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到底是明末大能,即便錢逸群再閉塞,也聽說過他的大名。而且更有一層,這位孫閣老還是兵家當代宗主,還是張文晉的師父。
錢逸群一振身上道袍,上前打了個稽首,道:“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奉師命來見閣老,愿為助力。”
錢逸群雖然還沒有正兒八經地修過心法,智慧也遠不到通達圓融的地步,但直指根性的苗頭卻已經萌發,故而實話實說,直來直去,沒有半點扭捏。
然而落在孫承宗耳中,卻成了:我師父跟您老有舊,如今我年紀也算不小了,想來您這里混口飯吃。
“敢問小道長貴師尊號上下。”孫承宗客氣問道。
錢逸群微微一笑,云淡風輕道:“家師別號木道人。”
“喔……”孫承宗能在科場千軍萬馬之中奪得第二,本身的天姿是十分過硬的。如果考慮到他在最適合讀書的年紀,仗劍出游,一個人走完了大明九邊,后來才參加科舉考試,他的天資就更顯得卓越了。
如果這樣的大腦都想不出哪里結識過什么木道人,其中或許是有些曲折,比如以前的老友改了別號道號之類。當然,也有可能是這年輕道人純粹是來撞木樁,走捷徑的。
孫承宗身為兵家宗主,往來的道士的確不少。因為兵家本身就有一脈隱沒在道門之中,以道士的身份參與天下大事。然而修行法門不同,人的氣質自然也不同。在愚夫眼里,這分別并不明顯,到了孫閣老這般境界,自然一目了然。
他見白楓身上浩然正氣就知道肯定是朱楚嶼的弟子,見白沙眼中寧和,隱約有佛光印射,可知他必定身懷佛門功法。
然而這個道士,通體散發著清靜之氣,體內暗透金光,細聽還能聽見鐘聲長鳴。
這絕對是清修為底,金丹為輔的修行法門。
無論如何不會是兵家弟子。
孫承宗和藹笑道:“老夫年紀大了,實在不記得有哪位方外之友以‘木,為號。”
“小道也不知道師尊如何結識孫相。”錢逸群實誠道,“不過師尊命小道來助孫相一臂之力,小道也只好唐突了。”
—多半是來混飯吃的。
孫承宗撫須頜首,劍眉微皺。他倒是不在乎多養一個清客,但眼下朝局動蕩,圣天子年輕氣盛,用則用到天上,一朝拂了心思便要打入地牢,真真是伴君如伴虎。這等時候,若是收下個不明不白之人,萬一是朝敵派來的奸細,豈不糟糕?
“冒昧問一聲,”孫承宗身側一個中年人開口道,“小道長所擅者何?”
錢逸群見這中年人年約五十,與孫承宗頗有幾分相像,再看坐在主陪的席位,多半就是孫承宗的兒子了。他打了個躬道:“小道修行日淺,所擅者不過訣咒符陣。”
“哈哈!”
席上有人大笑起來。
錢逸群眉毛一挑,望了過去。
那人年過四十,生得白白凈凈,身上的氣息卻是錢逸群所熟悉的。
公子哥!
“我曾聞異人所言,玄術之玄,無非訣咒符陣。尋常人能通其一,便足以傲視天下。小道長不過弱冠有余,竟說得好像四門皆精一般。”那人手指錢逸群,頗為放肆。
孫承宗抿嘴不語,劍眉微蹙,好像沒有聽見,實際卻是要看錢逸群的反應。
“這位先生說的沒錯。”錢逸群淡淡道,“您也說了,那是尋常人。”
“君非尋常人耶?”那人撫掌大笑起來,“可展示一二否?”
“小道適才所言確有隱諱。”錢逸群微微笑道,“說是訣咒符陣,其實只是表象。小道真正擅長的,卻是殺人。先生真要我演示一二么?”說著,目光一凝,正視那人。
那人收斂笑容,面露怒色:“本部院巡撫永平、山海關諸處,難道沒見過死人么!”
“呵呵。”錢逸群不相信這么一個公子哥似的文官真的上過戰陣,最多也就是遠遠見過一眼罷了。
這位中年貴客坐在主客席上,又自稱“本部院”,可見是言官。宰相家的言官貴客,可見是個從來只有他嗆人,沒人敢嗆他的角色。錢逸群這呵呵一笑,頗有些嗆他的感覺,更有敏感之人,讀出了“傻嗶”的潛臺詞。
那人怒氣漸盛,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揚聲道:“可是白楓白芥子來了?”
這一聲高呼,卻將席上陪客救了出來,紛紛起身迎唱道:“哈哈,是薛潤澤來了!”
錢逸群望向白楓,心道:原來這里還有你的故友啊。不過他鄉遇故知本是喜事,你怎么一臉被人欠錢的模樣?莫非這位故知卻是債主?
簾幕一掀一落,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輕人邁步進來,真個是面如冠玉眸似晨星,嘴唇紅潤,眼角輕揚,一頭儒生發式梳得一絲不茍。對他而言,“趾高氣揚”已經不足以來形容了,因為他甚至連下巴都微微揚起,活脫脫演示著“氣傲”這兩個字。
“這位是薛玉,字潤澤。”白楓淡淡向錢逸群介紹道,“我同門好友。”
照禮數說來,總是向地位高者介紹地位低的人。白楓是儒門弟子,哪里會不懂規矩。薛玉見自己竟然被白楓置于道人下面,臉上登時騰起一股不悅,道:“這位是?”
“厚道人。”錢逸群也無心刺激他,仍舊是一臉淡漠應道。
“厚道人?如何個厚道法?”薛玉也不等答復,便繞過錢逸群,走到孫承宗面前行了個禮,自顧自在席上落座。他一進來,就有陪客自覺地讓出坐席,故而那位置頗合他的心意。
“呵呵。”錢逸群照例干笑一聲,對于前來見孫承宗已經頗有些不耐煩了。他道:“孫閣老,家師既然派了學生前來,肯定不會是無的放矢,閣老最近可有什么想做卻不屑做的小事么?大可說出來讓小道聽聽。”
“哈哈哈哈哈!”薛玉捶胸頓足狂笑起來。直笑得聲嘶力竭,方才喝了口水,對自己上首的中年言官笑道:“楊僉憲,你看這道人豈不是狂妄至極?竟然對孫相說出這等話來!”
錢逸群又看了一眼剛才那中年人,心中一盤:原來這個年紀已經做到了四品僉都御使,難怪一雙眼睛總是從上往下看人。慢著,姓楊,又是巡撫永平、山海關,莫非這人就是楊嗣昌?
那疑似楊嗣昌之人也陰笑道:“這卻讓本部院想起個謎兒來。”
“哦?愿聞其詳。”薛玉湊趣道。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那言官說完,跟著哈哈笑了起來,問錢逸群道:“你可知道這是什么?”
這謎語早個二十年或許還要讓人動動腦子,如今卻是每年上元節的必備題目,早就紅透了大江南北。
謎底是:爆竹。
楊御史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錢逸群只是個漫天大話的江湖騙子!
錢逸群雖然知道這人的意思,卻假裝思索道:“這謎面卻有個語病的地方啊!”
眾人紛紛側耳,因為見楊御史和薛名士不喜歡這人,便不敢隨意插嘴湊趣。
錢逸群又不能指望阿牛幫忙,正要開口,卻聽白楓問道:“是什么語病?”
“呵呵,”錢逸群總算擺脫了獨角戲的尷尬,“最后一句中,回首相看已成灰。這看的是那位身如束帛氣如雷高人,還是看的旁人。”
“鉆這等字眼有何意思?你若是能說出一物,自圓其說,便算你有理。”薛玉不以為然道。
錢逸群站起身,踱步走到花廳中間,朝孫承宗略略抱拳,道:“自然有,便是道人我。”
“哈哈,”薛玉跳了起來,“說你身如束帛倒也勉強,其他卻是挨不上!”
“不是道人自夸,厚道人之名早已讓妖魔鬼蜮之徒聞風喪膽,若是要吐氣如雷,也不是什么難事。”錢逸群看了看薛玉,又看了看楊御史,最終定在了楊御史身上:“楊僉憲,你可敢見識一下么?”
“放肆!”楊御史起身怒道,“江湖把戲,豈是能在這里賣弄的
錢逸群面露微笑,手中指訣掐動,并不用天賦言靈加成,呼吸之間便招出了個鴨蛋大小的雷球。這雷球恐怕是錢逸群所召喚過的最迷你的一個,卻仍舊是天地中央正氣,雷霆所屬,隨著道人揮手擲去,噼啪聲響徹花廳,轟然打在了楊御史的席面上。
雞翅木制成的食案,頓時在雷光之下化作焦炭。食案上的茶果自然也落得灰飛煙滅,渺不可尋。
在這一人一席的雅士所集,錢逸群無異于掀了楊御史的桌子。若是錢逸群動手動腳,那只是坐實了無德鄙夫的名聲。如今他用了一發小小的掌心雷,就將這大明宰相府上眾人鎮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什么都說不出來。
眾人心道:還有什么比掀桌還讓人下不來臺的?
“道人這不過是江湖把戲,算不得什么。”錢逸群朝楊御史踏前一步,唬得楊御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死死頂住椅背。
孫府上下護衛紛紛涌來,將錢逸群圍在中間,卻沒人敢擋在楊御史身前。
這些人與江湖多少有些交集,都聽說過奇人異士的傳說。如今眼前有個喘氣的,自然還是保命保金主更為重要,至于客人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楊御史適才對道人我有所質疑,不知道人該如何取信僉憲呢?”錢逸群面露猙獰,又近了幾分,低聲道:“莫非要道人我殺個人么?僉憲大可在席間指一位呀!”
“瘋、瘋子!”楊御史顫聲叫道,突然啊了一聲,身子后仰,兜天翻倒。
眾人一驚,紛紛起身呼喊幫忙,心中卻暗道:圈椅沉穩,哪里是那么容易后翻的?唔,多半是楊御史全身份量都靠在椅背上,這才將沉重的圈椅都頂翻了。
他們哪里得見,這暗中卻有厚道人十分不厚道的一“腳”之力。
錢逸群在足擱橫檔下發力一抬,這才是掀倒楊御史的主因。
這就是比掀桌子更不給人臉面的行徑:掀人!
趁著場面一片混亂,錢逸群退到一旁,在眾衛士緊張兮兮的目光之下,對孫承宗道:“閣老,我一個道人,忠君之心淺薄,不比那些讀書人;平日生活擔重,不比你們當官人。所以咱們還是廢話少說,您老若是覺得我不堪驅馳,道人我這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若是您老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道人身負師命,也敢不吝惜一臂之力。”
孫承宗微微頜首,面無余色,到底是宦海老將,兵家首席。他沉吟道:“道長果然不同凡響,所謂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情,老朽豈能以俗人相視?這樣,還請道長先委屈一下,暫住寒舍,老朽這兩日正為一事煩惱,少不得要借重道長。”
錢逸群打躬告退。
孫承宗身邊有眼色的管事當即悄步跟了出去,自去下面安排這位道長食宿雜務,又親自去探問道長的喜好禁忌。
錢逸群也不跟他客氣,從金鱗簍中取出翠巒山出產的筍子、野菜,要他們用素鍋清水一過即可。
那管事見魚簍里竟然取出這么多東西,一副心肝噗通跳得歡暢,暗道:阿彌陀佛!這回是見了真神仙嘍!
因為錢逸群的攪局,西花廳的飲宴只得提前結束。孫承宗今年已經六十八了,又是內閣輔臣,無論年齒抑或地位,都無需給旁人什么面子,徑自回了閑齋,命人送上一盞綠茶,斜靠在羅漢榻上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席上的中年主陪也悄然進來,束手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老二,怎么說?”孫承宗聲音中透著疲憊。
“父親,這道人有些本事。”次子孫鉁想了想,謹慎措辭道。
“何止有些本事!”孫承宗吸了口氣坐起身來,“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亂。避人鋒芒,擊其惰歸,有利有節……這是個有道之人啊!”
孫鉁臉色微變,便是兄弟幾個都不曾得過父親如此之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