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錕正襟危坐,臉上看不出表情,但要是視線從曹大總統的臉上,往下移動到手上的話,就會奇怪的發現,大總統手上團吧在掌心,像是手絹一樣的東西,時不時的還往鼻子跟前湊。
王懷慶暗自惱怒不已,因為,他被嫌棄了。
作為一個有步入前衛藝術和行為藝術的民國上將軍,王懷慶本人有著讓人無法理解喜好,平日里就喜歡坐在馬桶上。
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天底下,誰沒有一個特殊一點的愛好,喜歡個物件什么的?
戀物成癖,也可以理解。唯獨王大將軍的喜好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給人一種高山仰止的驚艷。再說馬桶這物件,是個人都離不了,再尋常不過的物件。
只不過王懷慶的喜好并不止步于馬桶,更喜歡馬桶中的東西。
只是,王大將軍這種樸素的價值觀,親民的愛好并沒有在他的同僚之間被理解。反而別奚落,嘲笑,排擠,讓他挺受打擊。感覺自己就像是不被認可的一部分人,不管在那個派系,都讓他沒有安全感。
曹錕手中拽著的手帕中包著一顆霍香正氣丸,同仁堂的精品消暑良藥。他倒不是為了吃,而是聞著藥味,感覺周遭的空氣頓時變得好了不少。
王懷慶怎么會看不出來曹錕不待見他,也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嘀咕道:“黃龍湯還能入藥,這有啥呀!”
在北洋軍中,曹錕是‘傻子’,王懷慶是‘老實人’。不過王懷慶的口味太重。曹錕就是個‘傻子’也無法接受。再說,王懷慶從軍多年,嗓門不大,怎么帶兵?他說的每一句話,就是院子里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更不要說坐在他對面的曹錕了。被王懷慶沒來由的幾句嘀咕,曹錕的胸口頓時翻騰起來,惡心的想要吐。黃龍湯是能入藥,但是哪個富貴人家把這等玩意當藥吃過?
窮人,家里實在沒錢。得病了,只能試試這不要錢的偏方。
王懷慶還好意思舔著臉解釋:“大總統,我每天都洗的。”
他在北洋軍中,一直是鶴立獨行的角色,沒人能窺其項背。當然,他也不會解釋,自己的喜好為什么那么與眾不同,標新立異。
當然,王華慶的解釋。并沒有讓曹錕滿意,反而多了一層遲疑,抬眼看向王懷慶。
“天熱,每天都洗澡的。沒味!”
“不是問你這個……”曹錕的目光落在了王懷慶的‘座椅’上,就是那個王大將軍片刻不離身的金漆大馬桶。
王懷慶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舍的眼神,頓時讓曹錕的心頭涼了半截。
作為民國的國家元首,大總統。曹錕決心不去打聽部下的獨特愛好。他也知道王懷慶的來意,不就是他兄弟曹锳的二十六師和王懷慶的京畿衛戍部隊同在燕京城,可是二十六師的軍餉都發下去了。王懷慶的部隊眼巴巴的等著軍餉,沒錢,部下們都要離心離德了。
曹錕也知道,錢的問題不能問,也不能說。東拉西扯的就說上了家里的事:“王老弟,家里可好!”
說起來,曹錕還和王懷慶是校友,王懷慶雖然比曹錕小了十多歲,但是他是曹錕的學長,都是老武備出來的。當然學長兩個字曹錕是說不出來的。當初王懷慶和曹錕一樣沒背景,沒人脈,老實巴交的一個農家孩子。但他幸運的是被直隸總督聶士成看重,從軍四年不到,已經是千總了。而曹錕那時候不過是一個哨官,管著三十來個人,和后來的排長差不多。
不過,曹錕如今的地位是水漲船高,學長也叫不出口了。叫一聲老弟也不算太突兀。
王懷慶也不在意,耷拉著眼皮,絮絮叨叨的說起來:“家里的老娘們糊涂著呢。幾個兒子,傻的跟地瓜似的,都打發回老家去了。”
“……前年的時候,孫子要啟蒙,家里那個熊玩意還想去念什么新式學堂……”
王懷慶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性格,反正曹錕想要嘮嗑,就嘮唄。
可說了一大堆,曹錕的心里泛起了心酸,苦澀,眼神中也透著羨慕。懊惱的想到:自己可不是失心瘋了?沒事跟王懷慶說什么家里的情況。別人家孩子一窩、一窩的生,他是五十多歲,才當了爹。親生兒子還在尿炕,王懷慶的孫子都要上學了。把年長王懷慶十來歲算上,曹錕感覺大總統都是浮云了。
連帶著嘆氣,無奈,感慨,曹錕無心的說了一句:“眼看就要中午了!吩咐廚房準備酒菜。”
“好嘞,大總統,卑職就在您這兒吃了。”王懷慶站起來,對門口的衛兵喊道:“把馬桶搬到飯廳里!”
曹錕瞪眼看著王懷慶,心中那個恨啊!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子,讓他嘴賤。
好不容易快天黑的時候把王懷慶送走,曹錕有氣無力的看著屋頂的雕梁畫棟。胸口上下浮動,這天過的可一點都不容易。王懷慶倒是好說話,一不鬧,二不罵,就算是嘮嗑也是極其認真。反正,王懷慶的目的就是在曹錕跟前,曹錕去哪兒,他都跟著。
反倒是曹錕,被惡心,被刺激,連帶著耗費精神,一天折騰下來,比行軍打仗都累。王懷慶就像是一只長相猙獰的癩蛤蟆,跳在了曹錕腳背上,雖然蛤蟆不咬人,可它惡心人不是?
聽到腳步聲,曹錕也沒有心思抬頭看一眼,就問:“誰來了?”
“三叔,是我!”
“士杰啊!打電話,讓高凌霨來一趟。”
外頭的天都快黑了,燕京城的夏天日長,高凌霨靠在搖椅上,在家里的葡萄架子底下納涼。這段時間,燕京城難得的清靜。除了丘八腦軍餉,幾乎嘛事都沒有。
當然了,國庫里要是有軍餉,還是應該給一點的。
可問題是沒有,國庫窮的叮當響,加上軍隊的人兇。沒看到財政總長都被逼的跳墻了嗎?
所以,燕京城主要的幾個衙門都休假了,為的就是讓軍隊的人找不著。
“老爺,大總統急召。”
高凌霨仰起頭,臉上的肥肉把眼睛都快擠成了兩道縫隙。看著倒是憨厚吉祥。
心急火燎的派車去了曹錕的府邸。一進門,見曹錕有氣無力的躺在躺椅上,讓他有些失神,還以為出什么大事了:“大總統,您這是?”
“沒事,就是有點累。”曹錕擺擺手,有氣無力的問:“國庫里還有多少錢,你看合適的話,給王懷慶十三師的軍餉就不要拖了。該給就給。”
高凌霨苦笑道:“大總統,你是不知道,國庫早就沒錢了。吳大帥把錢都提走了。還有王懷慶擴張實力,已經昭然若揭。他憑借京畿衛戍司令的頭銜。提督熱河,招兵買馬,兵力已經快達到了六個混成旅,加上十三師。他手中的人馬差不多快要達到五萬人了。”
“我知道。”曹錕打斷道:“王懷慶除了手上的十三師還像個樣子,其他的都是烏合之眾。”
“可烏合之眾也要軍餉怎么辦?再說了,我軍主力尚且無法保證足額足餉。何況王懷慶能夠招兵買馬,就沒錢發?”高凌霨據理力爭,民國的國庫是個爛攤子,有錢的時候,不把錢當回事,比如向列強的借款剛到的時候,袁世凱、段祺瑞哪個不是豪氣沖天?
可窮的時候,簡直能把財政總長往死路上逼。
高凌霨磨磨唧唧,就是死捂著錢袋子,讓曹錕生氣了,這國庫里的錢,又不是他的,他心疼個什么勁?要是曹錕還是當他的五省巡閱使,根本就不怕王懷慶。
堵門?
想都不要想。
大不了,老子去天津老家,有本事你王懷慶跟著來?
可曹錕現在被大總統的位子困住了,當了大總統,自然就要住在大總統府了。民國自從袁世凱時期,燕京的大總統就設立在西苑,幾百年的皇家園林,曹錕一門心思想要沾一些皇家的龍脈和仙氣,哪里肯走?
再說了,他堂堂一個大總統,被部下們逼的東躲西藏,像話嗎?
見曹錕臉色不愉,高凌霨也怕惹惱了他的主子,低聲建議道:“要不讓王懷慶再等半年,等下半年的鹽稅遞解燕京的時候,再給他一些?”
“半年?難道讓他天天在眼么前戳著,你不嫌惡心,我還嫌惡心呢?”
高凌霨大驚失色,這才明白,原來曹錕也是被逼急了。眼神中頓時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很多人不知道王懷慶為什么喜歡粑粑,年輕的時候,王懷慶也不這樣。可曹錕知道,王懷慶的嗅覺很差,幾乎聞不到任何味道,只有很沖鼻的臭氣,才能讓王懷慶的嗅覺有反應。要是王懷慶的生理正常,估計他也受不了。
而曹錕就遭罪了,他是一個身體部件都無比正常的人,哪里是王懷慶的對手?
高凌霨的束手無策,讓曹錕大失所望。
這才想起了,整整一天,總統府秘書長夏壽田的影子都沒看見。狐疑的問侄子:“士杰,夏先生去哪兒了?怎么今天一整天都沒見人?”
“好像是去后海御膳坊赴宴去了。”曹士杰腦子里有些印象,夏壽田是曹錕的機要秘書,本來就是嚴謹的人,自然會把行蹤告訴總統府的內衛,上報給曹士杰。
“后海那邊都讓太監們給霸占了,宮里頭沒錢,拿著祖上傳下來的手藝養著……哎……”
曹錕唉聲嘆氣的,似乎也為宮里頭哪位皇帝惋惜。當皇帝當到了這個份上,也算是古今獨一份了。
曹士杰不大習慣他三叔談話的方式,動不動就大轉彎,讓他非常不適應:“聽說是楊度先生應張作霖的邀請,去東北講學,正好來了燕京。夏先生和楊先生是同窗好友,小聚一下,也有送別的意思。”
“張胡子?”
曹錕鼻腔中哼了一聲,對于胡子出身的張作霖。曹錕的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不屑道:“他認的字比我還少,還好意思舔著臉請人講學?這人啊,不要臉起來,真是神鬼難敵。他張大胡子的學問,就是現在的初小的水準都不及,還好意思和大儒一起講學,忒不要臉了。你三叔我,至少是高小的水準,都沒敢找人講學……”
曹士杰的心頭像是春雨過后的麥田。麥苗瘋長起來,遠遠的望去,綠油油的,也不知道是莊稼還是草,總是亂成了一團麻。
可曹錕畢竟是他的三叔,是長輩,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再說了,曹錕也好,張作霖也罷。是當下民國政壇實力最強的兩個人,可從曹錕嘴里透露出的意思,兩個年級都過半百的老將,似乎學問都不這么樣。比試的范圍。也在小學范圍之內,著實讓人感嘆,民國就是被一幫小學文化程度的軍閥給禍害的不成樣子了。
赴宴歸來,楊度沒有拜訪曹錕的意思。
反倒是夏壽田的心頭多少有些沉重。原本以為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同窗,不遠萬里的趕來相聚。沒想到的是。楊度是給人當說客,目的似乎對準了曹錕政府的錢袋子。
曹錕政府是沒錢,但是政府可以收稅,如果把稅收一樣樣剔除出去,曹錕的大總統還能當的長久嗎?
段祺瑞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不過曹錕顯然沒覺得段祺瑞的日子難過,因為當初,段祺瑞當政的時候,似乎很少有沒錢的苦日子。反倒是他,才當總統幾天啊!日子一天比一天緊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夏壽田,曹錕冷不丁的感慨了一句:“段合肥還是有點本事的,他在任上的時候,就沒聽說過短了銀錢的。怎么到了老曹家手里,處處就要鬧錢?”
夏壽田當然清楚段祺瑞不缺錢的原因:“大總統,段公當政的時候,每次政府軍隊沒錢,就會向日本借款,多了七八千萬,少則二三千萬,自然就不缺錢了。”
曹錕聞聽是這么回事,打了個機靈。伸長脖子,心有余悸道:“要和洋人打交道?”隨即心頭不安起來,唏噓道:“洋人的錢哪里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日本國,長得像是矮腳蘿卜似的,可心是黑的……不能借,不能借。”
眼下正值曹錕坐穩大總統的關鍵時期,真要是手頭沒點錢,還真難辦了。
可是除了征稅之外,高凌霨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可征稅?北方賦稅本來就不多,已經被競選鬧的家徒四壁的北方農民,再要是被政府強征暴斂,真要民變了,就更麻煩。
夏壽田心中猶豫,眼下的機會倒是不錯,曹錕被錢所困,他的建議可以解去曹錕的燃眉之急,也能成了楊度的同窗之誼。可是夏壽田還是擔憂,擔憂寅吃卯糧,長此以往曹錕也將失去對政壇的控制力,下場可想而知。
時鐘滴答,滴答的想著,西苑藏了不少傾聽收藏的西洋時鐘,正好廳堂里也有一座。
見兩個得力的手下也會是一籌莫展,曹錕打了個哈欠,正好整點,時鐘報時起來,一陣繁瑣的西洋音樂,伴隨著假人在鐘臺上的移動,才將夏壽田的心思喚到了現實之中,陰差陽錯的他說了一句:“在下倒是有一個辦法,只是恐怕惹人非議。”說完,他下意思的看了一眼高凌霨。
后者心頭一驚,隨后哈哈笑起來:“夏先生還信不過高某,只要是為曹公辦事,心系國家,高某絕對斷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夏壽田原本心里是兩個想法,一個是讓曹錕私人拿錢,先救急。曹錕有錢,千、八百萬的不成問題。等到坐穩了大總統的位子,再撈回來。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做的阻力很大,曹錕也不會答應。他撈錢多辛苦,才積攢了這么點家當,給別人養軍隊,傻子也不干啊!
其次就是楊度剛才在飯桌上和他說的事。倒是可行,不過不長久。利大于弊。
開弓沒有回頭箭,夏壽田既然已經開口,就算是錯的,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大總統,實在不行政府發行國債。”
曹錕啞然失笑道:“債券吧,我知道,可百十來萬的債券能當什么事?”
高凌霨潑冷水道:“百十來萬的能頂什么用,眼下的情況至少需要一千萬,才能度過難關。”
夏壽田正色道:“如果向整個銀行公會籌借呢?”
“這個……”
曹錕兩手來回的搓動著,熟悉曹錕平時習慣的夏壽田知道,曹錕心動了。良久,曹錕期許的問:“夏先生估計能籌到多少錢?”
夏壽田深諳為官之道,說道這里,就箴言不語了,搖了搖頭道:“不好說。”
曹錕隨即問高凌霨:“財政部在上海的有什么人?”
高凌霨轉眼道:“次長劉思源在上海,陸定也在上海。”
曹錕果斷的定下了調子:“讓劉思源找銀行公會的人去談。”
不過,對于高凌霨來說有一點比較為難,銀行公會的宋漢章等人,估計也幫不上忙。‘國行’早就被掏空了,‘交通系’控制的‘交行’好像和四爺有些摩擦,弄得不太愉快。
王郅隆的金城銀行被‘安福系’的人把能動用的資金都抽調了,眼下也拿不出現款來。
鹽業銀行的張鎮芳,十多年前,曹錕拜見張鎮芳是要下跪行大禮的,是個誰也不愿惹的主。
無奈之下,高凌霨只好提醒曹錕,大公子和四爺也在上海,可能和銀行公會的人鬧的不太愉快。
曹錕勃然大怒:“國家的事他還做不了主,讓他滾回來!”
想到過繼的大兒子曹士藻整天和他親爹混在一起,兩個人打著曹家的旗號,到處撈錢。曹銳還偷偷的把不少曹錕的產業過到曹士藻的名下。有了親兒子,過繼的兒子自然要在心頭的地位差上許多。加上老四故意把曹錕的財產往曹士藻的名下轉移,已經讓曹錕心生不滿了。
聽到四弟曹銳明著是過繼兒子給他,暗地里是想要霸占他的財產,能不讓曹錕生氣?
要是擱在以前,曹錕沒兒子,自然不會往這方面想。可現如今,他兩個兒子白白胖胖的,看著過繼的曹士藻就有些礙眼了。曹銳也只有一個兒子,當初過繼給曹錕的時候,把他感動的,就差掏心掏肺了。現如今,當兄弟要是明事理的話,趕緊把你家的親兒子領回去啊!
一點眼力界都沒有,可見讓曹錕心急如焚,也只能在暗地里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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