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雪紡初落無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應龍已經在湖邊等著錢逸群了,見錢逸群到來,揚了揚細長的蛇頸,又重新潛入水中。
錢逸群見應龍這般做派,心中一動,開口道:“應龍老兄,是要我踏上來么?”
他本是憋得久了,并沒指望應龍能夠聽懂。誰知應龍竟然浮出水面點了點頭,再次潛回水里,只露出長吻隆準,宛如河灘。
錢逸群看著那足以讓他藏身的鼻孔,又看了看那雙潔凈得沒有瑕疵的雙瞳,縱身一躍,跳上了應龍的長吻。落腳之處十分踏實,就如踩在實地一般。
應龍發出一聲喉音,緩緩仰起頭。
錢逸群心道:這是要飛?一念及此,他連忙伏下身子。見鼻孔下有龍須粗壯如大樹,連忙跑過去,手足并用,纏抱不放。
水聲巨響,應龍振翅而起,竟然脫離了湖水的束縛,露出更為粗壯的后肢,以及漸漸收細的長尾。
應龍飛得極快。錢逸群只覺得罡風乍起,旋即停息。睜眼一看,唯見天上皓月臨照周別無峰巒遮攔。
原來應龍是帶他上天了。
錢逸群聽到應龍發出一聲喉音,再低頭看去,卻見圣境最高峰就在腳下。
這石峰越到上面就越是光潔如鏡,根本沒有著手借力的地方,是以錢逸群最多也就是攀到山腰。如今居高臨下,才見石峰頂上有一座茅棚,形制竟和茅蓬塢里的茅棚別無二樣。
錢逸群心中大喜:莫非這是師父煉化的圣境?就連房型都是一樣!
師父木道人是錢逸群所見所聞修為最高深的人,真要是圣人,煉化了這圣境,對他來說也是絲毫不足為奇。
應龍降下了高度,讓臉面與峰頂近乎持平銜接,卻礙于體型龐大,仍有三丈來寬的空隙。這點距離對于今
i的錢逸群而言實在是小菜一碟,縱身躍過,到了峰頂。
錢逸群掃視四周,心中喜悅難以按捺。
原來這周遭環境竟也與茅蓬塢相類。
茅棚背靠一塊巨大的山石,正門敞開,露出里面燒得發黑的灶臺。若是此時木道人從中走出來,咧嘴微笑……錢逸群也會以為是理所當然。
他疾步朝茅棚走去,腳下差點一個踉蹌,心中卻是近鄉情更怯。在圣境之中不曾記算天數,只算算每月與應龍相會的次數,約略就能推出自己起碼五年沒有見過紅塵物事,此刻哪怕是一個油瓶都能讓他興奮起來。
“師父!”
錢逸群真的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坐在堂中,面向墻壁,背對大門,誠如往
i師父通宵打坐靜養的模樣,不由失聲大喊。
那身影卻巋然不動。
及至走到跟前,錢逸群才發現這是個已經羽化道人的遺蛻。
遺蛻沒有絲毫腐臭穢氣,散發著陣陣祥和,空氣中飄蕩著檀香香氣,可見此人修為之高已經究通人天之際,修成紫金瓊玉身留在此間。他身上穿著淺青色道袍,剪裁合體,看不出針腳,必定不是俗物。頭上無冠,只系著一字巾。
一字巾卻不是常見的陰陽和合魚搭扣,而是一個由“人道寸”三字合而為一的秘字連接。雖然從未見過這字,錢逸群心中卻將它讀作了“道”。再細細品味,這字以單人旁為部首,右邊是上下結構的“道寸”兩字,豈不是在說:人依大道,存心可得么?
錢逸群心有感悟,卻無從核實,略略一嘆。他又看那道人容貌,果然是鶴發童顏,面容平和,皺紋極少,若不是一頂白發如雪,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模樣。只見他肌肉若一,膚色紅潤,宛如生時。只有一雙眼睛閉牢,嘴角微微內斂,可知他不是在打坐,果然是含笑飛升。
——這位圣人看著眼熟。
錢逸群細細端詳,只覺得心中發癢,好像自己與這位往圣有什么關系一般。又看了片刻,他方才直起身子,掃視屋內,也如茅棚一般家徒四壁,清貧如洗。
不同之處也有。
在這遺蛻正面所對的墻壁上,兩行草書流瀉而下,焦枯得宜,動靜互彰,隱約間能見張旭懷素的影子。
錢逸群借著屋外滿月光華,定睛細看。也多虧了他有草木之心增加目力,否則卻還真不容易辨識。
只見這聯句寫道:
入此門由此路,翠柏蒼松,莫問蓬萊在何處,
登斯閣會斯人,青山綠水,別有天地非凡間。
錢逸群讀了兩遍,心中贊嘆:果然是仙氣泠然。不過這聯句卻有些深奧,若說只是描繪此間勝景,恐怕見識也太淺薄。可惜我境界不足,還難領悟。
錢逸群又轉了一圈,在一張瘸腳桌上見有一張素帛。上書兩行俊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筆意。錢逸群取出門外,就著月光讀道:“誤入紅塵最該死,誰取煙波共我眠。”
——好幽怨……
錢逸群讀了忍俊不禁,暗道:這明顯是懷唇少女手書表白,放在這里必定是因為這位坐化了的往圣。哈,原來圣人也有青唇情懷啊。
錢逸群回身放好了素帛,突然月光收斂,屋內一黑。他以為是應龍老兄在空中翱翔遮住了月亮,轉頭卻見一個人影擋在了門口。
“你是誰?”
兩人同時發問,一般的語氣語調,甚至連音量都相近相仿。
錢逸群清了清喉嚨,道:“我是誤入此間一個小小道童,今
i得應龍老兄幫助,有緣拜見這位道門前輩……的遺蛻。”
“你剛才笑話我了,是不是?”那女子聲音清冽,帶著微微翹音。她往前走了一步,逼問道:“是不是你在笑話我?”
錢逸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暗道:我也不至于如此這般沒出息吧!一定是她氣場太盛!
不過平心而論,這女子自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里,沒有一絲氣場波動。別說什么王霸之氣,就連凡俗女子該有的氣息都沒有。她就像是一個虛影,在又不在。
錢逸群是很有眼水的,能驀然出現在這個圣境里的人,豈非等閑之輩?若是阿貓阿狗都能來,自己也不至于多年來找不到個說話的對象。他陪笑道:“唐突仙子,實在罪過,還請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小道吧。”
“你是不是要說:權當你是個屁,放了就走遠些吧。”女子聲音平平,似認真,似玩笑,讓人琢磨不透。
這放屁的梗對錢逸群來說已經爛大街了,在這個世上聽到卻有些錯愕。尤其是這樣一個脫俗的女子,口中毫無滯礙地吐出“屁”這樣的粗字,實在有種不搭調的感覺。她不是應該只吟唱諸如“一唇能得幾晴明”之類的婉約詞句么?
“唉,笑便笑吧,我又不是沒被人笑過。”女子幽幽嘆道,又問,“你是他的法裔么?”
“這個……唉!”錢逸群上前一步道,“我能詳細說說么?”
女子背著月光,略略點頭。
錢逸群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肺部充實,打開話匣子:“小道本名錢逸群,乃是姑蘇吳縣人,生于萬歷年間,家中三代公門,有屋又有田……”他憋了多年的話,總算找到了個人形聽眾。此時此刻,哪里有比說話更重要的事?哪怕惹惱了這位神仙姐姐,也要在她拔劍殺人之前把肚子里的話吐干凈。
這女郎非但沒有嫌錢逸群話嘮,反而聽得認真,偶爾插嘴問上兩句,又或者糾正錢逸群背錯的經書文字,絕沒有半點不耐煩。聽完錢逸群說完今夜站在這里的緣由,女子長長哦了一聲,總結道:“原來你不是他的法裔。”
錢逸群頗有些不好意思,搔首道:“天下道門是一家,他是前輩,說不定我也讀過他寫的東西。”
女子卻認真地搖了搖頭:“他一生不肯落筆著述,帶徒弟時倒還肯偶爾說教,留幾筆聯句……”她說著,目光投向正堂壁上的草書,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回過神來。她又狠狠搖了搖頭,道:“他常說,他所言所行無一是他自己的,前人早就將該說的都說透了。”
錢逸群應道:“正是,我師父也這么說過。”
“確實,大道唯一,真正的道者所思所想皆是一般。”女子嘆聲道,“我便與他總是想得不一樣,徒惹煩惱。”
“仙子怎么稱呼啊?”錢逸群被隔絕人世五年之久,已經將這女子引為朋友了。
“你不用與我套近乎。”女子直言道,“我又不是你,好像從未見過人一樣。”
錢逸群心中頗有受傷的感覺,愁眉道:“一人獨處山中,真是病也憋出來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歸人間,更不知道家里人都如何了。”
女子聲音緩和了許多,說道:“你倒是沒有磨滅人情,很好,很好。千萬別像他一樣,連人都不像了。”
錢逸群順著女子的目光看了一眼往圣遺蛻,心道:我倒是想象他一樣……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唔,不對,就算有也得等到父母……不,等到妹妹百年之后再說。
“你可有心上人?”女子突然問道。
錢逸群一愣,心道:這個問題有些深奧了。我雖然活得時間不短,真正與女孩往來的機會卻不多。上輩子沒攤上早戀那等好事,這輩子除了青樓女子也見不到什么閨門良家。若說心上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