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群在山海關有一個據點。
吳襄家。
這是他上次被“騙”來的時候,晉商們為他準備的落腳點。吳襄自己只說是看了《墨憨齋志異》,欽慕厚道長的手段為人,故而聽京師的朋友說道長東來,便派人日夜守候。然而錢逸群當時已經與以琳用傳訊陣溝通過了,對于這個調虎離山之計洞若明火,哪里還會上他的當?
而且吳襄和他兒子吳三桂在歷史上大大有名,在當今的遼東將門之中也不是泛泛之輩。錢逸群怎么可能對他們全拋一片心,半點不起疑?只是接觸下來,他卻發現吳襄此人雖然貪財怕死、虛頭巴腦,但絕對談不上陰險狡詐,城府極深。
或者更直白地說:他蠢笨得根本沒法陰險狡詐……
簡而言之,他是個小人,卻不算壞人。
錢逸群也見了今年十九歲的吳三桂。
在十九歲的年紀上,吳三桂顯得比許多同齡人懂事得多,其中也包括錢逸群。在錢逸群還為了一條羊腿跟狐貍嘰嘰哇哇的時候,吳三桂已經學會了仗義疏財,培養死黨。
這位傳說中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未來山海關總兵官,如今三觀極正。非但自己一心要報效國家和朝廷,對手下的忠君教育也沒有絲毫放松。
錢逸群在京師聽得最多的就是遼東將門圈地自養,視國家為鄰家,視遼東為己物。更有甚者還說:若不是建奴勢大,難保這些遼將會行安祿山史思明之事。
可是真的身在遼東,與這些遼將遼兵喝酒吃肉,席間雜談,卻會另有一番感觀。
“厚老師,學生又來了!”吳三桂提著一壇酒,哈哈笑著進了錢逸群的別院。他身穿鐵甲,臂彎間挾著鐵盔,每踏出一步便傳來甲片撞擊之聲。
錢逸群正坐在院中的假山下翻看遼東各縣的縣志。吳襄以為他是為了遼事,想了解遼東地形和風物,卻不知道錢逸群是為了找那個傳說中的將岸子。
“老師,這酒可不是尋常的烈酒,是泡了百年山參的藥酒。您老嘗點唄?”吳三桂坐在錢逸群對面,將酒壇放在地上,動手收拾石案上的書冊。
錢逸群因為知道歷史,對于這位千古大漢奸,一向是不冷不熱有時候還要“倚老賣老”出言敲打,甚至直接呵斥教訓。若是這大漢奸膽敢有半點怨憤,錢逸群就敢順勢將這禍胚消滅在萌芽之中。
吳三桂的表現卻是讓他驚訝。
在第一次錢逸群當著眾人的面,斥罵吳三桂“年少輕狂”“驕縱無禮”的時候,吳三桂沒有半分猶豫地雙膝落地重重磕頭下去口中稱道:“老師說的是,三桂惡習難返竟然放肆至此就連自己都沒想到,還請老師責罰。”
面對這樣一個處處以學生自居,持弟子禮的“未來漢奸”,錢逸群反倒窘了。無論是否責罰,那都該是吳三桂師長的事,自己插什么手?難道真的因為一句半句話就直接打死么?
從那以后錢逸群無論是對吳襄還是吳三桂,都不再展露利齒,如同回到了山上,變成了個和和氣氣的小道士。很快他又從狐貍口中得知吳三桂得意地對其父說:“厚道長是道堊德高真,怎么會無緣無故針對我們?這分明是高人的考驗呀!看來兒子還是有機會拜入其門下的。”
這話讓錢逸群聽了十分不對味不過就連狐貍和中行悅都是如此認為,他還能解釋什么呢?揭了吳三桂未來的老底?
錢逸群端起酒碗,剛剛湊近便聞到一股人參、麝香的味道,酒味卻不甚濃厚。
“哦?還有蜂蜜?”錢逸群輕輕吡了一口,滿口清香甘甜,“這酒在遼東,肯定賣不出去吧。”
吳三桂嘿嘿笑道:“這是家父從江南求來的配方,就自己家釀了些,只為老師準備的。”
錢逸群端著酒碗,心中卻嘆了口氣,暗道:這人和人之間果然有天賦的差異,有些人能修道,有些人善玄術,有些人卻是天生就要當梟雄的。
“老師覺得如何?”吳三桂湊上前笑問道。
“一般般。”錢逸群放下酒碗,“這酒香氣不醇厚,輔味過重。這是以臣凌君之亂行。
吳三桂微微一愣,心道:厚老師這分明是在點撥我,莫非日后我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來?我吳家世代為國家鎮守九邊,我少年立志為朝廷平復遼東亂事,莫非這其中還有變數?
“求老師明言!”吳三桂退身一拜,“三桂必不能行此亂行,讓祖宗蒙羞,丟了父親的臉!”
錢逸群沒想到吳三桂的反應竟然這么快,心說:你這悟性全滿算是幾個意思?再說回來,你爹投降李闖的時候比你還麻利……
“三桂呀,”錢逸群語重心長道,“第一樁事你要記住:哪怕身陷絕境,老天爺也會給你留一條路走的。第二樁:哪怕真的迫不得已投降,也大可以出工不出力,身在曹營心在漢。你能懂么?”
吳三桂若有所思,心中道:老師果然已經算出我命中有劫數,唉,既然老師已經點破了,我豈能還落入囚籠之中?
“老師,你我有緣若此,還請將來三桂身逢劫難,您老出手相助。”吳三桂懇求道。
“這個沒問題,只要我得知消息,哪怕千萬里之遙也會趕來救你的。”錢逸群由衷說道,又在心中補了一句:若是道人我來晚了,就只有給你個痛快了。
吳三桂得了錢逸群的保證,心中猶自不安。他回去之后與父親吳襄說了,兩人得出一個結論:哪怕錢財萬貫,也不如抱緊神仙的大腿。
自那以后,兩人對錢逸群越發著力奉承,真個是恨不得連穿衣吃飯都不讓錢逸群自己動手。
錢逸群哪里受得了這般服侍,索性搬到了山海關外的一做石山上。
這石山上本來是明軍的崗哨,如今已經廢棄不用了,正好被錢逸群“霸占”,整日逗鳥放鹿,勤加修煉,遠離俗世紛爭。
吳三桂送過兩次飯,卻見錢逸群水米不進,而且悄悄巡視四周,也沒發現道人排出的穢物,更是徹底將錢逸群當神仙一樣看待。他哪里知道,錢逸群肯定得找個氣候如春、風景宜人的地方上廁所啊!
比如翠巒山。
一直等阿牛、白楓等人到了山海關,一并住進了吳總兵的府邸,錢逸群方才下山與他們會合。
“本以為遼東人丁稀少,百十里不見人煙,沒想到一路過來,人卻也不少。”白沙頗為感慨,“好幾次都被大車堵住了路,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搬來北疆呢?”
吳三桂知道這里都是跟厚道神仙有關系的人,或者本身也是半仙一級的人物,沒有絲毫總兵之子的驕縱,解說道:“以前的確如白兄所言,不過從去年開始,不知道為何來了許多江南游俠兒,朝中還有高官為他們說情,讓他們自由出入關隘,不要阻攔。當時我們還道是哪個腦袋被驢踢了的大官,竟然讓江南人來遼東當細作呢。誰知很快就有中原的江湖客趕來,也是一樣出關散入遼東。這些人殺性極重,見了虜丑就殺,到如今我們也不知道是誰派來的。”
這北國日常是錢逸群開啟的,當日只是在王心一家小范圍說了說,還讓他們“保密”,沒想到這么快就搞得風生水起紅紅火火。他厚道地干咳一聲,道:“官府和軍方該將他們組織起來,比如打探消息啊,拔掉一些哨所啊,騷擾金國啊,這些小事大可以讓他們去做。”
“老師有所不知,這些人不服管得很,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吳三桂道,“而且他們的確身手不俗,卻不會列陣,一旦碰上大隊金兵,跑得比誰都快。”
“你還是狹隘了呀!”錢逸群搖了搖頭,從魚簍里取出一塊金磚,交給符玉澤。
符玉澤茫然地看了看這金磚,不明所以。
錢逸群道:“給你個出風頭的機會。你現在拿著這金磚去山海關市集,就說:凡是知道‘將岸子’這個消息的人,就能拿到這塊金磚。就算不知道也沒關系,可以從遼東土著那里打探出來。”
吳三桂一拍腦門:“這就如官府懸賞一般么?”
“是啊,”錢逸群又道,“如今天子最缺的是干活的人,你讓這些出去收羅在遼東的漢家子。就說朝廷說了,剃發者一律不追究,只要肯撤回關內,朝廷給地給糧。不拘男女老幼,凡是能帶回五個的游俠,賞武勛一千。”
“武勛?”吳三桂奇道,“那是什么?”
“在官府登錄名冊,也方便你們知道遼東到底有多少人。”錢逸群輕輕彈著桌子,“等他們存滿了一萬武勛,就給個把總銜。”
“虛銜空職么?”
“那是當然。”錢逸群笑道,“放心吧,等孫督師來了,就算是總兵、參將都舍得給。”
“他們若是不信呢?”吳三桂總覺得不會這么簡單。
“不信?”錢逸群道,“有人受了賞,自然就有人信了。唔,把一千武勛換十兩銀子,這樣見效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