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馬頭形狀的長杖探了進來,挑開簾幕,走進來一個滿頭白發,編著蒙古小辮的老人。這老頭看不出多大年紀,雙眼通紅,帶著重重的眼袋,臉上陣陌縱橫,滿是風霜。他身上穿著羊皮襖子,在這八月的北國倒也不嫌早。只是這皮襖子上都是破洞,有蟲蛀,有撕裂,露出里面花花綠綠的百衲衣,看上去就像是個典型乞丐。
“你是何人!”皇太極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這里是大汗的金帳,是整個金國的中樞。讓一個莫名其妙地乞丐闖進來已經是格外詭異的事,何況這乞丐還大呼小叫,竟然連天聰汗都不放在眼里。
女真禁衛當即拔出順刀,護在皇太極身前,同時擔心著帳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我是博爾濟吉特的阿古拉。”老乞丐重重一頓馬頭長杖,面對著皇太極不卑不亢。
皇大極退到了后面,坐在了鋪著上好毛皮的汗王寶座上,同樣以蒙古話道:“你是怎么進來的?”
“走進來的。”老乞丐頓了頓長杖,往前踏出一步。
他這一步充滿了讓人不能抵御的威勢,誠如他的名號一樣。
阿古拉,蒙古語中的山岳。
博爾濟吉特又是黃金家族的姓氏,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皇太極對這個姓氏極其熟捻,因為他有一半的后妃都是出自這個家族,可以說他用這個黃金家族的影響力將蒙古與女真聯系在了一起。
起碼在對大明的戰略態勢上,他們的確是一起的。
“你這個自大的人難道沒有發現他是在騙你么!”阿古拉盯著黃天霸,雙目中的血絲條條暴脹,充斥著憤怒說道:“你的心被什么蒙蔽了?竟然認不住這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狐貍!他渾身每一根毛發已經在欺騙天上的神鷹而豎立,散發出恐懼的味道。”
黃天霸從來沒有面臨過如此威壓。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并不算很高,在那厚道人一日千里高歌猛進面前,他甚至可以說是天資有限,進益緩慢的廢材。然而即便是厚道人一個個殺掉他身邊的同伴,讓他陷入驚恐和畏懼之中也比不上這個老乞丐的凝視。
這凝視,直直看進了黃天霸的心中。
看得他完全無法動彈。
甚至連眼皮的跳動,都無法做到。
皇太極也發現這種異樣,只是因為不在這老者的直接壓迫之下,多少還能維持一些皇者的尊嚴。他只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侵襲著他的大腦,使得他除了這老者的話,完全生不出任何別的心思。
甚至于,連恐懼都做不到。
皇太極想起自己當年追殺插漢兒林丹汗進入草原,面對茫茫無際、天地相連的大草原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知道有人妄想改變天命”,老者死死地盯著黃天霸,“但是我不能讓這種悖逆神靈的人得逞!我要你去告訴那個人,膽敢殺死我的血脈之人,就要付出代價就要承受長生天的憤怒!”
黃天霸蠕動嘴唇努力擼直了舌頭,吐出一個字:“是……”
“去吧!”老者重重一頓馬頭長杖。
一圈紅色的光芒從長杖底部亮了起來,漸漸蔓延開去。只是呼吸之間,滿地盡是紅光。黃元霸驚恐地看著這地上的紅光,只覺得腳下一顫,整個人像是被地面扯拽進去了一般,終于迸發出極端驚恐的尖叫聲。
紅光猛然爆炸,刺得在場眾人不得不閉上眼睛,眼前猶自一片鮮紅如血。
當這血色漸漸消散眾人緩緩睜開了眼睛,老乞丐和黃元霸都已經失去了身影。
皇太極呆呆坐在汗位上,過了良久方才聽到“啪嗒”一聲。
這聲音似乎是心底解開了一道鎖,讓他重重喘息起來,剎那之間汗如雨下。非但他這汗王如此就連那些身經百戰的禁衛精銳,也是一般無二甚至還有人普通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皇太極沒有怪罪這個污穢了他地毯的親衛,勉強撐起虛脫的身體,站了起來,喊道:“來人!”
門外傳來噗通兩聲,正是守衛倒地的聲音。
皇太極微微閉上了眼睛,等身體里的力氣恢復了些許,方才道:“去叫巴克什來。”
巴克什是蒙古語中“師傅”的意思,對于文化程度極低的建州匪幫來說,只要認識字就可以被人尊為“巴克什”。然而侍衛們都知道,如果皇太極說“巴克什”,那就只能是那位被視作珍寶的老人。
額爾德尼。
額爾德尼,世居都英額,姓納蘭氏,是正黃旗人。他早年即跟隨清太祖努爾哈赤南征北戰。因他精通蒙古語、漢文、朝鮮文,主要職掌是“記典例司文書”,賜號“巴克什”。
努爾哈赤當年為了加強民族存在感,命令額爾德尼創立女真文字。
女真人曾在明初使用一種模仿漢文和契丹文的文字,但是這種文字在明朝中葉就沒人認識了,后來便用蒙古文來書寫女真語。這導致不懂蒙古文的女真人就無法識字。是額爾德尼利用蒙古文字“口比三兇出刃”結合女真語音,連綴成句,創制了可以因文見義的“老滿文”。
此外,額爾德尼還著手將許多漢文著作譯為這種女真文,在皇太極眼中,他就是人如其名的“珍寶”。
業已老邁的額爾德尼并不愿從軍,但他是正黃旗人,而皇太極是兩黃旗旗主,是他真正意義上的“主子”。身為奴才,額爾德尼很清楚自己的地位,絕不因為腦袋里有些別的女真人沒有的東西而放肆。
尤其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在八年前,額爾德尼因為私藏珠寶被努爾哈赤發現,盛怒之下的努爾哈赤下令殺了他和他的妻子。是當時還身為貝勒的皇太極暗中出手,找了一具容貌相似的頭顱送去,方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主子”,額爾德尼打了個千,“不知深夜招奴才前來,有何吩咐?”
皇太極知道這位巴克什睡得早,此刻也顧不得了,道:“巴克什,你可聽說過博爾濟吉特的阿古拉?”
額爾德尼微微低著頭,過了良久沒有說話,甚至讓皇太極以為他站著都睡著了。
“奴才知道他。”額爾德尼終于開口了,聲音發顫。
“哦?”皇太極頓時來了興致:“快與本汗說說,他是怎么樣一個人?”
額爾德尼抬起業已渾濁不堪的一雙眼睛,不答反問道:“主子是如何想起問他的?”
“因為剛才,他來了。”皇太極回憶起剛才的情形,渾身打了陣寒栗。
額爾德尼好像受到了更大的刺激,渾身顫抖不已,竟然忘記了奴才的本分,抬起頭看著皇太極:“他來了?是他本人來了么?”
皇太極鎮定下來,將剛才那自稱阿古拉的老者描繪給額爾德尼。
“可是還有一條馬頭手杖么?”額爾德尼問道。
“正是”,皇太極急道,“巴克什快與本汗說說,這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巴克什為什么會認識他?他為什么能讓本汗最勇猛的巴牙喇都無法抗衡?”
“因為……”額爾德尼抬手抹去了額頭上的虛汗,“他就是山岳啊。是凡人無法企及的高山啊!”
皇太極往前傾了傾身子,追問道:“他是哲哲的父輩么?”
哲哲是蒙古科爾沁部大領主莽古思的女兒,十六歲便遠嫁皇太極為妻。迎娶之際,皇太極率領部下從赫圖阿拉城出發,北行三百余里到達輝發部扈爾奇山城,在此殺牛宰羊舉行隆重的迎親儀式和結婚儀式。天命十一年,皇太極繼承汗位,封哲哲為“大福晉”。在她死后,人們便只能稱她為孝端文皇后。
婪哲,姓博爾濟吉特氏。
額爾德尼搖了搖頭:“他是莽古思的曾祖父的伯父。”
皇太極算了算莽古思的年紀,驚訝地叫道:“怎么可能有人活這么久啊?”對于平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女真人而言,努爾哈赤作為天降神人,已經算是極其長壽的了。他們很難理解竟然有人能活過一百歲。
事實上,阿古拉作為莽古思曾祖父的伯父,起碼也有一百四十歲了。這個數字甚至超出了皇太極的想象能力。
“如此長壽的人中之寶,為什么我從來沒聽說過么?”皇太極自信看過許多書,完全不能不相信自己沒聽說過一個如此閃耀的人。
“恐怕連莽古思的父親都不知道他吧。”額爾德尼嘴角流出一道垂涎,他已經年紀太大了,以至于說話的時候常會流出口水。然而此刻,他也顧不得去擦,只是吸溜一口氣,道:“他很小的時候就隨著一個薩滿去了草原和荒漠的深處,一心侍奉長生天。”
問題再次回到了之前皇太極的關注點:“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回主子話”,額爾德尼垂下頭,聲音中卻多了一份跳脫,“奴才年少時,曾有幸跟著他學習了三年。”
皇太極再次審視起這個垂垂老矣的巴克什,兩步邁下汗座,上前握住了額爾德尼的手:“本汗要找到他。”
黃元霸在紅光之中失去了意識。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茫茫草原,四周是帶著冷意的風,以及帶著殺意的狼嚎。
作為天下第一符師,黃元霸很快就在手中扣了靈符,環顧四周,尋找那個自己完全無法抗衡怪物。最終,他一無所獲,仔細回憶了剛才的詭異情形之后,他覺得腦袋了有些漿糊:那人如此強悍,要找厚道人的麻煩直接去大凌河城不就行了?為什么要把自己扔在這么個鬼地方?
—唔,是了!他其實并不知道厚道人那廝在哪里!
黃元霸的縝密思維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看上去頗為靠譜的結論:他這是玩的老馬識途的把戲,等我真的去找厚妖道的時候,尾隨我過去。不過他卻少算了一條,我知道厚妖道八成在大凌河,但以厚妖道不按套路出牌的秉性,很可能落在哪“兩成”里。
黃元霸原地坐下,也不顧夜草上的露珠打濕了褲子,暗中盤算道:我是要取從龍中興的功德,就算不與厚妖道坐一條船,也決不能看著大明的邊“口比三兇出刃,關淪陷。看來著大凌河我是不能去了。非但大漬河不能去,就連山海關都有些太扎眼,若是將這怪物引去,多半要壞大事。
黃元霸思索片刻,心中升起了先回茅山的念頭。想那高人要找厚道人的晦氣,絕不愿意在個不相干的地方浪費時間。
—慢著!
黃元霸正要捏碎回城符飛回茅山,突然想道:我就算回大凌河又如何?若是厚道人不在,那高手未必就會毀城,否則他早兩年干嘛去了?乘著去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直接把京師拆了不就完了?若是厚道人在大凌河,他估計也是殺厚道人一個人。嘿,既然那妖道有自信要逆天改命,何不看看他有多大的造化?
這符師打定了主意,換了一枚靈符,輕輕捏破,頓時藍光繞身,裹著他直沖天際,朝東面飛去。
就在黃元霸剛才所在的位置,虛影中緩緩浮現出一個老人。老人的眼睛通紅,在這黑暗的世界如同兩盞紅燈。
阿古拉抬頭看著那流星遠去的方向,邁開步子追了上去。他踏出的每一步都老態龍鐘,仿佛隨時都會摔倒。然而在他兩側的風景,卻飛速的朝后閃過,這悠閑自得地速度已經接近了錢逸群震鈴、風行履、騰挪術的最快速度。
黃元霸的回城符并非回到大凌河城,而是女真人的大營。他被人綁走之后,他的營帳里便是空的。
誰都沒有想到他會有膽量再回這里。
因為沒有人相信,竟然有人會為了銀子連身家性命都不顧,投身險境。
也正是這樣的想法,使得黃元霸順利拿到了自己的乾坤袋,道袍法衣,以及一些畫好的靈符。他大大方方地在營帳里收拾妥當,信步出了營帳。
這些日子他幾次出入女真營寨,已經被女真人認住了。知道大汗要捉拿他的人不多,更多人見了他還客氣地行禮。
黃元霸一一應了,到了巡更看不見的地方,連忙施出遁地符,沒入土中直朝大凌河城而去。
等他從土里出來的時候,突然脖子上一涼,一并白刃落在了他脖子上。
“呀哈!”
一個讓黃元霸厭惡、憎恨、畏懼、期待、糾結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能讓他這么復雜的,自然是厚道人錢逸群。
“黃道長怎么現在才來?”錢逸群見識黃元霸,收起了手中的節隱劍,道:“你該比我早些兩天到的吧?”
黃元霸虛驚一場,轉過身道,毫不掩飾自己的滿臉猙獰:“都怪你!我的一萬兩銀子現在打了水漂,你補給我么!”
“我以為你回來就拿了呢。”錢逸群滿不在乎道。
他也的確不在骨。
反正就算黃元霸拿到了錢,也不會分給他哪怕一分銀子。
“皇太極那人,肯定得看到你沒來才肯給我啊!”黃元霸啐了口痰,“死摳的虜丑!”
“好了好了”,錢逸群笑道,“銀子對你還有什么意義么?咱們還是先去見過祖大帥,說不定他樂意買你的符充實關寧軍,如此一來你也不虧。”
黃元霸見周圍巡更的士兵走來走去,渾然不介意自己這個突然從土里冒出來的人,知道錢逸群已經給他們開過了眼,土遁之術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獵奇感了。想到這里頗有些失落,他心道:也只有先去見那些丘八,看能不能補回這一萬兩的損失。唔,我是要從龍中興的,好吧,就給他們打個九五折。
黃元霸下定了決心,隨著錢逸群往治所走去。
錢逸群對他好像真的十分放心一般,問了些回城符的問題。不過黃元霸恨他至極,就是有錢賺都不太愿意賣給他。
—除非出五倍的價錢!
黃元霸心中恨恨道。
“對了”,錢逸群突然站住腳步,“剛才我感覺到建奴的大營里突然傳出了一股十分強大的力量,那是怎么回事?”
“唔?你也感應到了么?”黃元霸饒有興致問道。
“哈哈,就好像黑夜里升起了太陽,怎么可能感應不到。”
”錢逸群打量著黃元霸,“不會是你的什么符吧?別藏著了,說出來聽聽,說不定我會出大價錢呢!”
“你想知道?”黃元霸瞇起了眼睛,“先報個價來,道爺覺得劃算了,自然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游仙書》。”錢逸群慷慨道,“不過是殘篇。”
黃元霸被這乒個字震了震,心道:這游仙書我倒是也想一睹其真,若是能夠神游太虛,也不算修道一場。不過這殘篇嘛……
“換不換?”錢逸群道,“想那威力如此巨大的氣場也不是你能弄出來的,殘篇你也不虧,萬一機緣巧合還真讓你得手了呢?”
“好吧。”黃元霸心道:反正你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先告訴你也無妨。
他幸災樂禍地將剛才在女真大營里的事,細細演說一番。(。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