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即便是皇宮內院里崇禎說的某一句話,也很可能在兩個時辰之內傳到大小官員耳中。身為兵相的孫承宗,家里一應大小事自然也毫無秘密可言。這也印證了孫承宗的確深諳虛實之道,了悟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身為三邊總督楊鶴的兒子,右僉都御使楊嗣昌被人欺辱之事,可大可小,可視作朝中政爭的引子,也可當做茶余飯后的笑談,可謂雅俗共賞,故而傳播極快。
同樣,能徒手招雷的厚道人,也跟著聲名鵲起。更有人因為看了《墨憨齋志異》,兩相一合,心中頗有些驚疑激蕩:莫非志異故事里的人物,竟然都是真的不成?
有了這樣的輿論基礎,不過數日,皇帝陛下便傳出中旨,要召厚道人入宮覲見。
雖然有文臣嗅到了一絲不祥的味道,說這是重演世宗崇道而毀社稷的節奏。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道士這種職業在國家重要活動中都不能回避。比如禮部許多負責曲樂的官吏,都身兼“道士”這一職業,更別說太常寺道錄司那種帶有濃郁宗教氣息的機構。
而且自從崇禎帝登基以來,連年天災,祈晴祈雨,禱病消災,都得道士出馬。只是崇禎并沒有像他祖爺爺那樣迷戀成仙,所以這些道士中并沒有再出現邵元節、陶仲文那般受寵數十年,讓外廷文臣感覺到威脅的人物。
也有人說這道人妖術了得,不該輕易放他到圣天子座前。然而反對者只是輕輕問了一句:真命天子壓不住假道人么?
至于厚道人是否真的會行刺皇帝,絕大部分文官并不怎么介意。相反,希望皇帝出事的人并不少。如今崇禎帝的皇太堊子朱慈才兩歲,皇后周氏寒門出身,若是小皇帝登基,對文官集團來說必然又是一個長達十八年的春天。
在約定覲見前兩天,有禮部官員和內廷的宦官來給錢逸群講解覲見禮儀,從不準凝視天子到不準放屁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要求。錢逸群身為相府的貴賓,皇帝中旨召見的高道,自然不需要和小人物一樣戰戰兢兢反復演練,只要看著就行了。
即便如此,也讓錢逸群深感無聊,時不時地出神物外,內中修煉。
終于等到了覲見當天,孫承宗本已備好了轎子,錢逸群卻執意要騎鹿過去。這倒不是為了標新立異純粹是因為轎子又硬又小,坐著實在不舒服。
孫承宗也不強求,自己傳喚備馬,一路陪錢逸群覲見。級別到了他的高度,見皇帝也不過是遞塊牌子的事。作為三朝元老兩朝帝師崇禎怎么也不會拒絕見這位孫師傅。
因為不是正式的朝見,在程序上比較簡單一行人進了紫禁城直奔御花園看來皇帝今天心情不錯,有意在室外走動走動。
因為拿了孫閣老的銀子,隨行的太監不免要照顧錢逸群一番:“跟天子走在一起的時候,背要躬,但不能駝。步子要干凈利索,但不能快。眼睛要看路但不能放得太遠。永遠都要落后皇帝一步,你可記住了?”
“你們這么謹小慎微,是什么緣故?”錢逸群邊點頭邊問那太監。
“嚇!你這說的什么話!陛下是圣天子,老天爺的長子!”那太監瞪大了眼睛“你敢對陛下不敬?”
“不敢不敢。”錢逸群呵呵一笑,再不理他了。
那太監討了個沒趣也不說話了。
這一走之下,錢逸群才知道皇帝家的花園是什么概念。若是放在吳縣,恐怕縣城都裝不下它。孫承宗年紀已經大了,開年的時候又帶病巡視北邊,回來之后還沒得到好好休養,走出了虛汗。
錢逸群探手一抓,將自身靈蘊送了些許過去,讓這位老人家的精神頓時好了許多。
“多謝。”孫承宗低聲道。
錢逸群沒有回答,在天子家里,是不能隨便說話的。不過他更多的卻是震驚,因為孫承宗竟然沒有覺醒靈蘊!
這位神人一般的閣老,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能成為兵家首席、科舉榜眼、內閣輔臣……沒有半點討巧的地方。
“陛下就在前面。”那太監停下腳步,“看,正招手讓你們過去呢。”
錢逸群望向那個身穿明黃暗龍紋長袍,帶著烏紗帽的年輕皇帝。看得出來,這位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的皇帝十分辛苦,臉上帶著倦色,皮膚干涸,發色之間閃過些許銀白,竟是早生華發。
從中醫而論,這是思慮過甚。
從玄學而言,這是靈蘊不足以滋養身體。
錢逸群落后孫承宗一步,隨之上前。
孫承宗作揖叫了一聲:“陛下。”
錢逸群也跟著豎掌胸前,行了揖禮。
這可急壞了那太監,恨不得喊出一個“跪”字。他實在不明白,怎么學的時候啥事沒有,如今見了真龍,竟然連跪都忘了!
錢逸群哪里是忘了。他見孫承宗不跪,在場這么多人,就自己一個人跪,多尷尬啊!
孫承宗用余光掃了一眼錢逸群,暗道:這道人果然鎮定自若,見了皇帝都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崇禎看著錢逸群,愣了一愣,方才暗道:你這道人真是狂悖!孫師傅是朕與皇兄的恩師,三朝元老,所以才面君不拜,你憑什么如此放肆?
錢逸群見崇禎眉頭微蹙,心道:呦,看來惹皇帝不高興了。不過話說,他才二十,看起來跟我一樣老啊。
哦,是了,錢逸群不小心又犯了直視天子的罪過。
那邊那太監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地上:感情這位道爺學禮儀的時候完全沒聽啊!
“你便是志異里的厚道人?”崇禎自己回到御輦上坐下,又命人給孫承宗賜坐,將錢逸群一個人插在那兒。
“微臣是真的厚道人,志異里什么模樣反倒不清楚。”錢逸群心道:看來第一印象就糟了呀!唉,算了,聽說崇禎帝很窮,本也不指望有什么封賞。
“你還是神霄派的掌教真人?”崇禎瞇著眼睛問道。
“這個……”錢逸群微微一頓,暗道:這多半是孫鑰那邊傳出去的,孔子說一粉勝十黑,誠不我欺!
“現在還不是,”錢逸群道,“承祧法脈之事,得有天命降下,微臣才敢應命而行。”
“哦……朕聽說世廟時的陶仲文也是神霄派道士。
”崇禎看了看孫承宗,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繼續又道:“你也會煉丹么?”
“略懂。”錢逸群道,“不過丹道有內外之分。服食鉛汞以圖長生,微臣是不取的。”
崇禎往前傾了傾,饒有興致問道:“你這說法,豈不是離經叛道欺師滅祖么?”
“非也,”錢逸群搖了搖頭,“天道設教,為的是利益蒼生。玄門之中,的確有不少高人為了自己長生得道而煉丹,乃至被稱作祖師的,但微臣以為那只是個人行為,不足為世人法,不足為后世法。”
崇禎聽了臉上一陣潮紅,心道:這道人是個有見識的!若是祖宗說就鐵定對,那還要我們這些后人作甚?
“終究名不正則言不順,祖師之法還是不能輕易舍棄。”崇禎雖然有心打破那些祖宗成法,但總是有些心虛,故意這么說來就是想聽聽這年輕道人的說道。
“微臣以為,”錢逸群道,“無非是‘循宗明義,師古不泥’這八字。只要掌握了根本,體悟了祖宗之本心,未必就要一板一眼照般古法。”
崇禎微微頜首,對孫承宗道:“孫師傅,這道人有些見識。循宗明義,師古不泥。不錯,很不錯!”
孫承宗微微一笑,并沒開口,心中卻已經將這八字用在了注解自己的“重將策”上。
祖宗削弱武將之權,是怕出現唐時藩鎮之禍,然而考究本心,為的乃是國家太平,不起禍亂。如今建奴已經悖逆稱帝,禍亂以生,自然當應世而變,不可拘泥。
循宗明義,師古不泥!
說得好!
孫承宗心中頗為得意,今日引薦這道人已經算是值了。
“道長有何道術呢?”崇禎興致更甚。
“道以術顯,那是庸俗小人行徑,陛下貴為天子,不該這么問啊。”錢逸群微笑搖頭道。
“道長這話,倒似那些江湖神棍遮掩自己不通法術的幌子。”崇禎犀利道。
“陛下容秉,”錢逸群站直了腰,“微臣若是不得真道,焉能站在這里夸夸其談,不驚不懼,謁真龍而氣定神閑?”
崇禎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拍著扶手大笑道:“你這插科打諢的道士,拍朕馬屁還要連帶夸上自己!朕且問你,道人就不怕死么?”
“怕!”錢逸群簡單明了道。
“哦?”
“因為怕死,所以樂生。又因樂生故,殄滅恐怖妄想,可證悟生死如一的道理,遂能不惡死。”錢逸群道,“自古惡死者夭,怕死者壽。故道祖云:敢于不敢則活。可作佐證。”
崇禎是天啟出宮講學的時候才跟著一起讀的書,若非天啟帝與這弟弟友善非常,藩王是不允許讀書的。故而崇禎雖然天資不錯,也有孫承宗、文震孟等高人傳授,但學問到底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