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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廟宇,做豆腐的瓦舍,廟后的菜地,更有曲徑通幽,延往松林深處,走到盡頭,一潭清冽的泉水泛著粼粼幽光。
這兒的和尚都很安靜,自顧做事,見了他們一行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話。跟前面大殿的念經和尚比,他們更像和尚。
板栗四下瞧了一遍,轉頭對魏鐵道:“派個人回去告訴一聲,就說晚上我不回家了,要在這住兩天。”
魏鐵忙應了,轉身下山去安排。
才走了幾步,板栗又叫住他,問法惠住持道:“今日豆腐香干可有多的?賣些給我,帶回去給家里人嘗嘗。”
法惠聽說他要在這住兩日,喜得滿面紅光;又聽說要豆腐,急忙道:“有,有多的。就不夠也不要緊,豆腐房再做就是了。原是現在進香人少,不敢多做的。”
忙轉身要去安排,又覺得丟下王爺不好,于是四顧找人。
板栗道:“你去吧。我也想靜一靜,就在這附近轉轉、看一看,不用你陪。我就不往前面去了,晚上也在這后面住。”轉向魏鐵,“回頭把行囊帶過來。”
魏鐵點頭,又問道:“王爺,這豆腐……要如何帶回去?怕都弄碎了。”
其實他是不想帶,豆腐么,又不是什么好東西。
板栗笑道:“叫輛車就是了。你就沒吃出來,這寺里豆漿豆腐味道特別好?都是因為寺里那一眼山泉,泉水特別甜,所以這里的菜、豆腐,凡是這兒出產的,味道就比外面好。”
魏鐵恍然大悟。
法惠住持又說,常有香客買豆腐帶走,寺里的師傅有經驗的很。會幫著用方筐裝好的,不會震碎的。
魏鐵就更放心了。
住持先幫板栗等人在舊廟里安排了兩間禪房,然后遵照板栗吩咐走了,任憑他們自便。
板栗四處逛了一遍,看看日頭升起,便回到禪房,吩咐護衛在外守著,他卻坐在蒲團上打坐,或者說靜坐起來。
許是寺廟確實比別處不同,他很快就沉靜下來。
心頭一片空靈。連回鄉的諸般溫馨和定親的喜悅都沉淀在心底,耳邊只聽得廟后豆腐房里傳來磨拐子“咿咿呀呀”拉扯的聲音和石磨“呼呼”轉動聲。
最后,他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入定了,心緒干凈得沒有一絲痕跡。
再醒來的時候,仿佛過去不知多少時候,依舊聽見磨拐子咿呀有節奏地響,并有輕輕低語。那是和尚在念經。
他站起身,走出禪房,示意護衛不要出聲,探頭往前面殿堂看了看,果然有老僧坐在蒲團上念經。
他便不驚動,悄悄地往后面去。
已經是下午了。他信步走進瓦舍,這是一間大房子,一個中年和尚在推磨磨豆子。一個老和尚在燒火煮豆漿、做豆腐。兩個灶,四口大鍋都在燒。
問了幾句,誰知那老和尚是個啞巴,中年和尚也憨憨的,不多話。
板栗卻興致起來。上前幫和尚推磨。
咿呀響聲中,看著乳黃色的豆面從石磨四周流下來。他很開心,笑問中年和尚:“這豆子不是你們自己種的吧?你們自己種的肯定不夠用。”
中年和尚聽了,笑著點頭,很艱澀地擠出兩個字:“買的。”
板栗又問:“現在這時候,一天要做多少豆腐?”
那和尚又擠出兩個字:“五鍋。”
板栗咋舌,笑道:“這時候香客不多,每日都要做五鍋,那逢上初一十五廟會的時候,不是要做幾十鍋?”
和尚笑著點頭,嘴巴咧老大,說了一句長的:“山下村里人來買。”
板栗“哦”了一聲,道:“你是說,平常的時候,山下村里人會上山來買豆腐?”
和尚急忙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頭。
兩個護衛早看傻了,王爺幫人推磨已經讓他們吃驚了,還跟個和尚聊得熱火朝天,這還不算,人家還聽多答少,完全是王爺自己在自說自話。
兩漢子都很不解:這和尚有啥趣?推磨就更沒趣了!
他們要上前幫忙,偏王爺還不讓,說等他推累了再換。兩人只好在旁干看著。正百無聊賴的時候,啞巴和尚走過來,用手指戳了板栗后腰一下。
護衛嚇一跳,忙上前呵斥。
板栗轉頭,瞪了他一眼,道:“驚怪什么?”一邊笑問啞巴:“師傅,要我幫忙?”
老和尚茫然地對護衛眨眨眼,又沖板栗搖頭,對身后灶臺上指了指,那里放了三只大粗碗,里面正冒熱氣呢。
板栗心思一轉,笑道:“你請我們喝豆漿啊?”
老和尚咧開缺了門牙的嘴,連連點頭。
板栗便將磨拐子交給中年和尚,轉身過去,一邊叫護衛,“快來喝豆漿。現煮出來的,最是新鮮了。”
端起碗喝了一口,果然清甜的很,見老和尚正眼不眨地盯著自己,便笑著點頭道:“好!好甜!”
老和尚就笑了,低頭用一只大鍋鏟去摟鍋里的豆漿,防止結鍋巴。誰知他耽擱這一會的工夫,鍋里已經結底了,抄出一塊豆皮來,忙示意板栗用碗接著。
板栗接過去,找了雙筷子搛了放嘴里嚼,吃完又贊一聲:“香!“
老和尚更高興了。
兩護衛也端起碗喝豆漿,嘗過后嘀咕道:“沒味兒啊!”
啞巴和尚立即轉頭看他們,皺眉眨眼,忽然丟下手里的鍋鏟,去旁邊櫥柜里端出一碗細碎的用麻油拌的蘿卜丁,用勺子幫他們各舀了一勺,卻沒給板栗舀。
兩護衛見他這樣殷勤,便有些不好意思,連聲說謝謝,又說這樣就有些味兒了。
一時魏鐵回來了,板栗忙喚他也來喝一碗。
魏鐵喝了也說好,說明明沒放糖,是淡的。可咽下去后,回味起來卻有股清甜的味道。
板栗拍手道:“還是阿鐵有見識。他們兩個根本嘗不出味來,跟牛嚼牡丹似的。這清甜的豆漿,加那個咸菜,你說說,還有啥鮮味?”
魏鐵笑道:“他們就中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讓他們吃這素齋,當然吃不出好來。”
說話間,老和尚開始往一只木桶里裝豆漿。倒入一塊四角吊起的白色包袱布中。下面是長條案板,案板上有三四個用木板圍成的方框,每一個方框上面都吊著白色包袱布。
這是專門為壓豆腐準備的。
那中年和尚也停止推磨。過來幫忙。
等點了漿,板栗和魏鐵又喝了一碗豆腐花。
豆漿都舀起來后,鍋底還剩一層豆皮。老和尚往灶洞里塞了兩把茅草,將豆腐皮炕得黃黃的,又薄又脆。盛起來給板栗。
板栗樂壞了,對魏鐵道:“這可是好東西,輕易不能有的。非燒的火大了才會有結底,才有這東西。好香的!”
兩人站在灶臺邊,一邊吃一邊跟啞巴和尚說話。
啞巴和尚不能答,表情卻豐富的很。滿臉上眉眼都忙不停,見他們吃得高興,豁牙的嘴就沒合攏過。一時又跑到另一個灶臺邊。揭開里面鍋蓋,一陣香氣撲鼻,原來里面在煮豆腐干。
板栗端著碗,像個尾巴似的,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一邊嚼豆腐鍋巴,一邊問道:“師傅。這豆腐干煮好了?我早就聞見香味了。”
啞巴和尚自然不能回答他,直接用筷子搛了一塊還冒熱氣的紅褐色豆腐干放進他碗里,然后跟個孩子似的眼巴巴盯著他,等他嘗了,看怎么樣。
板栗忙搛起來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連連點頭。
等吃完,才來得及說:“真好味道!豆腐是爽嫩的,這個卻味兒重,香濃的很,放了許多作料在里面。”
老和尚頓時笑得老眼瞇成一條縫。
魏鐵急忙趕過來,嚷道:“讓我也來嘗嘗。”
中年和尚破天荒主動告訴他們道:“我師傅鹵的香干最好,沒人比得上。人家來問,告訴他們放哪些料,也不能做出這味道來。”
這一下午,板栗和魏鐵便在瓦舍中幫著推磨并壓豆腐,和兩個和尚聊天,也吃了個肚兒圓。
傍晚的時候,幾人才收工。
板栗特別囑咐啞巴和尚和中年和尚:晚上多泡些豆子,明天要多做些豆腐和香干,他買了帶回家。
兩和尚連連點頭,一副榮幸的模樣
于是板栗出去,見天還亮堂,他便對魏鐵笑道:“吃多了,去林子里走走。”
兩人便往林子里走去。
這山上大多是松樹,即便在冬日,也是滿山蒼翠,郁郁蔥蔥。
才走了一段路,就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和尚正在林子里用竹耙子摟松毛。每一棵松樹下面,都落了一圈金黃的松針。他用竹耙子將松針掏出來,攏在一處,攏了兩大堆。
板栗便告訴魏鐵,這自然枯黃脫落的松針做柴火最好了,耐燒,不像茅草,點著了一把火就燒沒了,這松針燒得久,留下的草灰還少,所以每到秋冬季節,鄉里的娃兒總喜歡上山摟松毛。
魏鐵笑道:“王爺真不像富家公子,什么活計都知道。”
板栗笑道:“我算什么富家公子?也是農家的娃,不過就是家里稍微殷實些。”
遂上前問那小和尚道:“你也是和尚?”
魏鐵聽了掩嘴偷笑,王爺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不是和尚做什么剃光頭?
小和尚停住耙柴草的動作,看著他們點點頭,笑了起來。
板栗納悶道:“你這么小,懂什么四大皆空?會不會想出去玩,想吃肉吃魚,想……”
他沒說下去,因為這孩子娶媳婦還得幾年工夫。
小和尚懵懂地搖頭。
板栗換了個方式問道:“你天天呆在這寺里,會不會覺得很沒趣,很著急,想出去?”
這一次,小和尚果斷搖頭,開口道:“不想出去。我喜歡這里。”想想又道,“吃的也好,師傅也好,山上也好,念經也好,就跟讀書一樣。外面不好!”
板栗就怔住了。
原來,生命也可以活得如此簡單!
正發呆,住持法惠匆匆趕來,賠笑道:“原來王爺在這里,叫老衲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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