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電話的目的,宋子文是存著一些私心的,他很難理解政治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妥協?
是王學謙退讓了呢?
還是孫大先生的暫時忍讓?
這種問題對于宋大公子這樣的政壇新人,難以琢磨。就算是在政壇沉浮多年的老手,也會茫然不解,強勢的一方竟然選擇了偃旗息鼓,到底最后隱藏著什么樣的秘密?
沒人會認為王學謙是故意示弱,對曹錕,他這么做大多數人會理解。但是對孫大先生?還有已經破落地靠募捐過日子的‘國黨’,他完全不用擺出這樣一幅妥協的架勢。就算是強勢肅清浙江、福建、乃至上海的‘國黨’成員,都不為過。
因為越界的是‘國黨’,畢竟張靜江做得事,踩紅線了。
就算是王學謙想要一個交代,殺幾個人,也說得過去。就算掀起腥風血雨,也無可厚非。畢竟是封疆大吏,完全不用聽從燕京政府的浙江王,東南這片地方,等于是他說了算。
或許因為有章太炎的關系,王學謙對‘國黨’網開一面了,可就算是再好說話,也不能對糧商撒氣啊!
這本來就不是一回事。
當然,王學謙不用擔心被人詬病他的業余政治手段。因為作為交換條件↘,..,張靜江會將浙江的糧商推上前臺。徹底激化矛盾,到時候是剿,是撫,就完全看王學謙的意思了。
宋子文就是琢磨不透這一點,才打了這個電話,等了差不多有三四分鐘的樣子,他從話筒里聽到喘息的呼吸,還有那個溫和的宛如溫開水一樣的聲音:“宋先生,您在哪兒?先生晚上設宴款待您和胡先生,可是就找不到您。”
“額……”宋子文抬頭看了一眼繁榮的街道,寧波他也是頭一次來。蠻懂的將電話遞給了看守電話的老頭,對方還在認真的數數:“勞駕,說一下地址。”
老頭很不樂意的拿起話筒,說了一個地址,然后交給宋子文。
“宋先生,請不要走動,十分鐘后有車來接您。”
“好的。”
宋子文放下電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畢竟他完成了這次浙江之旅。雖說在整個過程之中,他沒有起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作用。但他卻完成了加入‘國黨’之后的第一個任務。
要是‘國黨’還有咸魚翻身的機會,宋子文這樣一個靠著人際關系才加入‘國黨’的成員,也好扯開嗓子大吼一聲,我為黨國流過汗,為立過功,至于流血,這種事情就算是有機會,恐怕宋子文也不敢去的。
抵達宴會地點的時候,宋子文就遠遠的看到胡漢民那一襲灰布長衫。晃晃悠悠的在臺階邊上踱步,不做作,隨心而動,似乎是在消食。可他清楚胡漢民這是在等他。
“胡兄!”
“保羅,你可來了。”
“怎么回事?”
“我總覺得宴無好宴,要出事!”
宋子文笑了,胡漢民從骨子里還是那個膽小怕事的家伙。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也等于從側面反應了他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年輕的銳氣,進入了患得患失的老年時代,似乎有點早。
“去看看吧。子高這里弄得不錯,很多東西還是很新奇的。”宋子文說著客套話,確實感覺胡漢民這個人太過無趣了一些。
胡漢民臉色一變,問:“宋老弟,你真的以為來吃飯的嗎?”
“怎么,有什么不妥嗎?”宋子文緊走兩步,已經站在臺階上了,聽到胡漢民的提問,這才回過頭來,臉上帶著不解的神色。
胡漢民苦笑,看到宋子文這樣,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腦袋一熱加入‘國黨’,然后像是無頭蒼蠅一般的四處亂竄,什么事都沒有做成,反而糊涂事倒是做了不少。但讓他提點宋子文,恐怕對方聽的時候沒什么,過后惱怒。
但有些話必須要說清楚,浙江之行,已經接近尾聲,就像是上山拜佛一樣,九九拜都跪了,不差這最后的一哆嗦。打定主意的胡漢民這才拉著宋子文輕聲道:“這不過是一個過場,大家都明白,吃飯是假,將結果擺到對方面前才是主要目的。如果對反不認可,就不能回去。”
“如果對方認可了呢?”宋子文心頭暗罵官場黑暗。
胡漢民道:“如果對方滿意,我們連主人都不見得能見到,就能離開浙江了。但這樣的結果,對你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見宋子文的臉色不愉,人老成精的胡漢民寬慰道:“不過宋老弟是不一樣的,你和王督有朋友之誼,相交多年,感情莫逆,肯定……”
“打住,我沒這么大的面子。”
說完,宋子文氣鼓鼓的登上臺階,大搖大擺的走進了公館。說是公館,更像是一處西方式的莊園,依山伴水,有遠離城市喧囂之靜,卻登高望遠,寧波新城盡收眼底。
親眼看著一個江南的城市,古樸中帶著陳舊的味道,一點點的變化著。
從海岸線一直延伸到內陸,道路修建出一片片工業區,工廠林立,這種感覺絕對不是追捧就能滿足的。那是一種創造,不夸張的說,王學謙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創造了一個還略顯簡陋,卻注定會不同凡響的城市。寧波,絕對不會成為第二個廣州,但不出意外的話,將是第二個天津,甚至是上海。
站在二樓的窗臺上,視線從近及遠,從隱秘在山林樹叢之中的山間公路,一直延伸到無盡遠的海岸……宋子文這一刻,心潮澎湃。曾幾何時,王學謙還是那個在上海圣約翰求學的搗蛋鬼,從美國歸來之后的富家公子。才幾年時間,兩人的差距就宛如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就算是心境一直不錯,不懂得嫉妒的宋子文也難免生出一些嫉妒。
他原本不懂得嫉妒,是因為自己足夠優秀,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嫉妒別人,而現在他看到了差距,那種恍如昨日在眼前,卻斗轉星移一般的變化,讓他情緒低落不已。
和胡漢民在門外猜測的那樣,王學謙沒有出現,在會議廳等待‘國黨’的是林長民,這位也算是‘國黨’的元老級別的老人了,只不過他和胡漢民再次見面的那一刻,雙方都有些尷尬。
宋子文不明所以,面色木然的看著兩個老相識之間低聲的交談,交換彼此的意見,主要是林長民提意見,胡漢民解答。
在這一刻,胡漢民將自己的姿態放的很低,在宋子文的眼里,宛如一個開大車店的掌柜,見到了大買賣的雇主,低聲下氣的樣子讓人生氣。
咚咚咚。
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出現在門口的是陳布雷,低聲在宋子文耳畔耳語一陣之后,宋子文跟著陳布雷出門。胡漢民這才輕松的長出一口氣:“孟宗兄,久違了。”
“一晃都快二十年了,沒想到我們還能再次相見。”林長民不太自然的笑著,時過境遷之后的透徹,多少年的心結,都因為這一笑煙消云散,心情輕松之極。
“沒想到你來了浙江。”
“只是盡一份綿薄之力,在燕京你是知道的,我這等小人物位卑言輕,大門宅院連門都進不去,混跡在官場失意的政客之中,蹉跎度日,心灰意冷之際,也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想著回老家做個鄉野村夫罷了。好在最后為兄發現在浙江還能給百姓做些事,這樣就很好。”林長民滿足地笑著,似乎壓根不在乎自己的官位,而是滿足于為百姓忙碌的充實。
胡漢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狡猾,附和道:“孟宗兄過謙了,不久之后福建也將納入王督帳下,你又是他左膀右臂,出任福建省政府主席那是必然的。人說富貴不還鄉,你可是榮耀歸鄉啊!”
“愚兄出任民政廳長就已經誠惶誠恐了,深怕能力不濟,耽誤了政府的工作。省政府主席,是不敢奢望的。”
兩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試探著,其實內心的隔閡早就存在。宋教仁被刺殺之后,南北局勢分外緊張。當時‘國黨’至少有一半的元老在燕京,而孫大先生在江陰舉起反袁大旗之后,這些在燕京的‘國黨’元老幾乎被一鍋燴了。
蔡元培被監視。
蔣尊簋和蔡鍔一樣被軟禁,因為他們都是軍隊高官。
連杜心五都因為是宋教仁的副手,而被看押。
可是在總統府當參議的林長民卻沒事人的眼巴巴的發現自己被遺忘了,他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哭暈在茅廁里。沒這么欺負人的,大家都是‘國黨’元老,為什么他就這么不受待見?
至少門口站兩巡警,也好過冷冷清清的沒人過問。
這時,林長民才發現自己在‘國黨’中的地位,就像是一個吹大的肥皂泡,一捅就破。連政敵都認為他這樣的人是毫無威脅的存在,連寧死不屈的機會都不給他,太過分了。
所以,在政壇不管能力如何,跟對人很重要。甚至要比能力更加重要,看看胡漢民一臉討好的樣子,再想一想自己在理想的道路上飛馳……林長民心潮澎湃,顯然他跟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