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第一根線
能一覺睡上二十多個時辰的,只有兩種人——有福氣的人,有病的人。陸小鳳既沒有病,也沒有這么的福氣。歐陽情卻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看到她的臉,陸小鳳更沒法子去睡了。
十三姨也顯得很憂慮,輕輕道:“從昨天到現在,她只醒過來一次,只說了一句話!”
陸小鳳道:“一句什么話?”
十三姨勉強笑了笑,道:“她問我,你有沒有吃她做的酥油泡螺?還要我問你,好不好吃?”
陸小鳳的心在收縮。看見那盤酥油泡螺還擺在桌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個不知好歹的混蛋。
“一定好吃的。”他也勉強作出笑臉:“我一定要把它全吃光。”
十三姨道:“這種東西冷了就不酥,我再去替你炸一炸。”
陸小鳳道:“不必,這是她親手炸的,我就這么樣吃!”
十三姨嘆了口氣,道:“你總算還有點良心。”
陸小鳳坐下來,一口就吃了兩個,忽又問道:“李燕北呢?”
十三姨道:“走了。”
陸小鳳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十三姨笑得更勉強:“他的家又不止這一個。”
陸小鳳只有用一個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他忽然發現在十三姨臉上高貴的脂粉下,也不知藏著多少淚痕?多少悲哀?
一個女人,在一個月里,若有二十九個晚上都要獨自度過,這種寂寞實在很難忍受。
可是她忍受了下來,因為她不能不忍受。這就是她的命運,大多數女人都有接受自己命運的韌力和天性。在這方面,她們的確比男人強得多。他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卻不了解歐陽情。
“有句話我本不該問的。”陸小鳳遲疑著道:“可是我又不能不問!”
“你可以問。”
陸小鳳道:“你是歐陽情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就不會有什么秘密,何況……”
十三姨替他說了下去:“何況我們是女人,女人之間更沒有秘密。”
陸小鳳又勉強笑了笑,道:“所以她的私事,你很可能知道的不少!”
十三姨道:“你究竟想問什么?”
陸小鳳終于鼓足勇氣,道:“我聽公孫大娘說,她還是個處女,她究竟是不是?”
十三姨想也不想,立刻道:“她是的。”
陸小鳳道:“她做的是那種事,怎么會還是個處女?”
十三姨冷笑道:“做那種事的,也有好女人,她不但是個好女人,而且還是很特殊的一個!”
陸小鳳只有又用酥油泡螺塞住自己的嘴。現在他當然已看出,十三姨以前一定也是做這種事的。所以她們才是好朋友。
一碟酥油泡螺,已經被陸小鳳吃光了,只要留下一個,他好像就會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十三姨看著他吃完,忽然問道:“你為什么會對這件事關心?她是不是處女,難道跟別人也有什么關系?”
陸小鳳點了點頭,遲疑著道:“四五個月以前,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了老實和尚,他說他頭一天晚上是跟歐陽……”這句話他卻沒有說完。他忽然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十三姨居然就這么樣冷冷的看著他倒下去,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惡毒的微笑。
陸小鳳實在還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十三姨這種女人。他只不過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而已。
一個男人若是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無論他是誰,都一定會倒楣的,就連陸小鳳也一樣。
奇怪的是,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幸運,就算倒楣也倒不了多久。陸小鳳顯然就是這種人。他居然沒有死。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非但四肢俱全,五官無恙,而且還躺在一張很舒服、很干凈的床上。
屋子也很干凈,充滿了菊花和桂子的香氣。桌上已燃起了燈,窗外月光如水。
有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面對著窗外的秋月,一身白衣如雪。
“西門吹雪!”踏破鐵鞋都找不到的西門吹雪,怎么會忽然在這里出現?
陸小鳳跳了起來。他居然還能跳起來,只不過兩條腿還有點軟軟的,力氣還沒有完全恢復。
“好小子,你是從哪里竄出來的?”陸小鳳赤著腳站在地上大叫:“這些天來,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西門吹雪冷冷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該這么樣說話的!”
“救命恩人?”陸小鳳又在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我,你的人只怕也跟李燕北一樣,被燒成了灰!”
陸小鳳失聲道:“李燕北已死了?”
西門吹雪道:“他的運氣不如你,你好像天生就是個運氣特別好的人。”
他終于回過頭,凝視著陸小鳳。他的臉色還是蒼白而冷漠的,聲音也還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卻已有了種溫暖之意,一種只有在久別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溫暖。
陸小鳳也在凝視著他:“最近你的運氣看來也不壞。”
西門吹雪道:“運氣真正壞的,好像只有李燕北。”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道:“但我卻不知道你是從幾時開始,會信任那種女人的!”
陸小鳳道:“哪種女人?”他又躺了下去,因為他忽然又覺得胃里很不舒服:“像歐陽情那種女人?”
西門吹雪道:“不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不是她?是十三姨?”
西門吹雪道:“酥油泡螺雖然是歐陽情做的,但下毒的卻是十三姨!”
他看著陸小鳳,目中仿佛露出笑意:“這消息是不是可以讓你覺得舒服些?”
陸小鳳的確已覺得舒服了很多,但他卻又不禁覺得奇怪:“你是從幾時開始了解男女間這種感情的?”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又轉過身,去看窗外的月色。
月色溫柔如水,現在已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了。
陸小鳳沉思著,道:“我一定已睡了很久!”
西門吹雪道:“十三姨是個對迷藥很內行的女人,她在那酥油泡螺里下的藥并不重!”
陸小鳳道:“她知道下的若重了,我就會發覺。”
西門吹雪道:“她也知道你一定會將那碟酥油泡螺全吃下去。”
陸小鳳苦笑。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十三姨了解得當然更多。
“可是你怎會知道這些事的?”陸小鳳問道:“怎么會恰巧去救了我?”
西門吹雪道:“你倒下去的時候,我就在窗外看著。”
陸小鳳道:“你就看著我倒下去?”
西門吹雪道:“我并不知道你會倒下去,也不知道那些酥油泡螺里有毒!”
陸小鳳道:“你本就是去找我的?”
西門吹雪道:“但我卻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我本想等十三姨走了之后,再進去的,誰知你一倒下去,她就拔出了刀。”
陸小鳳道:“李燕北也是死在那柄刀下的?”
西門吹雪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問過她?她說了實話?”
西門吹雪冷冷道:“在我面前,很少有人敢不說實話。”
無論誰都知道,西門吹雪若說要殺人時絕不會是假話。他的手剛握住劍柄,十三姨就說了實話。
陸小鳳嘆息著,苦笑道:“我實在看不出她那樣的女人,居然真的能下得了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么不問我,她是為什么要下毒手的!”
陸小鳳嘆道:“我知道她是為了什么,我還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
西門吹雪道:“什么話?”
陸小鳳道:“李燕北的女人,并不止她一個,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人,這種日子她過不下去,卻又沒法子逃避,所以只有殺了李燕北。”他苦笑著又道:“她怕我追究李燕北的下落,所以才會對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忘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西門吹雪道:“一張一百九十五萬兩的銀票。”他冷笑著,又道:“若沒有這張銀票,她也不會下毒手,她也不敢!”
可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身上若是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天下就沒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也沒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了。
“她殺了你后,本就準備帶著那張銀票走的,她甚至連包袱都已打好。”
陸小鳳苦笑道:“一個人有了一百九十五萬兩銀子后,當然也不必帶很大的包袱。”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么不問我,她的下落如何?”
陸小鳳道:“我還要問?”遇見了這種人,西門吹雪的劍下是從來也沒有活口的。
“你想錯了。”西門吹雪淡淡道:“我并沒有殺她。”
陸小鳳吃驚的抬起頭:“你沒有殺她?為什么?”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陸小鳳自己也已知道了答案:“你這個人好像變了……而且變得不少!”他凝視著西門吹雪,目中帶著笑意:“你是怎么會變的?要改變你這個人并不容易。”
“你卻沒有變。”西門吹雪冷冷道:“該問的話你不問,卻偏偏要問不該問的!”
陸小鳳笑了,他不能不承認:“我的確有些事要問你。”
“你最好一件件的問。”
“歐陽情呢?”
“就在這里,而且有人陪著。”
“是孫姑娘?”
“不是。”西門吹雪眼睛里又露出那種溫暖愉快的表情:“是西門夫人。”
陸小鳳喜動顏色:“恭喜,恭喜,恭喜……”他接連說了七八遍恭喜,他實在替西門吹雪高興,也替孫秀青高興。朋友們的幸福,永遠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樣。——陸小鳳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西門吹雪也不禁笑了。他很少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就像是春風吹過大地。
“你想不到我會成家?”
“我實在想不到。”陸小鳳還在笑:“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但是他已想到,這一定就是西門吹雪為什么會改變的原因。
西門吹雪微笑道:“你呢?你準備什么時候成家?”
陸小鳳的笑容立刻籠上了一陣陰影——是薛冰的影子,也是歐陽情的影子。
他立刻改變話題:“你怎么會到那里去找我的?”
“我知道你是李燕北的朋友,也知道他手下有幾個親信的人!”
“他們在你面前也不敢說謊?”
“絕不敢!”
“也不敢泄漏你的行蹤?”
“是我去找他們的。”西門吹雪道:“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里。”
這正是陸小鳳最想問的一件事:“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西門吹雪道:“你為什么不出去看看?”
穿過精雅的花園,前面竟是間糕餅店,四開間的門面,門上雕著極精致的花紋,金字招牌上寫著三個斗大的字:“合芳齋”。陸小鳳看了兩眼就回來,回來后還在笑。
“這是家字號很老的糕餅店,用的人卻全是我以前的老家人。”西門吹雪面有得色:“你有沒有想到我會做糕餅店的老板?”
“沒有。”
“你有沒有看過江湖中人賣糕餅的?”
“沒有。”
西門吹雪微笑道:“所以你們就算找遍九城,也找不到我的!”
陸小鳳承認:“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找不到。”
西門吹雪道:“你已知道我為何要這么樣做?”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不但要喝你的喜酒,還要等著吃你的紅蛋!”
西門吹雪的笑容中卻也有了陰影,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去找你,只因為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做。”他為什么要改變話題?難道他不敢想得太遠?難道他生怕自己等不到吃紅蛋的那一天?
陸小鳳道:“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都只管說,我欠你的情。”
“我要你明天陪我到紫禁城去。”西門吹雪的雙手都已握緊:“我若不幸敗了,我要你把我的尸體帶回來。”
陸小鳳笑得已很勉強,道:“縱然敗了,也并不一定非死不可的。”
西門吹雪道:“戰敗了,只有死!”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冷酷而驕傲。
他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接受失敗!陸小鳳遲疑著,他本不愿在西門吹雪面前說出葉孤城的秘密,葉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縱然不說,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西門吹雪遲早總會知道。
“你絕不會敗!”他終于說了出來。
“因為葉孤城的傷勢很不輕。”
西門吹雪動容道:“但是我聽說他昨天還在春華樓重創了唐天容。”
陸小鳳嘆道:“唐天容不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他受傷是真的?”
陸小鳳道:“是的。”
西門吹雪臉色變了。聽到自己惟一的對手已受重傷,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定會很開心。但西門吹雪不是別人!
他臉色非但變了,而且變得很慘:“若不是因為我,八月十五我們就已應該交過手,我說不定就已死在他劍下,可是現在……”
“現在他已非死不可?”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你不能不殺他?”
西門吹雪黯然道:“我不殺他,他也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可是……”
西門吹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許還不了解我們這種人,我們可以死,卻不能敗!”
陸小鳳終于忍不住長長嘆息。他并不是不了解他們,他早已知道他們本是同一種人。
一種你也許會不喜歡,卻不能不佩服的人!
一種已接近“神”的人。
無論是劍法,是棋琴,還是別的藝術,真正能達到絕頂巔峰的,一定是他們這種人。因為藝術這種事,本就是要一個人獻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可是你現在已變了!”陸小鳳道:“我本來總認為你不是人,是一種半瘋半癡的神,可是你現在卻已有了人性。”
“也許我的確變了,所以葉孤城若沒有受傷,我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西門吹雪表情更沉重:“可是現在他卻已沒有勝我的機會,這實在很不公平。”
陸小鳳道:“那么你想……”
西門吹雪道:“我想去找他。”
陸小鳳道:“找到他又怎么樣?”
西門吹雪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我只會殺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西門吹雪也曾被唐門的毒藥暗器所傷。但西門吹雪到現在還活著。
“我帶你去。”陸小鳳又跳了起來,道:“這世上若有一個人能治好葉孤城的傷,這個人一定就是你!”
荒郊,冷月。月已圓。冷清清的月光,照著陰森森的院子,禪房里已燃起了燈。
“白云城主會住在這種地方?”
“他也跟你一樣,不愿別人找到他!”
“你是怎么找到的?”
“這里的和尚俗家姓勝,叫勝通。”
“是他帶你來的?”
“我也做過好事,也救過人的。”陸小鳳微笑道:“你救了一個人后,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在什么時候報答你。”這雖然并不是救人的最大樂趣,至少也是樂趣之一。
“葉兄,是我。”他開始敲門;“陸小鳳。”
沒有回應。葉孤城縱然睡了,也絕不會睡得這么沉的——難道屋里已沒有人?
陸小鳳皺起了眉,西門吹雪已破門而入。
屋子里有人,死人!一個被活活勒死的人!
死的并不是葉孤城。
“這人就是勝通。”
“是誰殺了他?為什么要殺他?”
“他的恩人想必不止我一個。”陸小鳳苦笑道:“他帶了別人來,葉孤城卻已走了,那人以為是他走漏了風聲,就殺了他泄憤!”這解釋不但合理,而且已幾乎可以算是惟一的解釋。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這已經是我看見的,第二個被勒死的人了!”
西門吹雪道:“第一個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他們是死在同一個人的手里的?”
陸小鳳道:“很可能。”勒死勝通的,雖不是紅綢帶,可是用的手法卻很相像。
西門吹雪道:“公孫大娘又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陸小鳳苦笑道:“應該有的,但我卻還沒有想出來,我還沒有找到那根線!”
西門吹雪道:“什么線?”
陸小鳳道:“一根能將這些事串起來的線。”
西門吹雪道:“你知道的有些什么事?”
陸小鳳道:“葉孤城負傷,只因為有人暗算了他,否則唐天儀根本無法出手。”
西門吹雪道:“是誰暗算了他?”
陸小鳳道:“是個會吹竹弄蛇的人。”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中的毒,也是蛇毒。”
陸小鳳道:“這人不但傷了葉孤城和歐陽情,害死了孫老爺,勒死勝通和公孫大娘的也是他!”
西門吹雪道:“你能確定?”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我已確定勒死公孫大娘的,就是這個吹竹弄蛇的人,他本想轉移我的目標,嫁禍給公孫大娘。”
西門吹雪道:“你說的這五個人之間,好像完全沒有關系。”
陸小鳳道:“所以我才想不通,這個人為什么要對他們下毒手!”
西門吹雪道:“你有沒有找到可疑的人?”
陸小鳳道:“可疑的人只有一個。”
西門吹雪道:“誰?”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居然會暗算別人?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可是他的確最可疑!”
西門吹雪道:“你幾時開始懷疑他的?”
陸小鳳道:“從一句話開始的。”
西門吹雪道:“一句什么話?”
陸小鳳道:“歐陽情是處女。”
西門吹雪道:“歐陽情是不是處女,跟老實和尚有什么關系?”
陸小鳳道:“有。”
西門吹雪不懂,這其間的關系,本就沒有人會懂的。
陸小鳳道:“我為了丹鳳公主那件事,去找孫老爺,那天孫老爺恰巧在歐陽情的妓院里,我在路上又恰巧遇見了老實和尚。”
西門吹雪還是聽不出頭緒。
陸小鳳道:“我就問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西門吹雪道:“他說什么?”
陸小鳳道:“他說他是從歐陽情的床上來的!”
西門吹雪道:“但歐陽情卻是處女。”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老實和尚說的也并不完全是老實話。”
西門吹雪道:“這并不證明他殺了人!”
陸小鳳道:“每個人說謊都有理由,他說謊是為了什么?”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那天晚上,他一定做了件見不得人的事,你問起他時,他只有隨口編了個謊話來推托。”
陸小鳳道:“那時他當然想不到我會認得歐陽情!”
西門吹雪道:“他為什么不說別人,偏偏要說歐陽情?”
陸小鳳道:“因為歐陽情本是他一路的人!”
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我破了青衣樓之后,才發現江湖中還有個叫“紅鞋子”的秘密組織,而且,青衣樓好像還要受她們的控制。”
西門吹雪道:“控制她們的,也是個秘密組織?”
陸小鳳點點頭,道:“青衣樓全是男人,紅鞋子全是女人,這個秘密組織中,卻很可能全都是出家人,很可能就叫做白襪子!”
西門吹雪道:“你認為這個組織的首腦就是老實和尚?”
陸小鳳又點點頭,道:“我一向很少看見他,可是我在破青衣樓時,他卻忽然出現了,我去找紅鞋子,他又出現了,世上絕沒有這么巧的事。”
西門吹雪道:“但是他并沒有阻止你去破青衣樓,也沒有阻止你去找紅鞋子!”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那時我已有了把握,他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西門吹雪也承認,無論誰要阻止陸小鳳的行動,都很不容易。
陸小鳳冷笑著,又道:“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襪子,他說他穿的是肉襪子,我說肉襪子也是白的,他說他的肉不白。”
西門吹雪道:“他的肉本就不白!”
陸小鳳笑道:“白襪子上若是沾了泥,還是不是白襪子?”
“是。”西門吹雪也只有承認:“所以你認為他殺了公孫大娘和歐陽情,就是為了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但已認得她們,而且成為她們的朋友,他生怕她們會泄漏了他的秘密。”
西門吹雪道:“那天晚上,孫老爺也在歐陽情的妓院。”
陸小鳳道:“而且孫老爺知道的事太多。”
——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太多,長壽的希望就太少了。
西門吹雪沉思著,道:“不管怎樣,這也只不過是你的推測而已,你并沒有證據。”
陸小鳳道:“我的推測一向很少錯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你已找出一條線,將孫老爺、歐陽情、公孫大娘這三個人的死串起來了?”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那么葉孤城呢?老實和尚為什么要暗算葉孤城?”
陸小鳳道:“因為他想乘此機會,將他的勢力擴展到京城。”西門吹雪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知道李燕北和杜桐軒都在你們身上下了很重的賭注,因為這兩人也想乘此機會,把對方的地盤奪過來。”
西門吹雪道:“李燕北賭的是我勝?”
陸小鳳道:“所以他就設法把李燕北的賭注買下了。”
西門吹雪道:“用那張銀票買的?”
陸小鳳點點頭,道:“出面的也是個出家人,叫顧青楓。”
西門吹雪道:“現在他認為葉孤城已必敗無疑,杜桐軒也已有輸無贏。”
陸小鳳道:“所以他一下子就已將京城的兩大勢力全都消滅了,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西門吹雪嘆了口氣,道:“這么復雜巧妙的計劃,世上只怕也只有你們兩個人想得出來。”
陸小鳳道:“這計劃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他!”
西門吹雪冷冷道:“但這些推測卻全都是你想出來的,你豈非比他更高?”
陸小鳳道:“你認為我的推測并不完全對?”
西門吹雪道:“我并沒有這樣說。”
陸小鳳苦笑道:“但你卻一定是在這么想,我看得出。”他忽然也嘆了口氣,道:“而且我自己也在這么樣想的!”
西門吹雪道:“你自己也覺得這些推測并不完全合理?”
陸小鳳苦笑道:“所以我才會說,我還沒有找出那條線來!”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豈非已經找出一條線?”
陸小鳳道:“這條線還不夠好。”
他們當然不是站在那禪房中說話的。沒有人愿意在一間破舊陰森,還有個死人的屋子里停留這么久。郊外的冷風,卻能使人的頭腦清楚,思想敏銳。他們在九月的星空下,沿著一條小徑慢慢地往前走,秋風吹動著路旁的黃草,大地凄涼而寂靜。他們已走了很遠。
“這條線還不能把所有的事完全串起來。”陸小鳳又道:“還有個人也死得很奇怪。”
“誰?”
“張英風。”
西門吹雪知道這個人。“三英四秀”本是同門,嚴人英的師兄,也就是孫秀青的師兄。孫秀青現在已經是西門夫人,張英風的事,西門吹雪不能不關心。
“他已死了?”
“昨天死的。”陸小鳳又重復了一遍:“死得很奇怪。”
“是誰殺了他?”
“本來應該是你。”
“應該是我?”西門吹雪皺了皺眉:“我應該殺他?”
陸小鳳點點頭,道:“因為他這次到京城來,為的本來是想找你報仇!”
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我有理由殺他。”
陸小鳳道:“他致命的傷口是在咽喉上,只有一點血跡。”
西門吹雪當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只有一種極鋒利、極可怕、極快的劍,才能造成這種傷勢,而且一劍致命,除了西門吹雪外,誰有這么快的劍?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現在已知道殺他的人并不是你!”
“現在你已知道是誰?”
“有兩個人的嫌疑最大。”陸小鳳道:“一個太監,一個麻子。”
“能死在這兩個人手里,倒也很難得。”西門吹雪并不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只可惜張英風也不是死在他們手里的。”陸小鳳又在苦笑:“第一,我還想不出他們有什么理由要殺張英風,第二,他們根本不是張英風的對手。”
“所以你認為應該是兇手的,卻不是兇手!”
“所以我頭疼。”
“兇手究竟是誰?”
“我現在也想找出來。”陸小鳳道:“我總認為張英風的死,跟這件事也有關系!”
“因為太監也可以算是出家人,他們穿的也是白襪子。”
西門吹雪沉吟著,忽然問道:“為張英風收尸的是嚴人英?”
陸小鳳道:“不錯。”
西門吹雪道:“嚴人英在哪里?”
陸小鳳道:“你想找他?”
西門吹雪道:“我想看看張英風咽喉上那致命的傷口,我也許能看出那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我已經看過了,看得很仔細。”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錯,眼力也很不錯,可是對于劍,你知道的并不比一個老太婆多很多。”
陸小鳳只有苦笑。他不能爭辯,沒有人能在西門吹雪面前爭辯有關劍的問題。
“你一定要去,我就帶你去。”他苦笑著道:“只不過你最好小心些。”
“嚴人英已找了人來對付你,其中有兩個密宗喇嘛,還有兩個據說是邊疆圣母之水峰上一個神秘劍派中的高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只要是用劍的人,遇見我就應該小心些。”
陸小鳳笑了:“所以應該小心的是他們,不是你。”
西門吹雪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還有那兩個喇嘛呢?”
西門吹雪道:“喇嘛歸你。”
和尚道士的問題,已經夠陸小鳳頭疼的了,現在喇嘛居然也歸了他。
陸小鳳喃喃道:“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我找的是什么呢?”
西門吹雪道:“麻煩。”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我找來找去,找的全都是麻煩。”
西門吹雪道:“現在你準備到哪里去找?”
陸小鳳道:“全福客棧。”
全福客棧在鼓樓東大街,據說是京城里字號最老、氣派最大的一家客棧。他們到的時候,夜已深了,嚴人英他們卻不在。
“嚴公子要去葬他的師兄。”店里的伙計道:“跟那兩位喇嘛大師一起走的,剛走還沒多久!”
“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梁壇。”
天梁壇在安定門外。天子重萬民,萬民以農桑為本,故天子祭先農于南郊,皇后祭先梁于北郊。
“他們為什么要將張英風葬在天梁壇?”
“因為這個天梁壇已被廢置,已成了喇嘛們的火葬處。”
“火葬?”
“邊外的牧民,死后尸體都由喇嘛火葬,入關后習俗仍未改。”陸小鳳道:“甚至連火葬時用的草,都是特地由關外用駱駝運來的。”
“這種草很特別?”
“的確很特別,不但特別軟,而且干了后還是綠的。”
“這種草又有什么用?”
“用來墊在箱子里!”
“什么箱子?”
“裝死人的箱子。”陸小鳳道:“死人火葬前,先要裝在箱子里。”
“因為喇嘛要錢,沒有錢的就得等著。”陸小鳳道:“我曾經去看過一次,大殿里幾乎擺滿了這種兩尺寬,三尺高的箱子。”
西門吹雪道:“箱子只有兩尺寬,三尺高?”
陸小鳳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要嘔吐:“所以死人既不能站著,也不能躺著,只有蹲在箱子里。”
西門吹雪也不禁皺起了眉。
陸小鳳又道:“大殿里不但有很多這種箱子,還掛滿了黃布袋。”
“布袋里裝的是什么?”
“死人骨灰。”陸小鳳道:“他們每年將骨灰運回去一次,還沒有運走之前,就掛在大殿里。”
“我們絕不能讓他們將張英風裝進布袋。”
“所以要去就得趕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