝你一切順利。”夏爾輕輕聳了聳肩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這是什么態度啊?”夏洛特對他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滿,忍不住又斥罵了他一句,“別忘了,這里以后就是我們的啦!趕走這些賊以后,田莊的一年的收入能增加一大半!”
再怎么增加,能夠比得上建一座大鋼廠嗎?那才是拿著金山銀海往家里填!
夏爾在心里反駁了一句。
特雷維爾一家公爵的行徑,并不是孤立的行為,而是一種階級取向——夏洛特所代表的舊貴族們,雖然在大革命和七月王朝當中屢屢受挫元氣大傷,但是仍舊保持著很大程度的政治和經濟權力。而且他們并不會甘心于失敗,而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要反攻倒算,恢復過往在大革命當中不慎丟失的權益。
而在現在這種七月王朝崩塌、波旁王朝復辟有望的情勢下,他們當然大受鼓舞,滿心歡喜打算大干一場——當然,在他們眼里,這就是恢復舊有的產權和權益,是合理而且正義之舉了。
在夏洛特眼里,對這種恢復祖業、兼并土地的壯舉心不在焉的夏爾才是一個異類,她根本不會去想如果按照夏爾的建議,她到底能夠賺到多少錢。這本質上就違背了貴族的本能。
所以,在這個時代,總是著眼于過去的貴族們,其統治地位才會慢慢被眼界更加開闊、更有雄心、干起壞事來也更加狠毒的資產階級們所取代。
當夏洛特們還在想著用槍來驅趕貧民的時候,博旺男爵們就已經想到怎么用革命和政府法令之類的武器來洗劫全國的有產者了——這究竟是怎樣的差距?
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行軍之后,這群人慢慢來到了谷口,小山谷中的農舍已經赫然在望。
而在谷口,由石塊壘起來的矮墻,也擋住了進入山谷的必經之路,遠遠望去,矮墻后面有不少人影,還有一些槍管在其中若隱若現。
顯然,在收到了夏洛特的最后通牒之后,這些農夫們已經是鐵了心打算負隅頑抗了。
“這些人還真是不肯死心啊!”看到這種景象之后,夏洛特不禁冷笑了一聲。
然后,她轉過頭來,看向雇傭兵的首領。因為有過從軍經歷,所以他也被公爵任命為清剿行動的總負責人。
“一切就交給您了,先生。到時候酬金絕不會少的,您放心吧!”
而這位雇傭兵首領馬上躬身領命。
“遵命,小姐。我們將很快為您拿回您的土地。”
接著,這位首領轉過身去,朝自己的人揮了揮手,帶著自己的人往前慢慢行進。在這群人的帶領下,其他人跟在他們的后面,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著。
正當他們走到離谷口還有幾十米的地方時,“砰!”十幾聲雜亂的槍聲次第響起。
在火藥的的幫助之下,彈丸從急速竄出,奔向試圖搶走他們家園的敵人。
很快,幾聲哀嚎和慘叫響了起來,甚至還有人仰天栽倒,再也沒有了聲息。
在傷者凄厲的慘叫聲的恐嚇下,莊園和公爵派過來的仆役們馬上膽寒了,裹足不前,甚至還慢慢往后退,哪怕雇傭兵們破口大罵也無濟于事。
在友軍后撤的情況之下,雇傭兵們也不得不在匆忙胡亂放了幾槍之后,暫且退卻,甚至連死者都沒有帶走。
“真是沒用的家伙,一群飯桶!”第一次試探性進軍的失敗,讓后方觀戰的夏洛特不禁有些氣惱,直接破口大罵了出來,“給我再上啊!”
在主人的催迫之下,這些人不得不重新再次踏上前往谷口的路。
不過這一次,他們聰明得多,行進速度緩慢了許多,并且一邊依靠樹木來作為掩蔽物一邊小心前進。
然而,對方似乎顯得很有耐心,總是在進攻者們到了一定距離后、不好掩蔽之后才一齊開槍,因此每輪射擊總是會帶來一些傷亡。這倒也不奇怪,由于大革命的關系,老農民里面有不少人是參過軍的,而且平時也經常會去打獵,因而射術都不錯。
一來二去,進攻者們也學乖了,不再想著直接沖過去,而是在樹木的掩蔽下,隔著幾十米和那些農夫們對射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雙方的命中率自然都十分低下,甚至毫無命中率可言。
就這樣,農夫們一方雖然武器簡陋而且人數不多,但是是為了保衛家園而戰,因而士氣高昂,而且早早的構筑了簡陋的陣地,擁有防御優勢;而進攻方這邊雖然人多勢眾,裝備略好,但是人人都惜命怕死,因而局勢陷入到了短暫的僵持當中。
不過,夏洛特倒也不著急,只是冷笑著看著谷口后面的那些膽敢反抗的暴民們。
“夏爾,等下我一定要將他們的窩給燒個精光!”帶著無窮的怒氣和恨意,她一字一頓地對旁邊的夏爾說。她的手指緊緊地捏著馬鞭,原本白皙的手指現在更加顯得蒼白了,顯然她的內心遠不如表面上的鎮定。
她說得倒也沒有錯,這些農民的彈藥儲備不可能很多,雖然打得很難看,但是只要繼續打下去他們的彈藥肯定會馬上耗盡,最后就只能被夏洛特一方靠著人數優勢打垮。
接下來他們面臨的。將注定是流離失所的命運。
沒錯,二月革命后的憲法,已經給了他們選舉權,他們未來可以在議會選舉和總統選舉中去投下自己的選票,但是這對他們來說又有什么用呢?政權崩潰后的無秩序狀態所給他們帶來的危害,比憲法紙面上給予他們的權力要大得多。
選票既制裁不了、也動搖不了不了鄉村間的豪族。在政府的管控能力孱弱的情況之下,然后這些土豪們將一個個地區變成獨立王國,并且在實質上終結理想中的民主體制——直到21世紀,在諸如菲律賓、墨西哥之類第三世界國家當中,這仍然是一個現實問題。
而在對“革命”、“共和”、“民主”、“選票”等等概念失去了信心之后,在豪族們面前處于弱勢狀態的農民們,就會啟靈于理想中的強人的上臺,希望一個強人能夠代表他們的利益,保衛他們來之不易的土地。
為什么當時路易波拿巴能夠在后來的總統選舉當中上臺?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這些在大革命當中得到了利益的小農們,害怕舊的統治階級的反攻倒算,也害怕陷入資產階級的債務落網,因而希望有強人能夠上臺,保護他們的利益。
沒有什么,比夏洛特們的槍聲和“法蘭西任由你們這群惡徒肆意妄為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之類的宣言,更讓他們害怕和耿耿于懷的了。
他們想要去尋找守護神。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有一個人,樂于扮演出這個角色,以真誠的笑容,布施給他們以希望。
波拿巴這個姓氏,對他們就有這種魔力。他們將路易波拿巴看成了他伯伯的影子,認為侄子能和伯伯等量齊觀,能夠和制作了《法典》的拿破侖皇帝一樣,保護他們的利益。
也就是這個原因,農民們高喊著“打倒共和,皇帝萬歲!”的口號,選舉路易波拿巴當上了總統,也投票擁戴他廢除了共和國,登基成為第二帝國的皇帝。
所以,夏洛特鬧得越歡,就越是讓農民們心驚膽寒,就越是在給路易波拿巴掙取選票。
而夏洛特們的槍聲,既是讓小農們心驚膽戰的催命咒,也是在敲響波旁王朝的最后喪鐘。
夏爾一邊這么遐想著,一邊在心里準備回去巴黎之后,暗中命人大肆宣揚各地的貴族和農民間的土地矛盾,以便更大范圍地制造農民們心中的恐慌——不管現在的產權是否合法,他們的土地終究是從貴族那里奪來的,他們終究是會害怕的。
一想到這里,他又悠然注視起了遠處的小小戰場。
在他視線所及之處,在那段矮墻的后面,有一道人影好像是中了一槍,急速往后仰倒,然后栽倒在了地上。
“哎喲,我們又少了一張選票!”此情此景,讓夏爾心中不免稍稍郁悶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