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帶著越來越濃的暑氣。
還是清晨,樹葉就無精打采的耷拉著,沒有風,要不是知了實在惹人煩的叫喚,放眼看去,就像是一張被凝固的畫作一樣,毫無生氣。樹上的知了可得意了,天剛亮,就開始歡騰起來。
對于窮人來說,天熱有天熱的好處,在貧民聚集的地方,街頭巷尾中間,到處都是赤膊,穿著松松垮垮的短褲,趴在街頭哄鬧的小孩子。要是男人的話,上身不穿衣服的也很多,熱了,用肩膀上的毛巾,擰一把涼水,往身上擦洗一把,立刻就涼爽不少。
而對于富人來說,除非去避暑勝地,比如青島、廬山等地,呆在上海,這天氣確實難捱。
和華界不同,租界里管事的人很多,紅頭阿三,安南人,巡警,洋人……
總之,衣衫襤褸的行人是要受到處罰,倒是允許赤腳,所以很多賣報的小孩子,都一個個穿著發酸的衣服,打著赤腳在早晨的街頭,希望靠賣報所得的錢,換來一天的食物。
夏天的早晨,五點鐘的時候,街面上就熱鬧了起來,等到八九點鐘,太陽一出來,街頭就要空蕩很多。
在一條小弄堂里,喝完最后一口豆漿,感覺意猶未盡,但是初來上海,生活不易能省就省,陳布雷拿起放在路邊攤上的帽子,將兩個銅元放在碗邊,和老板打了一聲招呼,匆匆離開。他看上去有些黑。臉也消瘦的深深的陷了下去,不過一雙明亮的眸子,出奇的清澈,唯一讓人不解的是,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種難以表述的憂傷。
29歲,相依五年的妻子,留下一雙兒女,撒手人寰。
面對亡妻的墳塋。陳布雷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巨大的悲傷,讓他幾乎在那一段日子里,精神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幾個月前,看著在床上哇哇大哭的女兒,忽然間,就像是著了魔,把女兒當成了生死仇人一般。被他從樓上摔下去,好在孩子在襁褓中,掛在窗臺下的雨篷上。沒有受傷。為此。他內疚了很久。
但是一切都于事無補,人死、燈滅。
亡妻已成過去,傷痛過后的茫然,才想到一家人嗷嗷待哺,老的老,小的小。都是需要他操心的時候。而此時他才想到,家里為了辦喪事,已經將所有的積蓄和現款都貼補了進去,還借了一些錢。
在明清,就是民國。厚葬的習俗非常普遍。就說是一副壽材,好一點的也要幾百塊。加上做法事。勘墓穴,送葬,少了一千塊,很難辦的像樣一些,體面一點。還是小康之家的花費,富貴人家,
十萬的開銷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離開家鄉,陳布雷想起來,自己或許可以去報館尋找一些機會。
十里洋場,讓這個失意人慌亂不知所措,人頭攢動的碼頭上,他發現自己很渺小,安頓好住處之后,他先不急找工作。而是忙著拜訪家鄉的幾個鄉紳,有過在《四明日報》當記者的經歷,一來二去的就被介紹到了虞洽卿那里。
不過,虞洽卿不在上海辦報紙,身邊不需要文人。
反倒是讓陳布雷非常尷尬,百無一用是書生,當他失落的離開虞公館的那一刻,似乎根本就想象不到,一個巨大的機遇正在等待著他。
當他低頭看著紙條上的地址,走過城市的繁華,來到了位于西摩路上的高檔別墅區。這里的房子都是隱藏在綠影環繞之中,像是把城市的喧囂隔絕在高大的圍墻之外似的,安靜,卻不是方便。
能住在這等豪宅中的人家,哪一個不是非富即貴,擁有顯赫的身世。
站在門口,陳布雷沒來由的緊張起來,心里有些退縮,暗想:“要不,去商務應書館當末流的編輯算了,也能養活自己。”
“陳布雷,你想要逃到什么時候?”
“有錢人都是勢力的,就像是自己去虞公館,接待他的不過是一個管家。”
“可在上海灘,真要是虞洽卿介紹的工作,別人不用他倒罷了,但要是自己不去,肯定要得罪人。”
陳布雷在王公館的大門口猶豫的兜著圈子,頭上戴著一頂藤皮編織的涼帽,身上裹的嚴嚴實實的,看上去很可疑。
正當他要鼓起勇氣,按響門鈴的時候,兩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攔住了他的去處,臉色不善的盯著他看,這讓陳布雷非常氣憤,但是敢怒不敢言,躲閃的眼神也不敢看人。
“小子,盯著你已經很久了,這周圍的人家是你這小子動腦筋的地方嗎?”
陳布雷一開始還有些不解,隨即明白過來了,原來是街頭的暗探,把他當成了踩點的小偷了。說不上來的羞愧和憤怒,頓時讓他氣的臉色蒼白,攥緊拳頭,死命咬著牙,心說:“如果兩個暗探再膽敢侮辱他,今天就跟人拼了。”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文人一怒,哭爹喊娘。
陳布雷也知道,自己多半到最后也是不敢動手的,不過這份氣,確實不好受。于是一掃唯諾的性格,整個人的氣勢為之一振,就像是一把利刃一般寒氣逼人:“我是虞老板介紹,來這家登門拜訪的。”
“虞老板?那個虞老板?”
“虞洽卿,虞老板。”
在上海灘的街頭,虞洽卿的名頭非常好用,很少有不知道的,尤其像是巡捕房,暗探,街頭的混混,都對社會上的頭面人物知之甚詳,深怕不知不覺之間得罪了這些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兩個暗探詭異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陣,正當陳布雷被看的渾身發毛。腦門發緊的時候,其中一個暗探鄙夷的從齒縫里冒出一個音符:“嗤……我當是什么人呢?原來是窮親戚!”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兩個平日里在陳布雷的筆下是渾渾噩噩之輩,如同行尸走肉般,走狗一樣卑賤的人的注視下,陳布雷屈辱的內心如同刀絞一般,用力的按住了王公館門口的電鈴。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發抖。并非是激動,也非緊張,而是屈辱。
就像是一朵在地獄里盛開的魔花,頃刻間,填滿了他的內心。那一刻,他甚至想要向天狂吼,紓解心頭的苦悶。還在終于有人來開門了,陳布雷這才把視線放在了向門口走來的伍德。
“洋人……”
“嘿嘿,真的是洋人。我看這小子長相不俗。原來是個洋人的種?”
背后傳來陰陽怪氣的奚落聲,讓剛剛因為驚訝而壓下心頭的屈辱再一次萌發出來。好在伍德臉上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微笑,也只有英國人才會這么笑。不可愛。但還說不上討厭。倒是讓陳布雷胸口的怒氣有點無處發泄。
“陳先生?”伍德的中文口語雖然與日俱進,但還是帶著濃重的西語的痕跡。
打定了注意,絕不在這家人干,心里頭才好受了一些。迎上伍德的眼神的那一刻,陳布雷的心情才平復了一些,收斂了激蕩的內心。面無表情的點頭道:“是的,先生。”
不過陳布雷用的是英語回答,這下伍德反而開心了。
不久之前,王學謙不停的將身邊的洋人送回黑水公司,在公館內。只剩下了伍德一個英國人,可以說。他除了每天跟在小玲玉后頭,像個老管家一樣的嚷嚷要淑女,要端莊之外,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跟他說得上話了。遇到一個能講一口標準英語的小伙子,伍德自然談性很濃。
進入院子,穿過回廊,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偌大的花園中,鳥語花香,宛如世外桃源。這些花草都是花大價錢移植過來的,能否成活還是未知
,但好在大部分還不見枯萎。
耳畔傳來圣桑《動物狂歡節》那種悠遠意境的弦樂聲,陳布雷這才看到,在一邊的桌子上,放著一臺正在轉動的留聲機。
一大一小兩個人,穿著白色的薄棉練功服,正在晨練。
兩人邊上一個大漢,崛起老大的嘴巴,生氣的盯著兩人的后背,心頭的不忿,倒是跟陳布雷此時此刻的心情有些相像。原來,王學謙才幾天時間就把杜心武傳授的《武當養生功》篡改的亂七八糟,怎么喜歡怎么練,這讓吃不到葡萄的鐘文豹,氣得牙癢癢。
可是沒辦法,這套功法是武當內功的基礎,沒有口訣,光有招式,練了也是瞎練。有了口訣,招式不對,反而能鍛煉身體,對身體也全無影響,但是培育內家功夫的內氣是不成的。
這也是王學謙毫無顧忌的原因。
當然,鐘文豹生氣的理由更充分,原本他還能在邊上偷師學藝,即便沒有口訣,學全了招式也是好的。但現如今,王學謙卻把他唯一的指望都給禍害沒了。
鐘文豹偷看了一眼頻頻點頭,似乎非常滿意的杜心武,打小報告道:“杜師傅,您看,先生把您傳授的功夫都胡亂篡改成這樣,您老也不說說?”
反倒是杜心武臉上帶著笑,一出口,差點沒把鐘文豹氣個半死:“這樣也挺好。”
其實杜心武根本就不關心王學謙會不會重視練武,他關心的是王學謙的身體,對于像王學謙這樣的年紀的人來說,早睡早起,平時多鍛煉,就能有一個不錯的體質。
練功就毫無必要,再說了,如果王學謙沉迷于武學,反倒是杜心武要著急了。在他看來,王學謙是一個變
。至于武功?王五是能打,但還是救不了光緒皇帝。
兩人一問一答的話,都聽在了陳布雷的耳中,感覺周圍的人都是怪怪的,他也沒在意,反倒是內心給這家人下了一個定義:一群怪人。
等到王學謙站直之后,雙手緩緩收功,額頭也是汗涔涔的。
好在天氣熱,并非運動量太大,洗過一把臉。這才把視線放在陳布雷的身上,看上去病怏怏的,臉色不太好,說起來這種狀態王學謙是很有體會,亞健康。身上沒毛病,但是整個人就是打不起精神來。
“先生,這位是虞先生介紹來的陳先生。”伍德來到王學謙的面前,介紹道。
“陳布雷?”
陳布雷愣住了,布雷是他的筆名,平時很少有人這么稱呼他。記得當年在《天鐸報》的時候,主編喜歡這么稱呼他,但是平時都是叫他的名
。哦,對了,王學謙余姚人,和你是老鄉!”
王學謙跳脫的眨了眨左眼,笑道:“老鄉見老鄉,連眼淚汪汪,我就不抱著你哭一鼻子了。來了我這里,就當成家里好了,缺什么跟伍德說,他會給你辦好。”
“對了,你的英文怎么樣?”
“會開車嗎?”
陳布雷如同木偶一般的,跟著王學謙的思維,東拉西扯的,根本就沒有他插口的機會。其實,剛才他是準備措辭委婉的拒絕王學謙的聘用,雖然王學謙也表示過要用他。在來之前,他其實獲得了商務應書館的邀請,擔任編輯。
在商務應書館,排資論輩,薪酬也分三六九等。
最高等的,月薪250大洋,要留學歐美的博士畢業,擔任過國內大學教授,沒有在國內大學當過教授的,200大洋一月。在美國大學應聘上教授的,商務應書館也知道留不住人,根本就定這個規定,不過真要是應聘的話,500大洋也說不準;二等的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也需要國內大學任教經歷,每月的薪酬也有150大洋;三等……
到了陳布雷這個份上,已經是末等的薪酬,每月50大洋。
這份工資,加上需要養育五個子女,絕對是不夠的。所以他還在猶豫。來王學謙這里,一來是聽了虞公館的管家說,這家給的工資高;二來,還是心想,都是寧波老鄉,不會坑自己這個失意人吧?
“先吃飯,吃完再說。”
生拉硬拽的把陳布雷拉倒了飯桌上,這時陳布雷才想起來,他已經吃過早飯了。連忙解釋道:“王先生,我已經吃過早飯了。”
“真的嗎?”
在王學謙咄咄逼人的眼神下,陳布雷沒來由的緊張,慌道:“真的。”
可就在這時,陳布雷的肚子不爭氣的又響了起來,早上起得早,就喝了一碗豆漿,一根油條,還沒吃飽。走了一個多鐘頭,早就是饑腸轆轆了,這會功夫,正是餓的時候。嘴上說吃過了,肚子卻沒來由的不爭氣,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羞愧,鬧了個大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