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的兒子,王學謙。在年輕一輩中,章炳麟有過及距離的接觸,給他的感覺也非常不錯,而且并沒有在心里有絲毫看不慣的不良感受。
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這事,王學謙本人知道嗎?他愿意嗎?
于是章炳麟打斷了王鴻榮的繼續游說,直截了當的說:“鴻榮兄,這事令公子知道嗎?”
王鴻榮一聽,耳根子就不受用起來,給他小子找老師,還需要兒子同意?這不是本末倒置嗎?王家可是儒學大家,當然心學講究的是‘行知合一’講究的是‘實踐出真知’,可即便這樣,也要講尊師重道。要是王鴻榮好心,給兒子找一個老師……
想到這里,他還偷偷的看了一眼章炳麟,心說:“估計能鎮得住!”
雖說還是有些不放心,但對于王鴻榮來說,章炳麟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了,有社會地位,有社會名望,本身的才學也是響當當的,憑什么就不能當好一個老師?而且,章炳麟的弟子也是滿天下,如果王學謙想要在仕途進一層的話,就不會拒絕。
想到這些,王鴻榮不由的心頭膨脹起來,拍著胸脯保證:“王家的事還輪不到他說了算!”
不知道,王家底細的人。還以為王老爺說這話的時候底氣十足,言下之意,王家的事是他說了算。其實不然,從章炳麟偷笑的眼神中,管家王福安事不關己的高高掛起的臉色……就能猜測一二。
王家的事,王老爺說了,絕對是不會算的。
至于王學謙會不會聽王老爺的安排,估計也難。畢竟王學謙的年紀大了,成年了,而且學業有成。在旁人眼中,王老爺這是先吃蘿卜淡操心,屬于閑得慌。老糊涂了。王學謙即便是反對,甚至不去搭理,也沒多大錯。更不用背負忤逆的罵名!
見章炳麟很不講義氣的偷笑,王鴻榮臉上掛不住了,嗔怒道:“太炎兄。我可是把條件說下來了。至于……”
想著王家藏書樓,都快想瘋了的章炳麟,即便覺得是一件糊涂事。傻事,他也斷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忙攔住了王鴻榮,陪著笑道:“鴻榮兄,我這不是聽到你能讓我進藏書樓,笑傻了嘛?好了,好了……我不笑總行了吧!”
王鴻榮也沒多心思,和章炳麟爭個長短,于是長話短說道:“犬子。正好也在寧波,改日不如撞日,就明天拜師吧?”
對于老朋友如此匆忙的決定,章炳麟其實多少有點反對的情緒,不過想著王家的藏書樓,他決定忍了下來。不過還有一事不明,王鴻榮到底要求章炳麟教授王學謙什么?
如果是西方格物,語言,美術人文,這些的話。還不知道誰教誰呢?
反正這個問題很重要,對于章炳麟來說也很迫切:“鴻榮兄,王家詩書傳家,家學淵源,恐怕令公子在學業上也多半不需要人提點,只要有向學之心,總能成就一身才學。”
這話說的隱晦,其實章炳麟是真的不明白,王鴻榮為什么死乞白賴的要求他帶這個學生。
一個理學洋博士,加上王家又是儒學的巨擘,正和他說的那樣,家學淵源,哪里有他教導學問的機會?更何況王學謙都已經二十五六歲了,要是五六歲,還能糊弄一陣。
但真要讓章炳麟當孩子王,估計這老頭也要撂挑子。
再說了,章炳麟又不是沒有試探過王學謙,在他看來留學歐美的學生,大部分都是有真才實學的。少數暴富的家庭,比方說盛宣懷家的老四,盛恩頤,在英國劍橋留學,其實是老婆帶著他在國外了那么幾年而已。
可這種情況,少之又少。
在章炳麟看來,王學謙也是有真才實學的。
再說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王學謙要是一個紈绔子弟,整想著鮮衣怒馬,斗雞遛狗的,估計身邊也聚集不來那么多人才。像是鄭華這樣的工程學博士,一開口,聽談吐就能感覺出其良好的教育背景。
其實王鴻榮也沒想好,到底讓章炳麟教兒子什么?
章炳麟在詩詞歌賦的造詣上小有名聲,但對此,王鴻榮是非常不服氣的,這方面他也不弱。再說了,自古詩詞歌賦高人一等的文人,大部分都生活不如意。
屈原、李白、蘇軾,那個不是文思涌泉,筆下生花的才子。
可到頭來呢?混得一個比一個慘,王鴻榮不想讓兒子一門心思去撲在這些技藝上,反而荒廢了政治生命。可除了這些,讓章炳麟教什么呢?這的確讓他犯難了,想來想去,他才憋出一句話:“要是太炎兄不介意的話,先教他認字吧?”
“認字?”
章炳麟手一抖,差點把手中的茶盞當成暗器,飛到了王鴻榮的臉上。見過不靠譜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不負責任的父親,兒子明明是學成歸來的精英,卻讓他認字?
這一刻,章炳麟的好脾氣都有些忍不住了起來:“鴻榮兄是來消遣小弟來了?”
“沒有的事。”
見章炳麟臉色難看,王鴻榮摳搜的從袖子里拿出了昨天他改的一份文件,上面署名是王學謙寫的。攤開之后,章炳麟就先是一皺眉,字不太好看,但也不算太難看。
不過鋼筆字,無法寫出毛筆字的遒勁,但這也算不了大錯。
再說了,留洋的學生,都喜歡用鋼筆,書寫方便,攜帶便捷。
再看條目,文思清楚,書寫明白。政府所用的條令,不需要文辭渲染意境,反而是怎么簡明易懂,怎么好。從這一點來看,王學謙哪里需要專門的老師學習文字。
而且,王鴻榮的口吻也不太像話,簡直把王學謙當成文盲來看待了。
章炳麟放下文件,看了一眼對面的王鴻榮,眼神有些迷茫,不解道:“鴻榮兄,這是令郎的手筆。”
“是啊!”
“這不是挺好的嗎?條理清楚,文辭簡潔。有什么問題?”
王鴻榮唏噓的抖動著嘴唇,死死的看著章炳麟,良久,才開口道:“太炎兄是故意來氣我的不成?”
章炳麟雙手攤開,叫屈道:“鴻榮兄。這不是讓小弟為難嗎?”
“你看這個字?還有那個字?”
章炳麟湊近一看。呵呵一樂,是錯字,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都已經改過來嗎?
這也是他心寬,不過就一會兒的功夫,他卻像是看出了端倪似的,原先的錯字,和修改的字,筆跡不一樣。熟悉王鴻榮筆記的章炳麟頓時明了,這是王鴻榮修改的,臉色有些古怪的看向王鴻榮:“鴻榮兄,或許這是令郎為了書寫方便。偷懶寫的。”
“字體方圓,方寸之間,都是老祖宗留下的,哪里容得我們更改?”
王鴻榮氣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一團白面,貼在烤箱之中。瞬間鼓起,又飛快的癟了下去的馕,看著都讓人心神不寧,像是要找人拼命似的。
對于別人來說,這種小錯沒什么。但對于王家?這可是有辱門風,再說了,王學謙又是宗門嫡長子,連這點穩重的性子都沒有,將來如何帶領上萬王氏族人?
不得不說,王鴻榮想的太遠了。
就王學謙是否愿意當這個族長,在將來,就足夠讓王鴻榮氣得恨不得沒有這個兒子。再說了,王學謙不過是不熟悉,疏于訓練,只要相信,他拿著字典,多看,多寫,很快就能擺脫這個障礙。從簡化字順利轉變成繁體字。
當王福安帶著這個消息告訴王學謙的時候,王學謙當然不答應了,再說了,老爺子的朋友,靠譜的,有擔當的實在不多。他可真的忍受不了,身邊站著一個頭上用頭油梳的光可鑒人的齊耳發學究,一口一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這還讓不讓人好好活了?
“這可不行,我不答應。至于,錢……”王學謙挑剔的眼神,頭從到腳的看了一眼王福安,后者緊張的將腳尖縮進褂子底下,卻依然無法掩飾心底的慌亂。
王學謙的意思再簡單不過,私塾先生免談,但是要錢方面好說。
他也已經打定了注意,如果王福安不松口,他就當不知道,反正王家這么大的產業,王鴻榮絕對不會餓死。別說餓死了,就是虧待自己都不會發生。
沒想到王福安這一次異常的堅決,一改以前有話好商量的脾氣,唯獨語氣還算恭敬道:“大少爺,這是老爺定下的,他老人家就是賣宅子,也不會答應你的要求。而且先生也是非常有本事的,要不是想看王家的藏書,也不會答應老爺的要求。”
“門都沒有,我這么大的人了,還要從蒙童當起,你說這世道還真有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敢有這個膽子?”王學謙氣極,語氣也不由的強了幾分。
正在兩人爭執不下的時候,鐘文豹陪著一個五十來歲體面鄉紳模樣的土財主,走進院子。
還沒等鐘文豹稟報,來人就開口道:“你說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就是老夫!”
王學謙正眼這么一瞧,眼熟,隨即想起來,這不是在杭州遇到的章炳麟,章太炎嗎?
怎么來寧波了?還把他的話給應承了下來,隨即心頭暗道:“不好,這章太炎不會是來報復自己的吧?”
想了想,王學謙開口道:“我這里可沒有束脩!”
章太炎哈哈樂道:“沒事,你爹給過了。”
“我最近在學產業經濟學,你覺得能教我嗎?”王學謙故意氣道。
章炳麟心中苦笑,知道是這么一個結果,但他也是有備而來,回答道:“不能,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學,互相提高。”
章炳麟都這么說話了,王學謙張了張嘴,反倒沒詞了,當老師的都到了這個份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說了,章太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心里也是非常尊敬的,耷拉著臉道:“章叔,你這是何苦呢?小侄,可沒得罪您!”
章炳麟嘆氣道:“我也不想攬下這份苦差事,但我要是不答應,你爹不讓我進王家藏書樓,我有什么辦法?”
王學謙一愣,心說:“原來是這樣?”
不過章炳麟見王學謙愁眉苦臉的樣子,樂呵呵的拍著王學謙的肩膀,眨著眼睛矯捷道:“子高,別灰心。我們照舊,反正你爹也不查你的功課,他想查有為師在,糊弄他還不容易?”
這下,邊上低眉順眼的站著的王福安可不淡定了,想要說話,卻又不敢。心頭不由的埋怨章炳麟,您老這席話,不會等我離開之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