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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最后一縷陽光的隱沒,巴黎陷入到了夜幕的包裹當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從繁忙的工作當中解脫了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以求片刻的休憩。然而,同廣大的勞動者們相反,對這個國家的社交界來說,夜晚并非意味著一天的終結,而是一天的開始。
位于意大利大街的巴黎歌劇院,門外早早地停留下了大量造型精美、銘刻著各種紋飾的馬車,這種盛況平日里并不多見,顯然預示著今晚的演出絕對并非尋常。
隨著悠揚的樂曲聲的引導,今晚的演出已經到了最為精彩的段落。
夏日的夜晚原本會讓人心情煩悶不安,但是在原本嘈雜的觀眾們此時都已經寂靜無聲,屏息凝視著舞臺上正在,就連包廂中那些精心打扮了的貴婦小姐們,也個個忘記了在觀眾們面前賣弄風情,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上的演唱者。
這個演唱者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因而看上去也更加蒼白,簡直猶如戴上了一副精致的假面具一樣,因而也看不出年紀來,只是從面部的輪廓來看,倒是也不失英俊。
然而,所有觀眾此時關注的并不是他的容顏,而是他那無與倫比的嗓音。
在舞臺的正中央,所有視線的焦點當中,他渾然好似渾然不覺,繼續忘我地演唱著。他的聲音既純凈而又清脆,就連女音當中,也很難找到如此純粹的嗓音。
一開始,他的演唱十分低沉,然后他的樂音一點一點地逐漸增強,慢慢升到高音。在用高音唱了一長段詠嘆調之后,樂音又以同樣方式緩緩減弱,下滑至低音。
他不停地這樣反復升高降低音調,向每個人展示自己對樂音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控制力,原本的歌劇詠唱。在他的掌控下好似已經變成了舞臺中歌手華麗而且夸張的炫技式的演出。
所有人都看著他的表演,聆聽著他的歌喉,沉浸在這個年代最高等級的視聽享受當中。
唱著唱著,一段唱詞結束了了,歌聲也隨之停了下來。演唱者抬起頭來,看著每一個觀眾。好像在矜持地等待著自己應得的歡呼和掌聲。
立時,掌聲如驚雷般響起,幾乎每個人都在歡呼著,連那些原本高傲的貴婦們也禁不住喊了起來,要求他繼續現在的表演。這種歡呼聲持續幾分鐘之久。
在觀眾的掌聲平息后,他繼續唱了下去,這次的唱腔非常輕快,既悅耳動聽又輕靈飄逸。其節奏之輕快,好像就連在旁邊伴奏的提琴都很難跟上。
而這時的觀眾們的情緒已經被調動到了最高點,他們一邊聆聽,一邊不自主地鼓掌和歡呼。臺下的觀眾,臺上的演員。在這樂曲聲和歡呼聲當同交織在了一起,成為了這個浮華時代的伴奏。
這是一場相當完美的演出,幾乎每個觀眾都已經被歌手的才華所折服。驚嘆于他那幾乎完美無瑕的歌喉。
“這是多么完美的演出啊!”
在自己家的包廂里面,手里拿著一柄小望遠鏡望著舞臺的芙蘭忍不住也輕聲感嘆了一句。
雖然并沒有和大多數人那樣完全忘我,但是她也對如此精湛的表演感到有些嘆為觀止。她看著那位正在沉浸在自己演唱當中的演唱者,突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他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能得到如此如同藝術品一樣的歌喉啊!為了得到這一瞬間的永恒,付出這樣的代價到底是值不值得呢?
她發覺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這位演唱者是一位閹伶,是一個為了追究完美的嗓音而被人為制造的殘缺品。
在文藝復興時代。歌劇在意大利的興起之后,為了適應演唱復雜的對位技巧的圣詠作品。同時為了解決男性演唱者的青春期變聲問題,閹人歌手就應運而生。
閹伶一般在男童時期就施行閹割手術,這樣在成年后,既有男子的體格和肺活量,又能保持著童聲時期的聲帶和喉頭。經過嚴格聲樂訓練的閹人歌手,音域具有女聲的高度,而氣息則有男聲的強度,兼有女子般純凈、輕柔、精巧的聲音和男子深厚的能量,肺活量與橫膈膜支持力驚人,一個高音甚至能保持延續一分鐘。
“有些東西,注定是要因殘缺,才能去追求完美啊!”在演唱者的詠唱的伴奏下,好像是聯想到了什么似的,芙蘭突然感嘆了起來。
我和哥哥,不就是注定無法得到結合嗎?
“美麗的特雷維爾小姐,我們這些大老粗可不懂您所說的藝術評論。”就在這時,站在她旁邊的特雷維爾侯爵突然饒有興致地開了口,“不過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今天的表演雖然已經很好了,但不算是最好的。別以為爺爺在吹牛,1808年我去過意大利,洛伊希滕貝公爵十分好客,他就招待我去聽過幾次馬凱西的演唱,呵!那可不得了啊!好聽得沒法形容!你可沒法想象那時的情景,我們這些觀眾都瘋了,演唱結束后一大把一大把地往舞臺上扔錢幣,還有人扔了戒指呢!今天的這位,雖然以不錯了,還沒法兒達到馬凱西的境界,所以我倒是挺可憐這些高興得要發狂的人的,他們是沒見識過真正的好貨吶!”
洛伊希滕貝公爵是指拿破侖的繼子歐仁德博阿爾內(17811824),深受拿破侖器重,在帝國時代擔任意大利總督,統治北意大利地區。
馬凱西(l.marchesi,17541829),著名的閹伶歌手,歌喉十分動聽,當時極受追捧。
“也許吧,爺爺……”
這個前帝國時代的老將軍,特別喜歡追憶往昔。不管談起什么事情都忍不住要提一提當年。作為孫女兒,芙蘭已經習慣了爺爺的這個愛好,所以只是笑了笑不再爭辯。
“不過,只要你喜歡就好啦,好孩子。”似乎是發現自己講當年的愛好又有些挫傷孫女。老侯爵不禁又很快地轉移開了話題。“總之,在我心里,今晚表演雖然很不錯,但是還不如我的孫女兒。”
他的這番話倒也不算完全是在恭維,因為此時的芙蘭,確實可以稱得上是艷光照人。
芙蘭穿著一件白色的紗裙。透過這花團錦簇般的花邊的襯托,袒露出的脖頸下面的一片肌膚似乎白得耀眼,金黃色的頭發梳成了現在流行的英國式發型,因而被映襯得更加鮮明。為了給賣弄風情的事業上再增加一道武器,她的手里還拿著一把扇子。全副武裝地出現在了眾人矚目的包廂當中。
因為是自家孫女的緣故,老侯爵在評價時不免有些立場偏頗,但是盛裝打扮之后的芙蘭,確實超乎想象的漂亮,至少在今晚有資格成為歌劇院當中最值得矚目的明星。
雖然剛才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被舞臺中的閹伶所吸引,但是在表演已經告一段落的時刻,那些視線開始集中到了芙蘭身上,好像開始在談論她到底是誰一樣。
那些或仰慕、或嫉妒。甚至還有些夾雜著惡意的視線,讓芙蘭頗感有些難以適從,但是仍然不得不裝作毫無所感。專心地看著舞臺上的表演。難得爺爺陪自己出來玩,他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的,怎么能掃他的興呢?
不過,真不知道夏洛特是怎么會對這種事情那么樂此不疲的?真是個腦袋空空只懂虛榮的家伙啊。為了發泄心里淤積的這種不適感,芙蘭在心里不停地嘲諷夏洛特以便轉移開注意力。
“看吧?小姐,現在人人都在看著你呢。”她的爺爺沒有發現此刻她心中的真正感情。他興致勃勃地在芙蘭耳邊說,“我敢保證他們一定在打聽你是誰。還有不少人一定在想該怎么接近你……就像我們當年那樣。”
“爺爺,您這話說得。簡直是把我當成是一個被精心擺上了貨架的玩偶似的,”芙蘭的臉稍微紅了紅,“難道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嗎?”
“當然了,這有什么不值得開心的嗎?”老侯爵的表情十分輕松,“要是我的孫女兒無人問津,我才會覺得傷心呢。”
“您就那么想要讓我嫁出去嗎?”芙蘭忍不住微微蹙眉,“爺爺,我說了,這種事我自己知道該怎么辦……我想呆在您的身邊。”
“傻孩子,難道嫁了人就不能夠呆在我身邊了嗎?難道你覺得我和你哥哥會把你拋棄嗎?那怎么可能。”老侯爵忍不住失笑了,“再說了,爺爺也不是逼著你馬上要嫁人,只是想讓你多認識一些人,為未來多幾個選擇而已,這樣有什么不好的嗎?既然你看不上菲利普那小子,那就多在社交界見見人吧,總有你覺得合適的……”
“可是我就是覺得沒人合適,也不會有。”芙蘭的兩頰微微鼓了起來,眉宇間似乎還殘留著一些少女的稚氣,以至于沒人能夠發現她這句話深處所潛藏的那個意思。
——除了那個人以外,再也沒有了。
“這話可難說,到時候沒準兒你自己還比我要更加積極呢。”老侯爵聳了聳肩,顯然對孫女的反抗不以為意,“總之,不要怪爺爺管太多啊,孫兒。你的奶奶死得早,我們才剛回法國沒多久她就過世了——她那樣一個大小姐,千辛萬苦從暴亂中的法國逃了出來,跟著家人顛沛流離躲到德意志去,然后又跟我過了那么多年的清苦生活,這中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在她死前我可在床頭發過誓,絕不再婚,也絕不會讓我們的兒孫再吃我們當年吃得那些苦,一定要讓你們過上人人艷羨的生活……現在好不容易我們家又重新得勢了,我可得好好給你做些安排啊……”
芙蘭靜靜地聽著爺爺的絮叨,雖然爺爺這個事情也早已經說了好多次,但是芙蘭對他的老生常談卻也一點都不覺得厭煩,因為其中蘊含的真情讓她無法反感起來。
就算是為了爺爺,我也得打起精神來應付。
“爺爺,我知道啦,我會好好跟人交流的。”芙蘭朝老侯爵點了點頭,她的臉上露出了那種夾雜著純真與嬌媚交織的笑容,足以打動任何一個人。
“哈哈,這樣就好!”老侯爵顯然十分高興,“那我先出去一下,找幾個朋友敘敘舊,你先一個人在這里好好看看歌劇吧。”
然后他擠了擠眼睛,“如果有客人來訪的話,一定要好好招待啊!”
說完,他就直接離開了包廂,好像是要給孫女兒創造和朋友交往的空間一樣。
芙蘭看著爺爺離去的背影,在包廂的門重新被關上了之后,她突然感覺心頭一緊。
如果真的有人來訪,我該怎么應付呢?她的思緒有些凌亂了起來,她發現自己既沒有受過多少這方面的教育,心里也沒有做過多少這方面的準備。
雖然可能有些驕傲自大的嫌疑,但是芙蘭認為客觀來看自己也許很有被人追求的可能性。
不提容貌方面的東西,她的姓氏是德特雷維爾,雖然這個年代姓氏不再那么值錢,但是終歸仍舊是名門。
而且,她有一個擔任過重要軍職,并且在傳聞中即將獲得元帥頭銜的爺爺;還有一個同樣手握重權、同時還是總統重要心腹的哥哥,是的,哥哥……
這樣來看的話,就算有些人有意要接近自己,追求自己也不是不能夠想象吧?
可是……還是難以接受啊。
思酌了片刻之后,芙蘭決定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的話,她就要用自己從旁人那里學到的方法,用客氣溫和但是絕不讓人誤解的方式拒絕掉對方——社交界當中的女子們,是從來不缺乏這方面的詞匯的。
正在芙蘭剛剛從這種紛亂如麻的思緒當中擺脫出來的時候,門突然輕輕地被敲響了。
這么快嗎?
芙蘭心里一驚。
片刻之后她重新鎮定了下來,然后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扇子——那是從小到大哥哥送給自己的最貴重的禮物。
溫潤的扇骨好像傳過來了一陣能量,讓她不自覺地有了一種難言的勇氣。
“進來。”她低聲說。
然而,片刻之后,芙蘭原本的戒備不翼而飛。
面前的婦人未施粉黛,正用優雅的笑容注視著自己。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