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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回 松花江下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古龍
第八回松花江下

燈籠雖然沒有點著,銀鉤卻還是不停的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銀鉤賭坊,只覺得手里滿把握著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骰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愿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骰子上。

李神童遠遠的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面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著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著“賬房重地,閑人免進”的密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著門上的木牌,沉著臉道:“你認不認得字?”

陸小鳳微笑道:“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面前走過去,他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抬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早。”

陳靜靜嫣然道:“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現在已不早了,為什么還不給我消息?”

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道:“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

陸小鳳道:“我一向不吃便飯,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陳靜靜勉強笑道:“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

陸小鳳道:“我現在既然已來了,現在就要吃。”

陳靜靜道:“那怎么辦呢?”

陸小鳳道:“辦法很簡單,你只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道:“只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們怎么去告訴她?”

陸小鳳道:“你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點。”

陳靜靜道:“哦?”

陸小鳳道:“這里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面卻已只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里去了?”

陳靜靜的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

陸小鳳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陳靜靜道:“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道:“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么樣兩個大水缸,只為了要接雨水喝。”

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道:“丁老大并不是瘋子,他這么做當然另有目的。”

陳靜靜道:“你說他有什么目的?”

陸小鳳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里來的,生怕別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么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里。”

陳靜靜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道:“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面還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來,李神童卻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著的木板,道:“就在這里。”

陳靜靜看著李神童,李神童看著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板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為什么還不下來?”

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隔成了兩層,下面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床鋪,從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掛著厚厚的毛氈,還有個極精致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嘆了口氣,心里在幻想著,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里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對面盯著他。

這女人頭發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別人會覺得她并不難看,也許只因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別人的時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么一雙眼睛,會長在這么一個人臉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著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是條老狐貍?”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來并不老。”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輕。”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

陸小鳳也在盯著她,微笑道:“你看來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陸小鳳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道:“你以為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隨便你用什么都不關我的事。”

李霞又開始盯著他,眼睛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

陸小鳳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么?”

李霞道:“因為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陸小鳳心里在嘆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陣香氣,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著道:“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為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說出她心里的話。誰知李霞卻搖搖頭,道:“你錯了,這酒是你那女人送來的,我所以沒有喝,只因為我怕酒里有毒。”

陸小鳳只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著道:“所以你要我先試試?”

李霞并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覺到,否則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著他,忽又問道:“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么名字?”

陸小鳳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還要在外面東勾西搭,連別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

陸小鳳笑了笑,道:“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我再也不是別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陸小鳳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來,你只不過是個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

陸小鳳道:“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著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著他,道:“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臟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

陸小鳳道:“我怎么樣!”

李霞道:“你不但長得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么結實,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難道還不明白?”

陸小鳳道:“我一點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刺入陸小鳳肉里。

她的臉上已有汗珠,鼻翼擴張,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只有在某種特別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只不過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為什么會嫁給藍胡子。

她無疑是個性欲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而邪惡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干,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么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面的木板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

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的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面跳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笑瞇瞇的眼睛卻瞪得很圓,在這一瞬間,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道:“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著她,冷笑道:“我偏不滾,這地方我為什么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偷漢子?”

李霞更憤怒,厲聲道:“你管不著,無論我干什么你都管不著。”

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著?你是我的,我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沖過去,一掌重重的摑在唐可卿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才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為什么……”

陸小鳳不想再聽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只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嘔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里來喝。

他心里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這里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剎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只想趕快走,越快越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著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著點油。

可是他并不想點燈,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么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這里,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里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壇,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面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里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著件又長又大的風氅,手里還捧著一大包東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發抖的手,從包袱里拿出個火折子,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然后她才回過頭,面對著陸小鳳,微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里。”

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并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么會猜到我在這里?”

陳靜靜嫣然道:“我看見你捧著一大壇酒往這邊走,附近又只有這么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陳靜靜道:“嗯。”

陸小鳳道:“找我干什么?”

陳靜靜指著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來。”

她微笑著打開包袱,又道:“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的。”

陸小鳳冷冷的看著她,道:“你不該來的。”

陳靜靜道:“為什么不該來?”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色鬼,你難道不怕我……”

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為什么要來?”

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說出來,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態度卻很平靜,因為她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所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樣簡單明顯?

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來對付男人,的確可以算是最聰明的法子,只可惜陸小鳳現在的情況并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只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板,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道:“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

陸小鳳盯著她,緩緩道:“我只想吃一樣東西。”

陳靜靜道:“你想吃什么?”

陸小鳳道:“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么樣發展,她都好像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么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道:“現在你想吃什么?”

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

兩個人微笑著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著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里還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都已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跡。

陳靜靜眼睛里閃動著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么事?”

陳靜靜道:“無論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

陸小鳳微笑道:“一定難吃得要命。”

陳靜靜道:“男人也一樣。”

陸小鳳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樣?”

陳靜靜嫣然道:“無論多好的男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

她臉上還帶著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輕的躲開了,忽然正色道:“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陸小鳳道:“你剛才為什么不說?”

陳靜靜道:“因為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的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只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后,不要太著急。”

陸小鳳道:“我不會著急,你快說。”

他嘴里雖然說不著急,其實心里已經在著急。

陳靜靜終于嘆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陸小鳳皺眉道:“李霞殺了她?為什么?”

陳靜靜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道:“我沒有問,因為李霞已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道:“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因為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剎牌藏在哪里。”

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別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陸小鳳大叫道:“這種事你為什么等到現在才告訴我?”

陳靜靜苦笑道:“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剛才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道:“就是因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給她的。”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現在你的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陸小鳳冷冷道:“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陳靜靜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道:“你若認為我這么樣對你,只不過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賬,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陳靜靜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

他嘴里雖然這么樣說,其實心里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只不過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個女人有了某種不尋常的關系,就算她做錯了事,你也只有原諒她,還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對不起你,你也只有認了。

——假如你始終跟一個女人保持著某種距離,她也不會著急的,著急的也是你。

“男人為什么總有這么多苦惱?”陸小鳳在心里嘆息著:“我為什么不能學學老實和尚,也剃光了頭去做和尚?”

“她殺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才會逃走。”

“嗯。”

“你當時也在銀鉤賭坊,你有沒有看見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沒有。”陳靜靜道:“我聽到唐可卿的慘呼聲,趕到下面去時,她已經不見了。”

“別的人也沒有看見她?”

陳靜靜搖搖頭,道:“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況今天晚上又特別冷,那時候又剛好是吃飯的時候。”

陸小鳳沉吟著,道:“但我卻知道一個人,不管天氣多冷,他還是會在外面瞎逛的。”

陳靜靜道:“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道:“老山羊。”

陳靜靜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個老怪物?”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也看見過那個大水缸?”

陳靜靜道:“剛才我來的時候,還看見那邊有火光,就好像房子著了火。”

陸小鳳皺眉道:“但是那邊并沒有別的房子,那水缸又燒不著。”

陳靜靜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去看看。”

天氣實在很冷,風吹在身上,隔著皮襖都能刺到你骨頭里去。

他們還沒有看見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風中傳來一陣陣烈酒的香氣。

陸小鳳的鼻子已經快凍僵了,還是嗅到了這陣酒香,立刻皺起了眉,道:“不好。”

陳靜靜道:“什么事不好?”

陸小鳳道:“不管什么樣的酒,若是已裝到肚子里,香氣都不會傳得這么遠的。”

陳靜靜道:“假如把酒點著了燒起來,香氣是不是就會傳得很遠?”

陸小鳳點點頭,道:“但是老山羊卻絕不會把酒點著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裝進了肚子。”

陳靜靜也皺了皺眉,道:“難道你認為有人要用酒點火來燒他的水缸?”

陸小鳳道:“就算水缸燒不著,卻可以把他的人燒死。”

陳靜靜道:“誰想燒死他?為什么要燒死他?”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個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裝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澆了油一樣,總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現在火已滅了。

他們趕到大水缸的時候,只看見水缸已被熏得發黑,四面都堆著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燒焦。

風中還留著酒香,這么高的柴堆,再澆上酒,火勢一定不小,別說水缸里只有一個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條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陳靜靜道:“酒香既然還沒有散,火頭一定也剛滅了沒多久。”

陸小鳳道:“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著。”

他躍身一縱而上,忽然又跳下來。

陳靜靜道:“你為什么不進去?”

陸小鳳道:“我進不去。”

陳靜靜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里面結滿了冰。”

陳靜靜道:“這地方就算熱水一拿出來,也立刻就會結冰,誰也沒法子在這么大的缸里倒滿一缸水,里面又怎么會結滿了冰?”

陸小鳳道:“天知道……”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啵”的一響,水缸裂開了一條大縫。

接著又是“啵”的一響,又是一條縫裂開來,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轉眼間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還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卻沒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著,透明的冰山里仿佛還有圖畫。

陸小鳳道:“你好像帶著火折子?”

陳靜靜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給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點著,火光亮起,他們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陳靜靜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就連陸小鳳這一生中,都從未見過這么詭異可怕的事。

閃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來又像是一大塊白玉水晶,光采流動不息,說不出的奇幻瑰麗。

在這流動不息的奇麗光彩中,卻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的凌空懸立著。

兩個赤裸裸的人,一個人的頭在上,一個人的腳在上,一個人干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人的乳房碩大,大腿豐滿,赫然竟是李霞,兩個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來,一上一下,瞪著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終于驚呼出聲,人也暈過去了,等她醒來時,她已回到銀鉤賭坊,回到了她自己的臥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別致,每一樣東西看來都是精心挑選的,正好擺在最恰當的地方,只有鋪在椅子上那張又大又厚的熊皮,看來比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會再多加挑剔了。

陸小鳳此刻就坐在上面,他從來沒有坐過這么溫暖舒服的椅子,這張又大又厚的熊皮,溫暖得就像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浪一樣。

陳靜靜已醒了很久,他卻好像快睡著了,一直都沒有抬頭。

爐火燒得正旺,燈也點得很亮,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已遠得如同童年的噩夢。陳靜靜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幸虧我暈過去了,若是再多看他們兩個人一眼,說不定會被嚇死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

陳靜靜看著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陸小鳳終于緩緩道:“缸里沒有水,就不會結滿冰,既然誰也沒法子把水倒進去,那一滿缸水是哪里來的?”

陳靜靜道:“現在你已想通了?”

陸小鳳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問道:“昨天我去的時候,那邊河床上還堆著很多積雪,今天卻已看不見,這些積雪到哪里去了?”

陳靜靜眼珠子轉了轉,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積雪是不是就會溶成水?”

陳靜靜眼睛里發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滅,缸里的水就很快又會結成冰。”

陸小鳳道:“水還沒有結冰的時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經被人拋進去了。”

陳靜靜咬著嘴唇,道:“她殺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為他們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紀雖大,身體卻很強壯,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時候。

這些話她并沒有說出來,也不忍說出來,但是她卻也知道陸小鳳必定能了解。

陸小鳳果然嘆了口氣,道:“也許他們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殺了的。”

陳靜靜道:“是誰殺了他們的?為的是什么?”

陸小鳳道:“我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但我卻知道他為的一定也是羅剎牌。”

陳靜靜道:“可是他殺了李霞,羅剎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陸小鳳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讓我到手。”

陳靜靜也嘆了口氣,道:“我還是想不通,他殺了李霞后,為什么還要費那么多事,把積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凍在冰里?”

陸小鳳道:“也許他本想要脅李霞,要她在水還沒有結冰之前,把羅剎牌交出來。”

陳靜靜道:“可是李霞并不笨,當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羅剎牌,也還是死路一條,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羅剎牌一定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陳靜靜嘆道:“只可惜李霞已經死了,這秘密又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站起來,面對爐火,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這地方只有兩個人可靠,一個是老山羊,另外一個就是你。”

陳靜靜顯得很驚訝,道:“你這朋友是誰?他認得我?”

陸小鳳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的。”

陳靜靜吃驚得張大眼睛,道:“你說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認得她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別的事你最好不要問得太多。”

陳靜靜凝視著他,終于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道:“所以你絕不會欺騙我?”

陳靜靜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假如你知道羅剎牌藏在哪里,就一定會告訴我?”

陳靜靜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又長長嘆了口氣,道:“所以李霞本不該死的,更不該死得這么慘,我總認為只有瘋子才能想出這種法子來殺人,這地方卻只有半個瘋子。”

陳靜靜道:“誰?”

陸小鳳道:“李神童。”

陳靜靜更吃驚,道:“你認為他對自己嫡親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陸小鳳還沒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拍著手笑道:“她總算答應嫁給我了,我總算有了個老婆,你們快來喝我的喜酒。”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大紅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大綠帽,臉上居然還抹了層胭脂,看起來比以前更瘋,卻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

陳靜靜忍不住問道:“是誰答應嫁給你了?”

李神童道:“當然是我的新娘子。”

陳靜靜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當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愛新娘……”

他瘋瘋癲癲的拍手高歌著,又沖了出去。

陳靜靜忍不住問陸小鳳:“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陸小鳳道:“想。”

李神童自己當然也有間臥房,房里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床上居然真的有個身上穿著紅裙,臉上還蒙著紅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頭,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笑,不停的唱,唱得真難聽。

陳靜靜皺眉道:“我們不是來聽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閉上嘴?”

李神童嘻嘻的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陳靜靜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塊紅巾,忽又縮回手,喃喃道:“我總得先問問她,看她是不是肯見你們。”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邊,咕咕嘀嘀說了幾句話。

新娘子好像根本沒有開口,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李神童卻又跳起來,笑道:“她答應了,還要你們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這一次總算真的把新娘子臉上的紅巾掀了起來。

陸小鳳和陳靜靜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剛才看到冰中的那兩個死人時更嘔心、更吃驚。

新娘子的臉上也涂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可是一雙眼睛卻已凸了出來。

這新娘子竟赫然是個死人!

“小唐!”陳靜靜忍不住失聲驚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還是笑得很開心,正捧著四杯酒,笑嘻嘻的走過來,給了陳靜靜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陸小鳳和陳靜靜只好接過他的酒,兩個人心里都很難受。

這個人看來好像是真的瘋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頭坐下,把一杯酒交給他的新娘子,笑道:“我們一起喝—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們趕出去。”

新娘子當然沒有伸手來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為什么不肯喝,難道你又改變了主意,不肯嫁給我了?”

陳靜靜實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會哭出來,更怕自己會吐出來,忍不住大聲道:“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死了,你為什么還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來,嘶聲道:“誰說她已經死了,誰說的?”

陳靜靜道:“是我說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著她,厲聲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陳靜靜道:“因為她的確已經死了,你若真的喜歡她,就應該讓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沖過去,道:“她沒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陳靜靜的衣襟,拼命的搖晃,陳靜靜臉已嚇得發青,忍不住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哭聲,叫聲,立刻全都停止,屋子里忽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李神童癡癡的站在那里,一雙直勾勾的眼睛里,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下,慢慢的流過他涂滿胭脂的臉。

眼淚混合了胭脂,紅得就像是鮮血。

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瞪著陳靜靜,眼神既悲哀,又瘋狂。

陳靜靜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退了兩步,又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李神童緩緩道:“不錯,她是死了,我還記得是誰殺了她的。”

陳靜靜道:“是……是誰?”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你用一只襪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頭沖過去,掀開了唐可卿的衣領,露出她頸上一條紫痕:“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賴也賴不了的。”

陳靜靜又氣又急,全身不停的發抖:“你瘋了,真的瘋了,幸好誰也不會相信你這瘋子的話。”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撲倒在唐可卿身上,放聲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一直跟著我姐姐?因為我一直都在偷偷的愛著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給我,我雖然沒有錢,可是藍胡子已經答應給我三萬兩銀子,為了這三萬兩銀子,我連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為什么要死?”

陸小鳳悄悄的走了出去,只要在這里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會發瘋。

——一個人的確不能太愛一個人,若是愛得太深,通常總是悲劇。

——人生中為什么要有這么多悲劇?

外面又黑又冷,陸小鳳走出來,深深的吸了口氣,忽然彎下腰不停的嘔吐。

夜已很深了。

陸小鳳已經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大半個時辰,一盞盞明亮的燈光,一盞盞的滅了,一點點閃爍的寒星,一點點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又走到了冷紅兒草藥店的門口。

門里居然還有燈光漏出,他又在門外發了半天怔,暗暗的問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來找她了?否則我為什么會恰巧停在她門口?”

這問題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個人內心深處,往往會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許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過不敢去把它發掘出來而已。

“不管怎么樣,我已來了。”

他已在敲門。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里點著燈,卻看不見人。

人呢?

陸小鳳心里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立刻進去,前面的廳堂里沒有人,后面的臥室里沒有人,廚房里也沒有人。

廚房后面的一道小門也是虛掩著的,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的直響。

冷紅兒是不是又睡不著,又從這道小門溜了出去,等著看那只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預測的神秘和恐懼。

陸小鳳踏著大步,迎風而行,今夜他還會遇見什么事?他雖然無法預測,可是他已決心要找到冷紅兒,他絕不會讓冷紅兒也消失在這神秘的黑暗中。

冷紅兒在哪里?黑熊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遠方還有幾顆寒星,他就向星光走過去。

星光閃爍,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呼聲來自星光下,尖銳而慘厲,竟是女人的聲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星光照著河水,閃亮如銀的冰河上,赫然有一灘鮮紅的血跡。

血跡淋漓,一點點、一條條從冰河上拖過去,沿著血跡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見冷紅兒動也不動的蜷曲在那里。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臉上一片血肉模糊,還帶著五條爪痕,這致命的傷口,竟是一只力大無窮的手爪抓出來的。

她畢竟又看見了那只熊,對她說來,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饑餓的野獸為什么留下了她的尸體血肉,連碰都沒有碰?

她身上并沒有齒痕,顯然并不是被黑熊拖過來的,而是自己爬過來的——她為什么還要掙扎著,用盡她最后一分力氣來爬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雙手卻筆直的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堅冰里,仿佛在挖掘——這冰河下難道也有什么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幾顆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籠罩。

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可是陸小鳳抬起頭來時,眼睛里卻在發著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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