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五六日,秦仲海都只躲在軍營,甚少與盧云說話,這夜大軍行進山東省境,秦仲海忽命部屬駐扎。眾人安頓好軍馬,各自圍在營火旁談天,忽聽一聲長笑,一人從營帳穿出,正是秦仲海。
李副官上前問道:“將軍,咱們已到省城,接下來該當如何?”
秦仲海仰天大笑,朗聲道:“你們聽好了,今夜看在秦某面上,權為我做一回強盜!”
眾人聞言,頓感詫異,盧云更是駭然出聲。秦仲海見眾人都有遲疑之意,便只嘿嘿一笑,道:“你們跟著我秦仲海,至今也有七八年了,我身先士卒,不辭苦勞,諸位若是愛戴我,今日看在老秦面上,且為我犯一回險。”
眾士卒面面相覷,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霎時之間,臉上竟都露出笑容。原來這幫人全數出身草莽,都是給秦仲海一一收服,這才編入軍中,先前聽說要重操舊業,其實早已興奮異常,怕只怕頂頭上司假意試探,一聽所言是真,無不摩拳擦掌,哪還需要勸說什么?
李副官向盧云一努嘴,低聲道:“秦將軍,這位盧公子靠得住么?”
秦仲海哈哈笑道:“你別當他是讀書人,他也是盜匪出身。”李副官哦了一聲,卻是不太相信。
果然盧云自命圣賢心,如何忍得這等荒唐?當下大步向前,沉聲道:“秦將軍說的最后一仗,便是干那打家劫舍的勾當么?”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我秦仲海何等樣人,豈是偷雞摸狗之徒?你要信得過我為人,只管跟著我走,絕不會臟了你的半根指頭。你要信不過,那便掉頭就走,我也不會怪你一句半句。”說著不再理會盧云,自命下屬脫去官軍服色,改為黑衣蒙面,便來預備大干一票。
盧云心下盤算一陣,猶豫半晌,方才道:“好!我信得過將軍的為人,咱們這就一塊兒去。”他口中這般說,心中卻暗自決定,倘若秦仲海真有害民的主意,自己雖不能公然與他翻臉,但說什么也要大力勸阻,絕不讓他殺害無辜。
秦仲海看在眼里,倒是蠻不在乎,他取出一幅地圖,只低聲吩咐眾人如此這般,不知究竟有何打算,望來神秘之至。
待到三更時分,大軍發一聲喊,便從山岡沖下,猛向省城殺去,盧云不知秦仲海意圖如何,怕他傷及百姓,便也急忙隨去。
大軍殺下,直入城門,此處向少賊匪出沒,守城軍士不過寥寥數人,夜深之際,早已睡了,城門也只虛掩著。一眾兵卒熟睡間,忽聽殺聲大起,無數軍馬沖殺而至,只嚇得眾人屁滾尿流,驚道:“山東響馬來啦!”
秦仲海一馬當先,沖開大門,一眾屬下隨即過來,將守城兵卒抓住綁起。五千兵馬行入城中,卻不去騷擾百姓,只在街上飛馳。盧云本來擔心秦仲海出刀殺人,誰知他攻入縣城后,只將守城軍士綁起,一不來擾民,二不來搶劫,一時甚為訝異,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
此時四下百姓也已醒覺,聽得軍馬入城,只嚇得魂不附體,一時呼爹叫娘,紛紛躲到供桌下燒香念佛,只求強盜爺爺趕緊離開。
盧云緊皺眉頭,隨著大軍前行,心下不住打量秦仲海的用意,走不半晌,忽見街旁一間客棧甚是眼熟,他抬頭一看,卻見上頭寫著“客來軒”三字。
盧云“啊”地一聲,才認出這處縣城正是他當年的落魄之地,那年自己科考落第,曾淪落到此地當店小二,卻不知秦仲海何以來此。
正想間,秦仲海已然率軍來到縣衙,哈哈大笑道:“盧兄弟,可就是這個衙門害得你慘?”
盧云猛地醒悟,顫聲道:“秦將軍,你…你是來替我報仇的?”
此處縣衙,正是當年陷害盧云,把他打得死去活來的那處地方。盧云后來雖蒙江東雙龍寨的好漢解救,但也被誣指為匪囚共犯,從此展開長達兩年的悲慘際遇。
秦仲海仰天長笑,大聲道:“朝中小人作梗,硬要把你的封誥撤掉,就是不給你平反。嘿嘿,那也沒什么了得。放著秦某大批軍馬在此,兔崽子不幫你,咱們便自己硬干,又有什么好希罕的?”
盧云恍然大悟,原來秦仲海早已查清楚他的過去來歷,眼見他有志難伸,便來為他出頭雪恨。他心下感動,回思一生,尚未有人對他這般好,忍不住垂淚道:“秦將軍的心意,盧云心領了。只是我既決定回鄉教書,將軍又何必為我大費周章?”
秦仲海嘿嘿冷笑,道:“當年我拉你入伙,便已答應替你平反,這本來就是我欠你的,你啰唆什么?”
盧云搖頭道:“你是朝廷命官,怎能做這種事?咱們快回去了吧!”
秦仲海哪來理他,將他一把推開,沉聲道:“眾軍聽命,掩上了臉面!”
三軍喝地一聲,登時上了頭罩,秦仲海暴喝一聲:“上!”他一馬當先,舉腳便把縣衙大門踢破,衙門里頭的官差聽了聲響,無不大驚,紛紛沖了出來。
秦仲海罵道:“操你祖宗!”當場一腳一個,猛地踹了出去。后頭軍士哈哈大笑,霎時全數涌進了大門。
秦仲海跳進衙門,往縣老爺的大堂上一坐,他拉下自己的頭罩,神色儼然,暴喝道:“此地狗官何在?”
李副官急急過來,秉道:“啟稟將軍,屬下已封鎖城里城外所有干道,現下正將奸官吳昌及那師爺滿門老小帶來,等候將軍發落。”
盧云全身顫抖,大吃一驚,急勸道:“將軍別要胡來,一會兒給人認出來了,那可是天大的麻煩。”盧云還待要說,卻聽外頭傳來呼喊,大聲道:“奸官已到衙門!等候聽審!”
秦仲海哈哈大笑,喝道:“帶奸官吳昌!”兩旁兵卒大聲應道:“帶奸官吳昌!”
盧云回頭看去,只見李副官已押上一名腦滿腸肥的中年男子,正是那吳昌。
盧云望著吳昌,往事一一涌上心頭,當年自己被這人打得死去活來,最后還被誣指為江洋大盜,一切不幸,都是由此人引起。盧云心中悲怒交集,雖說不愿干這非法勾當,但仇人在前,實在難忍,他全身顫抖,奔上前去,戟指喝道:“奸官!就是你害得我這般慘!”
只見吳昌縮在地下發抖,不住地哀告求饒,秦仲海命人攔住盧云,笑道:“這人交給我吧!你哥哥最會對付這種爛東西,你站在一旁看就好。”
李副官端來一張凳子,便請盧云坐在一旁觀看。盧云悲怒之余,索性也豁了出去,連面罩也不戴上,只等著看秦仲海的手段。
秦仲海命人拖過吳昌,兀自覺得不足,又問道:“他的師爺呢?”李副官喝道:“帶狗官的師爺!”過不多時,眾人拖過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正是那師爺。
秦仲海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狗官!無恥師爺!你二人認不認罪!”
那二人本不知這幫強盜為何過來,聽了此言,只感又驚又怕,慘然道:“大爺要我們認什么罪啊?”
盧云自坐一旁,猛聽此言,直是氣憤至極,這兩人把自己害得如此之慘,見了自己的面,卻居然毫無悔意。他正自悲怒,卻見秦仲海指著吳昌,大聲喝道:“認什么罪?看你生得這等丑怪肥胖,那便是罪!給我打!”
吳昌驚道:“我生下來就是這個德行,這…這也算罪么?”
秦仲海罵道:“凡人四十歲前相貌靠爹娘,四十歲后,儀表靠自個兒!你今年幾歲?”
吳昌顫聲道:“四十有六。”
秦仲海暴喝道:“就是了!四十有六,還生得這般豬頭豬腦,老子看了就火,先打個二十大板再說!”
李副官笑道:“是!”他拿起藤條,用力往那縣太爺屁股抽去,霎時只打得他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盧云見這縣官給打成這樣,想起自己過去給這人毒打的慘狀,一時心頭也有些快意。
那縣太爺給打得七暈八素,哭道:“老爺別打了,我認罪便是,都是我娘子太會烹調,每日里煮的都是山珍海味,這才叫我吃成這個德行。”
秦仲海冷笑道:“好了,聽你說得可憐,先放你過去。”
那師爺跪在一旁,心道:“還好我這人仙風道骨,是個天生吃不胖的體格,憑我猴兒般的身材,今日定可躲過一劫。”正得意洋洋間,猛聽秦仲海狂拍驚堂木,喝道:“他奶奶的!你那狗一樣高矮的師爺,為何生得這般瘦小如猴?如此猴模狗樣,也敢上街行走,不怕驚擾了孩童么?該死至極!給老子重重地打!”
那師爺見左右軍士手提藤條,只嚇得全身發軟,求饒道:“大人啊!胖也要打,瘦也要打,這不是羅織罪名么?”
秦仲海哼了一聲,冷笑道:“照這么說,你不該打了么?”
那師爺見他講理,登時理直氣壯起來,道:“在下當然不該被打,我族一無犯法之男,二無再嫁之女,向來頂天立地,怎會該打?”
秦仲海冷冷地道:“還挺能講呢!來人,把他搜羅的民脂民膏都給我拿出來了!”眾人暴喝一聲,拖出無數金銀,秦仲海冷笑道:“給我秤一秤,看看有多重!”
李副官秤過一陣,道:“共有七十二斤。”
那縣太爺原本趴在地下,聽了師爺家中財寶直達天數,吃驚之下,猛地跳了起來,一腳踢向那師爺,喝道:“你…你這混蛋,居然比我還有錢!”
那師爺慘然一笑,四下閃躲,兩人登時鬧成一片。
秦仲海命李副官架開兩人,跟著手指師爺,喝罵道:“狗雜種!你家里藏了七十二斤財寶,你這猴兒也似的體格又有多少斤?”
那師爺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我沒秤過……”
秦仲海沉聲道:“來人,把他吊起來,給秤上一秤。”
眾人將他吊起,細細稱過,回秉道:“這小子沒幾兩肉,只有六十來斤。”
秦仲海重重一拍驚堂木,罵道:“他媽的,家里這般多的金銀,卻也舍不得吃,這潑猴不知再想些什么,給我打上一頓再說!”
那師爺又驚又怕,駭然道:“我天性節儉,怎么也該打啊!”兩旁軍士不容他再說,夾頭夾腦的亂打一陣。
秦仲海看得全身舒爽,霎時狂喝一聲:“來人!帶狗官的家屬出來!”那二人聞得家屬要給帶出,不知會有什么慘禍,只嚇得屎尿皆出,一時臭氣薰天。
只見軍士拖上了幾名老少,都是兩人的親屬妻小,盧云怕秦仲海傷害無辜,正要勸阻,猛聽秦仲海喝道:“老人小孩都給放了!那幾個婆娘都給留著!”一眾老小如遇皇恩大赦,慌不迭地逃出衙門,只留了兩名婦女在堂上。
秦仲海見兩名奸官的夫人甚為美貌,當下哼了一聲,道:“看不出你二人一頭豬,一只猴,居然還娶得這般美女為妻。”
那師爺只要性命,哪管枕邊人死活?忙陪笑道:“大王您是不是缺個壓寨夫人?我這婆娘生的雖不是花容月貌,但工夫也還使得,我這潑猴般的體魄便是給她折磨出來的。大王收她回去,將就著用,這就饒過小人如何?”
秦仲海聞言大怒,當場喝道:“這人天生的龜公!臨到頭來,連老婆也不要了,實是無恥之尤!給我重重掌嘴!”兩旁軍士沖上,直打得劈拍作響,那師爺雙頰登時高高腫起。
秦仲海見吳昌縮在一旁,臉色極為難看,他知道要替盧云平反,定須從此人下手,當即使了個眼色,李副官會意,立時跳了出來,舉刀指住吳昌,喝道:“奸賊!咱們大王今日是來替天行道的,你有什么虧心事,早早托了出來,咱們大王斷案之后,看你做惡不多,說不定可以留你個全尸!”
吳昌哪敢實說,只是磕頭如搗蒜,叫道:“我沒有虧心事啊!大王冤枉了!”
秦仲海重重一哼,李副官舉刀一揮,削下吳昌的頭發,吳昌嚇得心魂俱碎,叫道:“我招!只要不殺我,我什么都招!”說著喘氣連連,伏地顫抖不止。
秦仲海嘿地一聲,道:“既然要招了,還不快說。”
吳昌抹去臉上冷汗,陪笑道:“是是……小人生平惡事干得不少,平生最大的惡事,便是到廟里布施太多,救濟窮人過量……”
秦仲海聽他滿嘴胡言,當場怒喝一聲:“給我重重地打!”
李副官舉起藤條,頭臉手腳亂抽一陣,吳昌吃不住痛,嚎叫道:“招招招,全招了。”
李副官聞言,登即住手,吳昌苦笑兩聲,嘆道:“我生平惡事大約分成四門八類,不知大王要我招哪一種?”
秦仲海心下一奇,這人專門陷害百姓善良,想不到還有這許多花頭,當下問道:“哪四門,哪八類?你一一說出,老子聽得爽快了,說不定饒你不死。”
吳昌嘆道:“小人攢錢害民的法子,前四門叫做‘吃喝嫖賭’,后八類稱做‘偷搶拐騙、奸淫擄掠’,不知大王要聽哪一樣?”
秦仲海本只想替盧云平反,哪曉得還有這等意外之喜,他哈哈一笑,道:“看來你和土匪也沒什么不同嘛!咱們至多不過搶搶殺殺,說起這花頭來,還不及你厲害。”
吳昌聽了稱贊,登時面有得色,笑道:“我是進士出身,頭腦比你們這些土匪好得多了,搞起錢來當然方法多多……”
他還要再說,李副官已然一腳踢下,喝道:“哪來這么多廢話!”
吳昌滾倒在地,喘道:“好啦!大王要聽哪門哪類,還請說吧!”
秦仲海頷首道:“你方才說四門中有吃喝嫖賭,卻不知這‘吃’、‘喝’二事,怎能搞錢害民?”
吳昌干笑兩聲,道:“不敢有瞞大王,這吃便是鴻門宴,喝就是刀頭酒,舉凡城中富商,每逢我娘的壽宴,定需來吃這個鴻門宴,一人一千兩銀子,沒人跑得掉。”
秦仲海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搞法。那這個喝呢?又是什么絕活了?”
吳昌笑道:“這喝嘛!說來也挺容易。凡到我宴席上的,每人賞酒三大壇,沒喝完,不準走。”
秦仲海哼道:“誰有這么好的酒量,豈能喝完三大壇?”
吳昌嘿嘿奸笑,道:“喝不完,便得買,外帶一壇一千五,童叟無欺都有找。”
秦仲海見他嘻皮笑臉,居然還把奸官生意編成歌謠,不由狂怒,當即喝道:“還敢笑,給我打!重重抽落三十鞭,包他喊疼直叫娘!”眾人聽秦仲海也學那貪官的口氣,忍不住暗自偷笑。
耳聽那縣官給打得哎呀叫疼,那師爺正自心驚肉跳,忽聽秦仲海問道:“方才這奸官說了八門賊生意,叫做‘偷搶拐騙’什么來的……”
那師爺不敢不答,慌忙道:“后四類叫做奸淫擄掠。”
秦仲海點頭道:“嗯,正是奸淫擄掠。”他忽地大怒,喝道:“還敢說嘴!打!”眾人大喜,紛紛拳打腳踢,直打得滿身是汗。
過了好一陣子,秦仲海見那師爺給打得眼冒金星,嘴歪眼斜,便咳了一聲,道:“你們這八門生意不盡不實,有些不大對,想這奸淫兩字,本是同義之詞,卻怎能另有旁用?”
那師爺苦著臉,道:“宿人之妻謂之奸,偷窺騷擾謂之淫。”
秦仲海點頭道:“原來如此。”他忽地大怒,喝道:“還敢說嘴!再打!”眾軍士呼嘯一聲,又往前胡亂揪打一陣。
那師爺鼻青臉腫,歪著嘴道:“大王還要問什么?”
秦仲海冷笑道:“你可曾干過奸淫罪行?”
那師爺見兩旁軍士面色不善,顫聲道:“奸淫又分好幾類,不知大王要問哪種?”
秦仲海心下大奇,道:“還有這許多奇妙花頭了?你倒說來聽聽!”
那師爺低聲稟告:“奸淫可細分‘想、沾、偷、吃’四大種。”
秦仲海哦了一聲,嘿嘿笑道:“想沾偷吃?你想誰沾誰了?”
那師爺長嘆一聲,道:“想的多了,那是說之不盡的。”
秦仲海哦地一聲,道:“那沾呢?”
那師爺垂頭喪氣,低聲道:“沾便是亂摸一把,那也是說不完的。”
秦仲海聽得興起,又問道:“那偷與吃呢?”
那師爺輕咳一聲,道:“偷便是使,下迷香,這等傻事我是不干的。不過吃便是暗通款曲,那是最高境界,螫一口便走,輕松省事,我倒是時常為之。”
忽聽吳昌的老婆哭道:“原來你早存了螫一口便走的用心,你……你這死沒良心的!”說著沖上前來,對著那師爺一陣亂踢。
一旁吳昌驚道:“你他媽的死李固!你這小子吃我喝我,還來個淫我!難怪我兒子老是吃不胖,瘦得皮猴也似,卻原來是你這王八蛋下的種!老子跟你拼了!”當下沖向前去,咬做一團。
那師爺怒道:“你這無恥奸官,你每回醉醺醺的上我家來,你以為是干什么好事嗎?”兩人相互叫罵,登即打成一片。
盧云暗嘆一陣,這群人食君之祿,行為卻如此不堪,看來自己給他們陷害一事,實在是微不足道。
秦仲海笑道:“好啦!你們兩個誰也沒吃虧,以后老婆便相互掉換,兩家也都開心。”
那兩人聽得有活命希望,立時跪地討饒,連聲道:“大王饒命!只要饒過小人性命,咱們日后定會替您起個長生祿位,每日燒香祝禱。”
秦仲海咳了一聲,道:“你們的性命沒那么容易饒過,得用事物來換。”
那兩人齊聲道:“愿用黃金一百兩,保我還故鄉!”
秦仲海冷笑道:“哪有這么便宜?你兩個貪官,生平壞事做盡,身上每兩肉都是賤的,這樣吧!一兩肉需用一兩黃金來換。”
吳昌聞言大驚,慘叫道:“可我胖啊!這樣不公平哪!”
秦仲海暗暗好笑,當下故做儼然狀,道:“我管你這許多,老子也只想出這辦法來。”當下命人一秤,那縣官實在肥胖,稱來足有百十斤重,全副家當抵上來算,還差二十來斤。
秦仲海搖頭嘆息,道:“這家伙胖得不成話,咱們該怎么辦理?”
李副官笑道:“那有什么麻煩?把這胖子兩條腿鋸了,該抵得上二十斤重吧!”
吳昌又驚又急,慘嚎道:“大王饒命,我老婆送給你,總可以抵個幾斤吧!”
吳昌的老婆聞言大驚,哭道:“你這無恥小人,這當口還出賣我!”
吳昌撇了她一眼,罵道:“你這小好生無恥,平日專門偷漢,現下還敢說話!”
吳昌的老婆又哭又叫,兩夫婦鬧成一堆,秦仲海重重一拍驚堂木,喝道:“不準抵!你老婆早跟人跑了,不算你的!”
吳昌大驚,哭道:“大王饒命啊!可別鋸了我的腿啊!”
一旁李副官見秦仲海連使眼色,知道他要逼吳昌取出刑部公文,當即摸了摸他的肥腦袋,冷笑道:“奸官啊!你可還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寶貝,快拿出來給咱們大王瞧瞧!”
吳昌拍了拍心口,噓了口長氣,忙道:“有有有,我家還有玉皇大帝用過的算盤,黃帝大戰蚩尤時留下的指南針,樣樣都是價值連城,您瞧瞧,都在那兒了。”說著便朝地下擺的算盤與指南針一指。
眾人聽他說得神奇,急忙轉頭看去,卻見那兩件東西破爛無比,實在看不出有啥了得之處。
秦仲海怒道:“你當老子是白癡嗎?打!重重打!”
眾人呼嘯一聲,連番踢打,吳昌吃痛不過,道:“這樣吧!我還有兩大本囚犯名冊,大王定可從中間撈出好處!”
秦仲海等的便是這寶貝,霎時心下大喜,喝道:“好!全給我拿出來了!”
吳昌帶人取來,只見兩名軍士抬來厚厚的兩大本名冊,轟地一聲,摔在桌上。秦仲海心下一驚,道:“怎么這等厚?”
吳昌道:“小人不敢有瞞,這兩大本名冊乃是全省賊囚的名錄,小人平日早將許多百姓平生的惡事細細錄下,只等來日一舉成擒,便會將之揭發。”
秦仲海頷首道:“瞧你肥頭肥腦,辦起事來居然這般厲害。看來錦衣衛與東廠都該請你去講說心得,好讓他們見識學習一番。”
吳昌面有得色,笑道:“上次江充江大人來我這巡查時,我便當面稟報過了,江大人還直夸我哪……”他還嘮嘮叨叨的要說,忽見一眾軍士面色不善,當下急忙住口。
秦仲海翻開那名冊,想去找盧云的名字,哪知這書厚重至極,饒他火貪一刀功力深厚,此刻手臂也是吃力,秦仲海暴喝一聲,道:“你這什么鬼書,到底怎么查閱!”
吳昌忙道:“要讀此書,那可是有竅門的,請大王先參考前頭索引目錄,共分為姓名、罪行、男女、歲數等四種查閱法,可費了我好大的苦心哪!”
秦仲海哼了一聲,當即急急去找,他翻了好一陣子,猛地見到盧云的名字。盧云見是自己的姓名,也急急湊頭來看,兩人細目一看,霎時心頭火起,秦仲海怒道:“這盧云究竟是誰?怎么會干下這十來頁的罪行?”
吳昌一愣,急忙上前來看,讀道:“盧云,山東濰縣人,殺害獄卒,伙同太湖群盜越獄,另謀害路人李三、商販王四、菜販陳五,奸殺陳婆、許妹、王姐……”他一時想不出如何回話,沉思片刻,隨即笑道:“大王明鑒,小人這叫做未卜先知哪!這幫男男女女的死因與那老獄卒一模一樣,沒一個是自己生病死的,姓盧的自然涉嫌重大,也是因此,小人才給安了嫌疑上去,絕非誣陷。”
秦仲海聽他滿口胡言,登時喝道:“放屁!你這上頭明明寫著,說這李三已然死了八十幾年,怎能也是這姓盧的干的?”
吳昌笑道:“這個自然,這姓盧的我見過一面,此人大約一百余歲,是個神秘老人。”
秦仲海見盧云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喝道:“打!活活打死!”
吳昌也是醒覺之輩,當即跳了起來,大聲道:“這姓盧的是大王的好朋友!對不對!”
秦仲海不愿明說,卻也不想否認,只嘿嘿一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吳昌用力一拍手,大聲道:“只要是大王的朋友,一切都好辦!”只見他沖上前來,舉起案上毛筆,一筆畫過,那“盧云”霎時變成“盧一云”。吳昌奸指著“盧一云”三字,笑道:“好啦!所有惡行都變成盧一云干的,山東濰縣人盧一云,這小子真個窮兇極惡哪!”
眼看盧云目瞪口呆,秦仲海也覺荒謬可笑之至,他哈哈大笑,道:“好你個奸官!這般滑頭!”
吳昌嘻嘻一笑,搖頭晃腦地道:“大王明鑒,明兒個小人定把海捕公文全換上新的,不把這賊頭賊腦的‘盧一云’就地正法,絕不甘休!”
秦仲海仰天大笑,跟著轉頭喝道:“來人啊!送上供紙!”一旁李副官聞言,急急送來供狀,擺在案上。吳昌心下一驚,不知秦仲海要如何對付自己,面色已成慘白。
秦仲海朗聲道:“你給抄好了!我吳昌與李固二人寫下血書一紙,立誓為國效命,精忠報國……”
吳昌與李固兩人面露驚喜,霎時連拍心口,面面相覷,笑道:“大王好生厲害,怎知我等心中志向!”
秦仲海不去理會,又念道:“是故,吳昌李固共結蘭心,不殺奸臣江充、惡宦劉敬兩大賊寇,誓不為人,特立此證為誓,天日共鑒。某年某月某日,于此畫押。”
二人聽到這里,才知秦仲海有意陷害,這張供紙若要外傳,定會惹上江充、劉敬,這兩大奸臣沒一個好惹,若要聯手對付自己這個小小知縣,如何還有活路?
吳昌與李固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嚇得魂飛天外,全身颼颼發抖。
秦仲海伸手往供紙一拍,喝道:“快快畫押,不然活活打死!兩條路給你們選!”
吳昌審度厲害,還是多活一時半刻要緊,便苦笑道:“我畫!總不成活活打死吧!”
李固更是乖覺,忙陪笑道:“誅殺奸臣,實乃在下心中志愿,多謝大王幫我寫出來。”
秦仲海見他二人畫了押,自知已有法子治得他們服服貼貼,當下隨手翻開囚徒名冊,心道:“這本名冊如此害民,卻又重大非常,絕不能隨意毀去,咱可要如何是好?”
他見名冊上有不少名字,見是趙成、王虎、張龍等好漢,當下便學著奸官模樣,舉筆一劃,便成了趙一成、王一虎、張一龍,他翻了幾頁,見余下名字多是三個字的,如賀招寶、李進官、吳使錢等名,當下都給在姓氏中間加上一橫,改叫加一貝招寶、木一子進官、口一天使錢。自此以后,江湖上若有怪姓,多半都是秦仲海所為,足為后世考據。
秦仲海道:“你二人聽好了,限你們十日里把這本新名錄送到刑部,若有什么差池,老子便把你們謀害江大人、劉總管的生死誓狀送上,聽到了沒有!”
二人嚇得連連討饒,秦仲海不去理會,自將他們的貪污錢財收羅了,當即走出縣城,沿途撒落無數財寶,救濟貧窮,最后將他二人赤條條的綁在省城,一人身上寫著“公雞”,一人身上寫著“母雞”,二人裸身相貼。
秦仲海站在城下,朗聲告誡:“你二人日后再敢害民,老子隨時來修理你們!聽到沒有!”
那二人高高綁在墻頭,已是嚇得心搖神馳,聽了秦仲海怒喝,更是齊聲驚道:“大王饒命!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秦仲海哈哈大笑,這才揚長離去。
經此一擾,這兩名貪官深以為戒,一怕秦仲海再來光臨,二怕百姓宣揚他二人公雞母雞的丑事,恐懼之余,竟爾改過向善,從此不再為惡,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出得縣城,天已大明,盧云仰看藍天白云,回想昨日狂事,只覺荒唐好笑,但想起自己一生枷鎖終于解脫,倒也是喜事一樁。
他正要道謝,秦仲海卻不容他多說,伸手過來,一把搭上肩頭,笑道:“盧兄弟,咱們事情干完了,這就跟我回京吧!”
盧云卻搖了搖頭,道:“不了,京城我是不去了,還請秦將軍自回吧!”
秦仲海驚道:“你…你好容易解脫出來,正要好好干一番事業,怎能無端放棄了?”
盧云笑了笑,道:“承蒙秦將軍昨夜豪舉,替我爽爽快快的洗刷冤情,這口氣也出得透了。但這世間的功名利祿,我已看得淡了,還是回鄉的好。”
秦仲海急道:“你…你真要走了?”
盧云頷首道:“我盧云科舉不中,那也是天命如此,夫復何言?說來我早該乖乖返鄉,做一名私塾教師,今日能夠想通,卻也不算遲了。”說著一拱手,道:“他日將軍若來濰縣尋幽訪古,在下自備水酒招待。”
秦仲海眼望盧云,知道他心意已決。秦仲海輕嘆一聲,低下頭去,想來兩人此次分離,今生再也見不到面了。他搖了搖頭,不禁微有沮喪之意。
盧云見他神情如此,反倒上前安慰,勸道:“仲海,都說人各有命,咱們又何必強求什么?我能平安回鄉,那也是件大好喜事啊!”他自識得秦仲海以來,多以將軍之名相稱,但此時少了官職羈絆,便能直呼其名,反添了許多親昵之感。
盧云不再多說,朝李副官等人拱了拱手,立時便要離開。秦仲海望著他的背影,猛地喚住了他,大聲:“盧兄弟,你臨走前,哥哥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能答應否?”
盧云轉過身來,微微笑道:“將軍待我如此,盧云何以為報?有何吩咐,只管示下。”
秦仲海露出高興的神色,點頭道:“兄弟好爽氣。無論什么事,你都能答應?”
盧云心下一驚,想起秦仲海做事總是出人意表,不由得微微忌憚:“這秦將軍老是不按牌理出牌,不知他會出什么怪題目給我。”但念及兩人間的一番義氣,如何還能推托?當即一咬牙,拍胸道:“將軍只管說,只要盧云能辦到的,定會盡力而為。”
秦仲海面露欣慰,當下走上前去,握住盧云的雙手,緩緩地道:“盧兄弟,我想請你再考一次會試。”
盧云啊地一聲,萬萬料不到秦仲海竟會以此相求。他顫聲道:“你……你要我再考一次會試?”
秦仲海點頭道:“正是如此,為了我秦某,請你別放棄了。”
盧云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秦仲海,霎時懂了他的心意,秦仲海不愿他就此埋沒,便出下這道題目來,希望他萬莫氣餒,能夠再試一次。
盧云心下感動,顫聲道:“秦將軍,你…你為何……”
秦仲海重重往盧云肩頭一拍,道:“盧兄弟!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老秦,別忘了你今日的承諾!”他轉過身去,道:“祝你考運亨通,我在京城靜候佳音。”
盧云想起秦仲海千里迢迢地為他平反,此刻又以此相約,那是一心一意的替他打算,言念及此,已是淚流滿面。他忽地走上前去,一把將秦仲海抱住,垂淚道:“將軍待盧云如此,恩同再造,我有生之年,絕不忘將軍大恩。”
秦仲海笑道:“你別來抱我,咱倆可成了公雞母雞了!”他嘴上說笑,眼眶卻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