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的演講臺,并不高,比一個普通的凳子也高不了多少。這里本來不過是主持宴會的司儀,或者開場白的主人客套兩句的地方,臨時變成了演講臺,只能用勉為其難來形容。
“擋在共和之路上的困難很多,需要一個基礎,在擁有這個基礎出現之前,任何一種形式的整體都是非常薄弱的,甚至不堪早就的,或是不完善的。這個基礎就是工業化。”
“這也是歐洲能夠在工業革命之后,接連爆發共和革命,或者君主立憲的革命。首先是,代表工廠主的資本實力在國家財富中的比重大大增加,到了影響一個國家上層建筑,也就是政體的地步。”
“英國和法國工業革命的契機和轉變,一個是君主立憲制,一個是共和制。具有比較典型的意義,首先從英國,18世紀之后,英國開始了工業革命,到19世紀初,以大機器代替手工業,機器工廠代替手工工廠,預示著完成了工業革命。也就是說控制其生產力的資產階級的實力已經到達了可以和皇室抗衡的底部。但請大家不要忽略一個現象,英國的資本家大部分還有還有一個身份,貴族。在歐洲大部分國家都是和英國相似的政治體制,這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也有教會的原因,這些我們先忽略。”
“所以英國會采用上下議院,這個貴族為本體的制度來維持政體的穩定,而不是徹底推翻君主,采取共和制度的原因。同時英國的政體其實在工業革命之前就已經確立了,這是自上而下的一種改革,并非短期內能夠學習的模式。而工業革命之前,雖然已經實行君主立憲制。但國王的權力還是很大的,幾乎可以無視議會的決議。但工業革命之后,內閣和皇室的權力一再失衡。最后皇室將成為英國的象征,完全失去管理國家的權力。”
“而法國的狀況恰恰相反。法國人熱情的性格,還有不嫌事大的盲從,讓這個國家一直以來都是新事物產生的溫床。大革命的爆發,并沒有讓法國成為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而是讓原本控制法國大量資本實力的貴族淪為貧民的出氣包,最后在貴族大量的逃往國外,甚至被處決之后,法國人發現皇帝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好了。把皇帝也干掉吧!”
“哈哈!”現場有人笑了,聽別人家的家丑,普通人的抵抗力是不大的。
就算是銀行公會內部,不少人都是高端人才,其實對于世界范圍內的政治眼界也不過是停留在工業化之類的口號中。
“沒有了皇帝,法國自然不可能延續帝制,只能采用共和制。于是黨派的爭斗出現了,在其他國家也有,但法國的政治體系內,各個黨派之間的斗爭無疑是最為激烈的。相比意大利人更加復雜的窩里斗,法國的政體其實更加適合民國,而不是美國。”
“因為美國雖然是一個聯邦國家。但軍隊的控制權一直是在中央集權控制之中。但早期的美國并不是這樣的,而是各地自治,各地擁有各自的軍隊,甚至州和州之間也會發生戰爭。這個時間跨度是將近八十年,甚至更長。完善美國現階段政體最大的事件是南北戰爭。而民國卻無法完成這種自發式的變革,因為不同于美國,民國的外部勢力干涉實在太多了,導致一旦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列強會蜂擁而至。從戰爭中謀取利益,甚至戰爭的勝利果實都會讓列強給瓜分走。而在國內。擁護皇室的地方勢力也罷,政府高官。都已經微乎其微,所以英國人的老路走不通,法國人的路子又太野,看來我們只能走法國人的路子。”
“可法國人的政治在法國能夠用,但在民國很可能面臨像美國政體一樣的水土不服。擺在民國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摸索。尋找適合民國的共和制度。”
張勛很不自在的扭動了一下,偷偷地拉了一下身邊的張鎮芳。作為曾經的北洋派系中的實權派,張勛的成長大部分都是在軍隊之中,上司說什么,他就認定什么的主。
主見這種東西,確實很玄妙,主要是他沒有,他不懂共和和帝制的關系且不要緊,剛才還在為自己能夠高瞻遠矚的說出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而沾沾自喜,一轉眼,他傻掉了,因為聽不懂。
什么工廠主,這個容易理解,放在礦上就是礦主,是老板。
放在工廠,就是董事長。
放在銀行也差不多,總經理什么的,就應該是了。
可這玩意和皇帝、共和有什么關系?
這是一個讓人困頓的問題,張勛已經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的思維接受這些新思想本來就夠吃力的,一下子涌進這么多聞所未聞的新思想,自然大感吃不消:“怎么了,辮帥?”
“張老弟,為兄……為兄!”
張勛支支吾吾的說了兩句話,就憋屈地將臉色漲得通紅,已經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張大帥,感覺到了無知的恥辱。王學謙講了大約有十多分鐘,張大帥就聽懂了‘帝制’和‘共和’,然后像是聽天天書一樣的傻坐著。這讓他很受傷,他可是玩過政變的高人啊!
竟然連政治都鬧不明白,還玩個毛啊!
感覺受傷是正確的,也是對的。問題是,張大帥一直比較高端,在高端的督軍團里,他屬于那種文化水平很讓幕僚著急的一類長官,單說‘復辟丑聞’,他也是稀里糊涂的就上當了,還真的以為能夠成功。德國人支持他,且不說,在各地的督軍并沒有反對,黎元洪更是盼著他去燕京調停府院之爭和段祺瑞的矛盾,張大帥覺得國家沒有他不行……之后就悲劇了。
德國人在歐洲根本就出不了門,日德蘭海戰之后就剩下了在法國和英法聯軍死磕。
至于督軍團?
他帶兵入京之后,在政壇有影響力的人支持他的就兩個,王士珍和張鎮芳。不過王士珍在知道了張勛不過是空架子之后,就不去搭理他了。最后張鎮芳和他一起兵敗被軟禁。所以說,張勛這輩子能夠稱得上是朋友的不多,但張鎮芳絕對算是一個。而且還是一個有學問的朋友。兩榜進士出身,腦袋肯定是好用的。
可張鎮芳呢?他也糊涂。‘共和’和‘帝制’這種政治形態,關乎的知識,在四書五經里可沒有介紹。他并不比張勛知道的多多少,反而因為他的腦子好使,聽明白了一些,反而更加混亂了。摸索,那就是先試著用一下,不好就換?王學謙的這種說法。也太不負責任了。
張鎮芳知道張勛的性格,屬于暴躁的軍人作風,但有時候也很可愛,是傻的可愛。比如說,這位爺認定自己的姨太太瘋了,然后很冷酷的將人趕出張府,后來才發現,他家的馬弁也跟著出府了,顯然張大帥被底下的奴才給戴了綠帽子。然后他堅持,自己的姨太太是瘋了的說法。絕不改口。
好吧,張大帥的姨太太太多了,一個天陪一個的話。一個禮拜也安排不過來,要小半個月,如果加上通房丫鬟的話……大帥很忙,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
再比如,這位爺的報復心也很重,但報復的手段讓人啼笑皆非。黎元洪是他認定的‘仇人’,黎總統在府院之爭之后,也沒有落到好處,也屬于倒霉蛋。最后在天津買了一棟別墅準備伺機而動。等待時局的變化,謀求東山再起。
張大帥帶著錢。然后把黎元洪住的整條街買下來,修了一百多棟別墅。然后見天的刺激黎大總統的內心。甭管黎大總統在別墅的那間屋子,都能看到張大帥那張嘚瑟的嘴臉。尤其是張勛喜歡唱大戲,見天的在黎大總統的院墻外吼,那‘挑滑車’唱的黎元洪想要殺人……最后,黎元洪干脆去老家了。
這一戰,張大帥一雪前恥。
對于這等脾氣的人來說,張鎮芳也很頭痛,他是個文化人哎……雖說張大帥退出政壇之后,也開始學文化了,大字寫的有模有樣。可思想上的交流還是障礙重重,想要解釋明白,確實不容易:“子高說的好啊!他說的是列強的發展史,很快就該說到銀行業了。”
張大帥迷惘的眼神頓時通透了,妥了,這段先過去,等關鍵的時候他再聽仔細一點。
心中感慨,讀書人了不得啊!說的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起來,卻連啥意思都不明白,有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反倒是衛挺生這位宋子文的同學,同樣的哈佛高才生,卻有點不明白了,王學謙在銀行公會開口就普及政治制度?這算是哪門子的演講?回頭看了一眼陳光甫:“陳叔,今年的議題要改?”
“沒聽說啊!”陳光甫一身的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原本他和衛挺生師兄相稱,兩人差了十多歲。可等到女兒結婚之后,發現他成叔叔輩的了。
“會不會?”
衛挺生突然想到,銀行公會如果想要做大做強,必須要自己的政治代言人,萬一王學謙是想要帶這個頭,別人不好說,但衛挺生必定要支持的。可問題是,王學謙沒有吐露過有這樣的心思。
“什么?”陳光甫一臉的茫然,說話講半句,讓人猜?
衛挺生隨即搖了搖頭,“沒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不相干的事。”
“子高,沒有和你說過?”陳光甫似乎也感覺到一點異樣來,因為按照正常的情況,王學謙沒有必要說這些不相干的政治體制的東西。對于銀行業來說,這些都是沒用的。
“說了這么多,影響一個國家政治制度的重大因素不是這個國家的總體實力,也不是這個國家的國土面積,而是工業化的程度。這是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對于一個封建王朝來說,如果這個國家已經完成了工業化,制度必然不允許繼續封建王朝的制度。而完成工業化,如果沒有政策上的支持,或者說政府支持的話,那么銀行就將充當重要角色。”
站在臺上。眼神掃視過一圈在場的銀行家,大概有二三十人,并不多。但這些人是能夠改變民國一部分地區的強勢人物。除了少數濫竽充數,來長見識的之外。其他人都是資本圈子內的大人物。
眾人都等著王學謙的長篇累牘般的演講,因為民主和科學自從五四運動之后,就一直是民國知識界苦苦探索的人類終極目標,是國家強盛的保證。
可王學謙開口的第一句話,卻讓人感覺意外:“在座的各位,都是銀行圈響當當的人物,如果……我只是說如果,有哪怕一個人覺得自己肩負著一項使命。堅信自己有強國富民的使命的人,請出去!”
現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這是什么節奏。
剛才說了一大堆爛七八糟的政治話題,好不容易轉到了銀行層面,突然變臉了。
同時也可以解釋為是震攝,王學謙還真的鎮住了在場所有人的思維,一下子圍繞著王學謙剛才的話,冥思苦想。工業化,銀行業充當重要角色,還有政體……
難不成要玩美國的那一套?
宋子文的小眼珠子頓時嗖嗖地放光。他覺得自己今天真的來對了。顯然,王學謙說的還不夠透徹,當然有些話不能明說。他也理解。官場講究含蓄,商場也是如此。
而宋子文的理解就是,銀行公會需要扶持一個強勢的政治團體,配合銀行公會吞并一個行業,將其作為銀行公會的‘現金奶牛’。這種做法在美國不稀奇,一家吃不下,幾家人分著去吃。
宋子文雖說沒有在美國幾大銀行當過高管,但他曾經也是華爾街的經濟分析員,如果這點意識都沒有。那么美國也就白去了。
王學謙眼神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宋大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要不是晚宴的時候機會難得,他會在之后的會議之中一點點的。潛移默化的讓宋大少堅信,銀行公會將要尋求合作者。
“在西方,工業化的標準其實比較模糊,鋼鐵產量,鐵路里程,甚至吃的穿的,都是衡量的標準。銀行在工業化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同時也能夠在工業化過程之中,獲得龐大的利益。促成壟斷的過程,缺了銀行就辦不到。在眼下,可能作為壟斷投資的項目不多,但也絕不是沒有。”
“鐵路和棉紡!”宋子文內心激動不已,民國的鐵路很復雜,國有的,私人的,還有外國銀行的。但鐵路是資本高度集中的產業,眼下的民國銀行業,并不是宋子文看不起民國銀行公會,手里的那點錢根本玩不轉。
美國中央鐵路公司,最巔峰的十多年時間里,這家公司的每年預算超過聯邦政府的預算……
加上民國不是英國,巴掌大的一點地方,民國的國土面積和比美國稍微大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如果全國性的鐵路修建,絕對是一個超級大工程,民國要像美國人那樣玩,絕地是找死。
“所以銀行業需要有一個高速的發展契機,就不得不和證券業聯合,通過壟斷行業投資,完成單個,或多個行業的壟斷,只有壟斷才是財富積累最為迅速的辦法,然后銀行就有足夠的理由逼迫這些公司上市,部分股票拋售之后套現。”
“在整個投資扶持過程之中,選擇一個合適的行業尤為關鍵,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可以。當然,我也知道這些都需要商量著來,不著急,這屆年會討論不完,還有下一次。畢竟牽涉的投資數目巨大,需要謹慎。”
宋子文又激動,又惋惜,怎么到了關鍵地方就不說了?這不是讓他憋得難受嗎?
反倒是其他人很鎮定,有人認可了王學謙的說法,如果真的能夠壟斷一個行業的話。確實利潤可觀,但不得不說,風險也是巨大的。不過銀行業沒有一個膽小的人,加上大部分人關系龐大,反而在對王學謙沒有說的那個意思開始琢磨起來。
王學謙是想要自己走到臺前,扛起銀行業的大旗呢?
還是變相的一種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