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陽功三字一出,全場一時嘩然,要知武當純陽功號稱道家隱仙派第一內功,修行者三華俱頂、伍氣朝元,發功時明堂穴金光照耀,威力遠在太和功、松鶴心經之上/之勢練法艱澀異常,張三豐身后早已失傳,卻又怎得重現江湖?
呂應裳滿心畏懼,不知元易是何時練成這等神功,他慢慢轉過頭去,眼里沒見到元易,卻見了一位少年,高大英俊,背負青鋒,看那柄劍長約四尺,正是武當三劍之一的紫清純陽劍。腰上另懸一把寶劍,卻是武當本門的最高符印太極真武劍。
太極真武劍、紫清純陽劍、太乙浮塵劍。這三口劍皆是道家隱仙派歷代所傳信物,其后一一收歸張三豐之手,供奉于真武觀中,遂給人稱為武當三劍。
隱仙派早已沒落,如今精華全在武當一派。看來人腰懸真武,背負純陽、一身而系武當雙劍,那氣勢委實說不可擋,一時之間,全場都靜了下來,上從宋公邁、高天威、呂應裳、下至海川子、玉川子、空同山的三棍杰、人人都打量這個不速之客。
來人面入水晶,五官甚是俊美,偏生體格長大,約有八尺五。垂首顧盼之際。隱隱帶著幾分冷峻之意。眾人與他的目光相接,竟不約而同退開了一步。良久良久,誰也沒說話,猛聽一聲暴喝響起,卻還是高天威率先發難:“小鬼,方才我和這姓呂的比武,可是你出手干預么?”
高天威向來依老賣老,豈料那少年聽得前輩訓斥,竟是置若罔聞,只管邁步離開。高天威驚怒交迸:“臭小子!你耳聾了么?爺爺在問你話啊!”
那少年身形長大,雖給高天威擋著,卻仍雙眼平視,大步離去。高天威身材矮小,雖說擋到了面前,腳下卻給一步步逼開,可憐他拼命揮動雙手,卻還是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他氣往上沖,摹地飛身起跳,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
也是他怒到極處,一腳便朝那少年下顎踢去,那少年猛地雙眼圓睜,怒發沖冠,“明堂穴”金光大現,渾身衣袍竟有寶光隱隱竄流。
一片駭然間,元易總算趕來了,他把高天威半空抱住,慌道:“對不住,對不住,孽徒初入江湖,目無尊長,當真是失禮了。”
“什么?”眾賓客大驚道:“這少年是道長的徒弟?”元易賠罪道:“是、是、這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到讓幾位前輩見笑了。”高天威怒道:“是該好好教他!沒半點樣子!”元易拼命賠罪,忙帶著徒兒上前,一一為他引薦:“楓兒,你山居野人,不知天下之大,今日且讓你拜見幾位高人,這一位呢……便是國丈的左右手,人稱‘若林先生’的呂大人,學問極高……”
元易適才與呂應裳動了手,自有歉疚之意,此時便說盡了好話,呂應裳知道他要與自己重修舊好,便也諾諾稱是,他凝目打量那名少年,只見此人約莫與大兒子得禮年歲相若,身材卻遠為長大。與之說話還得仰頭,不免有些不習慣了。他向后退開一步,從懷里取出一只紅包,正要給晚輩當作見面禮,哪知那少年卻把臉轉了開來,冷冷“嗤”了一聲。
幾年不出江湖,什么都不一樣了。眼看呂應裳滿臉錯愕,海川子也是頻頻干笑:“這位小兄弟性子……不大一樣啊,倒不知如何稱呼?”元易滿面尷尬,還未回話,那少年卻已自報姓名,冷冷地道:“某姓郁,雙名丹楓。武當門里行六。”
眾人聽他自稱叫什么“郁丹楓”,便都嗯了一聲,卻聽高天成嗤嗤譏笑:“沒聽過。”
那少年聽得笑聲,立時沈下臉來,道:“誰在發笑?站出來了!”眾人見這少年狂得不成話,自是驚得呆了,高天威大怒道:“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連我高家的人也敢惹?告訴你!方纔說話的便是”淮西天將府“的高天成,你親爺爺”神將“高天威的老弟!你聽過咱們的名頭吧?”
郁丹楓嘴角微斜,把頭仰了起來,道:“沒聽過。”
高天威氣得發狂,便要上前撕打,郁丹楓懶得理他,雙眼一閉,左掌一揮,正要將這矮小老人打飛,猛聽元易怒道∶“楓兒!你才剛從黑風里放出來!又想給師父關回去么!”
這“黑風洞”八成是武當山的地牢,想來這郁丹楓必是其中常客,聽得喝罵,不由有些猶豫了,元易怕他成為武林公敵,立時將他押到呂應裳面前,喝道∶“這兒每一位前輩,武功都遠勝于你!聽好了,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若林先生“呂應裳……”這話先前便說過了,郁丹楓自是閉目養神,猛聽高天威暴怒道∶“臭小子別太囂張了!告訴你!這姓呂的不是普通人!他有個大名鼎鼎的師弟,便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手“寧不凡!這你總該聽過了吧!”
“寧不凡”三字一出,果然郁丹楓咦了一聲,道:“三達門徒?”說著上下打量呂應裳,眼中竟然現出興奮之色,正要逼近而來,卻聽師父厲聲道:“楓兒!跪下!給前輩磕頭!”郁丹楓凝視著呂應裳,眼中滿布異光,猛聽他深深一個吐納,隨即抖開長袍,俯身而拜。
呂應裳明白這少年來歷甚奇,不愿無端受其跪拜,忙道:“少俠請起,初次相見,不須行此大禮。”說也奇怪,那少年先前倨傲不拜,喊都喊不動,此時一旦執意下跪,卻也一樣勸不聽,呂應裳不得已,只好托出雙掌,攙著那少年的腋下,正要將之扶起,猛然一股巨力壓下,力道竟是大得異乎尋常,猝不及防間,呂應裳膝蓋彎屈,竟要隨那少年一起跪倒了。
此時群雄一旁見證,幾百雙眼睛瞧著,呂應裳倘使雙膝著地,與一名少年相互跪拜,卻是成何體統?他心下焦急,忙使出“過橋”秘法,盼能卸下對方的氣力,奈何那少年體內真氣充沛至極,自己雖已運功卸力,卻如小舟載巨象、破船負巨鼎,隨時都要傾覆沉沒。
呂應裳又驚又怕,自知丟不起這個人,忙向“三棍杰”頻使眼色,“三棍杰”互望一眼,便又向“海川子”打了個眼訊,四大高手同出一掌,奮力來拉,可才與郁丹楓的內力相觸,四位前輩虎口一熱,竟都騰騰騰地退開了三步。
這少年的內力宛如正午太陽,日麗中天,熾熱難當,尋常氣勁與之相觸,全要給融化反震,難以為繼。眼看呂應裳屈辱難免,忽然一名老者邁步上前,使勁往呂應裳手臂上一提,勁力到處,便讓他站起了身子。
眾人驚喜交加,回頭急看,不由齊聲大喊:“宋爵爺!”正統朝輩份最高的老前輩,便是這位宋公邁,所練的“神刀勁”以心馭氣,意涌而力生,存念越熾,氣力越大,端的是江湖罕有的獨門絕學。果然便一舉建功了。
宋公邁是丹桂之性,老而彌辣。他不喜這少年的無禮,冷冷便道:“小兄年紀輕輕,便已身負絕頂內力。看你如此目中無人,想必是學過一些”純陽關功“的皮毛吧?”
那少年斜目瞧了宋公邁一眼,道:“錯了。”宋公邁皺眉道:“我錯什么了?”
“欲整青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
那少年仰望天際,雙手插腰,吟罷了呂洞賓的“劍詩”,隨即環顧全場,淡然道:“諸位前輩,在下身奉三豐祖師遺教,已于去歲臘月功行圓滿,接下第九代”隱仙之令“。”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宋公邁也是臉色微微一變:“你……你已是”純陽功“第九代傳人?”
郁丹楓深深吐納,只管凝視兵部大門外的萬里夜空,一時全身滿布氣勁,隱散金光。
道家隱仙宗第一內功,便是“純陽功”,此功并非張三豐手創,而是道家北祖“純陽子”呂洞賓所傳,經歷代易主,而后歸于武當。全篇分作筑基、胎息、泥丸等十二關,練法艱澀異常,于丹鼎宗的“元元功”并稱為道教武術兩大瑰寶。自張三豐后,武當闔派再無第二人習成,豈料這少年竟然自稱練成這百年難得一見的“純陽功”?
一片議論聲中,海川子急急拉過元易,附耳道:“你這徒兒是瘋了么?說話這般狂?”元易歉然道:“劣徒生性如此,我回去會重重罰他的。”他怕徒兒犯了眾怒,忙厲聲喝道:“楓兒,別在這兒自吹自擂了!立時給我跪下,否則休怪師傅回山罰你!”
聽得師傅生氣了,郁丹楓無可奈何,只得跪倒在地。宋公邁嘿嘿笑道:“不敢當啊!老朽無德無能,豈受得起”純陽傳人“一拜?”說著率先讓了開來,呂應裳、三棍杰等人也都避了開來,惟獨高天威哈哈大笑,坦然受其跪拜,不忘揮手怒喝:“他媽的!跪姿端正些!”
眼看徒兒自尊自大,無端得罪了天下同道,元易自是滿面歉疚,到處賠罪。郁丹楓卻是不知不覺,靜靜磕完三個頭,便自行站起,走回武當弟子的行班之中。
好容易小魔星走了,海川子擦著冷汗道:“元易道兄啊,你……你這徒弟是打哪收來的?可真希奇了。”元易嘆道:“實不相瞞,這孩子是湖北人,幼年時投入武當,自四年前開始修行”純陽功“,直到上個月底功德圓滿,方才藝成下山。”
“什么?”聽得元易也坦承此事,海川子不由雙眼圓睜,駭然道:“他……他真個練成了純陽功?”元易自知失言,忙改口道:“練成二字,豈敢自道?至多不過小有成就罷了。”
高天威從來見不得人好,立時報以冷笑:“我就說嘛,這純陽功何其堅深,幾百年來也沒見人練成過。這小鬼無人指點,單靠自己瞎子摸象,哪里練得成?”眾人聽這話頗有道理,紛紛說道:“是啊,別的武功還能自習,這純陽功卻是不行。他是怎么起練這功夫的?”
元易嘆道:“老實說吧,這孩子是怎么練成純陽功的,其實我也不知情。”眾人訝道:“怎會如此?你不是他的師傅么?”元易嘆了口氣,朝徒兒招了招手,道:“楓兒,前輩們都在問我,你是怎么和純陽功結緣的?”
“徒兒也不曉得。”郁丹楓雙手抱胸,后背靠墻,淡然道:“總之看過經文后,自己就會了。”“什么?”海川子顫聲道:“你……你是無師自通的?”郁丹楓沒說話了,只管俊眉斜挺,負手望天,氣宇極顯孤高。眾人見了這幅模樣,心下更感駭然,一時之間,人人都想起當年那個震動天下的名號:“劍神”卓凌昭。
自從寧不凡退隱,卓凌昭仙逝,正教武林著實沉寂了好一陣子,如今英雄出少年,又來了一個武學天才,人人相顧忌憚,均知武當門派復興在即,“天下第一”之號,恐怕也在不遠了。
宋公邁冷眼旁觀,忽道:“小兄弟,你是湖北人,是么?”郁丹楓淡然道:“是又如何?你不服氣么?”少年人說話專從鼻孔出來,難聽之至,宋公邁卻也沒動氣,只靜靜問道:“你和湖北的顏家的顏四爺如何稱呼?”郁丹楓身子微微一震,目光便向師傅轉去,元易咳了一聲,道:“前輩何出此問?可是認得這孩子的家長么?”宋公邁搖頭道:“你別擔心。顏家是當今湖北武林世家,門中多有英杰。我聽這孩子是湖北人,忍不住便多問兩句。”
元易見他并無惡意,便松了口氣,道:“宋爵爺所料不錯。這孩子的母親姓顏,正是顏惟藩老先生的掌上明珠。說來咱們楓兒家學淵源,正是顏四爺的外孫。”
宋公邁道:“如此說來,顏惟真便是他的姑婆了?”元易地頭咳了幾聲,道:“沒錯。”
宋公邁欲言又止,元易也隱帶不安,似有難言之隱,余下眾人則是心下納悶,一不解顏惟真是誰,二也不知這家人與“純陽功”有何淵源,一時都在交頭貼耳,打探內情。
沒人曉得的,這“顏惟真”的丈夫其實也是武當弟子,這郁丹楓之所以與“純陽功”結緣,說來正是這位姑婆的功勞。
郁丹楓早年喪父,隨母親寄居湖北娘家,其后在外公的安排下,便投上了武當學藝。只是這孩子資質平庸,生性又是狂妄自大,偏偏學武又極不用心,是以入門以來始終庸庸碌碌,除了長相比常人體面些,并無過人之處。誰曉得四年前他返鄉探親,替母親收拾一個舊房間,無意間竟從床下翻出了大批書信,署名“元沖”,全是寫給一個名叫“顏惟真”的女子的。
這“顏惟真”按資排輩,其實便是郁丹楓外公的三姐,算是他的姑婆,據說很年輕時就死了。當時郁丹楓也沒多想什么,反正鄉居無聊,見到三姑六婆的裹腳布,便也拿來胡亂翻閱,打算消遣時光。只是瞧來瞧去,信文實在無聊,都是那個叫“元沖”的無病呻吟,有時寫他在武當山居的點點滴滴;有時又不忘對姑婆噓寒問暖,要不提醒她天寒時記得添衣,要不便勸她吃藥進補之類,總之滿紙廢話,雞毛蒜皮,讓人氣悶無比。
郁丹楓是少年人,對三姑六婆之事毫無敬意。他見這批書信乏善可陳,本想將之扔棄,誰曉得翻到了第三封信,卻在內文里瞧見“內丹”,“泥丸”等字樣,他吃驚之余,這才定神細讀,方知這個“元沖”受掌門之命,正在起練一套極艱澀的功夫。看他好似煩惱之至,便在每封信里記載了許多練功疑難,似要對姑婆訴苦,可這人也真聰明,每每翻到俠義封,他便又找到了破解之法。如此周而復始,整整翻到了第十四封信,赫然便現出了“純陽功”三字。
郁丹楓一見“純陽功”的大名,登時驚疑不定,自知這是道家第一神功,方今武當的“太和功”,“太極功”,“松鶴心經”等等,莫不是從“純陽功”脫胎換骨而來。他知道這批書信非比尋常,便將之藏起,悄悄帶回武當,其后更大膽稟明師尊,說自己有意來練“純陽功”。
武當教徒弟是有順序的,入門弟子先練基本功,約莫五年后,方能起練“松鶴心經”,待到爐火純青了,便可循序漸進,另擇“太極”“太乙”“天傷”等內丹玄功來練,這一關少說得耗時三十年,倘能練到功德圓滿,已算萬中無一的高手了,自也能起練武當真武觀的護教神功:“太和功”。
“太和功”是沒有止境的,上品,中品,下品,每品都要耗上二十年。至于高過“太和功”的武功,則是百年來沒人見過的“純陽功”。想這郁丹楓什么都不會,入門不過三年,卻妄想來練“純陽功”。元易聽說之后,便將他重重責打一頓,要他學著本分。可郁丹楓并不死心,竟然半夜里溜到了紫霄洞中,找到“純陽功”的時刻,自行修練起來。
短短一個月內,郁丹楓自覺身輕體健,耳聰目明,氣力更變得極大,三個月后,他與一位師叔練招,一個不小心,竟將人家打成重傷了,至此方才驚動了掌教真人元清,他將郁丹楓召來查問,方知這孩子竟然瞞著本門上下,自行修練起絕世神功“純陽經”,而且已有小成。
這一驚委實非統小可,要知“純陽功”難如登天,自三豐祖師以降,武當派再無一人練成。誰知這少年竟能無師自通?元清驚喜交加,自知門里來了個天才,便如當年華山揀到寧不凡相仿,當下便諭示師弟元易,讓郁丹楓破格起練“純陽”。
此后數年,這少年連破玄關,內力越來越深,竟爾跨入武當派百年來難以想望的境界。只是他心里明白,這一切全是姑婆床下那批書信的功勞,他怕此間秘密為人所覺,便將相關信文記牢了,隨后暗中銷毀。只因此事做得十分隱秘,連業師元易也不得而知。
正因郁丹楓心里有鬼,他始終不敢打聽“元沖”的來歷,只道此人是本門的一位前輩高手,與自己有緣云云。卻不曉得當年姑婆趁夜私奔,嫁的便是這位武當道士“元沖”,而這位“元沖”也因不守清規,遭長老破門出教,從此盡棄所學,轉赴天山,開創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便是方今怒蒼創建之祖,西北怒王的生身之父:“秦霸先”。
一片靜默間,人人都在猜測郁丹楓的來歷,元易環顧全場,眼見眾高手或咳嗽,或皺眉,都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他怕徒兒成了武林公敵,忙道:“幾位前輩,小徒末學后進,自也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倒立,實話一句,他此番隨我上京,正是來謙沖受教,拜見幾位心儀的前輩,也好請人指點武學迷津……”高天威冷笑道:“怎么?你這徒兒不是已經成仙了?怎么世上還有人可以指點他?難道太上老君已經下凡來啦?”
這話本是譏嘲,哪知郁丹楓聽在耳里,冷冰冰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高天威越看越火,正要多挑撥個幾句,元易卻急忙賠罪了:“高爵爺取笑了,取笑了。”他曉得高天威難纏,忙拉住了海川子,道:“道兄,你可知我這徒兒生平最仰慕的高人,卻是哪一位?”
海川子干笑道:“那還用得說么?能讓郁少俠傾慕的前輩,自是貴山祖師張三豐啦!”
元易嘆道:“三豐祖師任神共仰,那是不必說了。只是當今武林人物中,我這徒兒最佩服的前輩,卻是華山掌門蘇穎超,蘇少俠。”呂應裳本在與三棍杰說話,陡聽天外飛來橫禍,不覺魂飛魄散,顫聲道:“什么?他……他欽佩咱們家穎超?”
元易捋須笑道:“正是如此。蘇掌門劍法通神,世稱‘三達傳人’,劣徒沒回聽人提起他的事跡,心里仰慕得不得了,只不知若林兄這幾日能否從中安排,也好讓孽徒得以拜會蘇少俠?”
聽得此言,郁丹楓嘴角泛起冷笑,元易則是一連誠懇,眼看師徒倆一搭一唱,海川子等人干笑不已,心中都想:“蘇穎超要倒大楣啦。”
這元易專來扮豬吃老虎,想他這回從武當地牢里放出一只怪物,自是專門來對付蘇穎超的。看這少年既已練成了“純陽功”,內力底子之厚,怕還在業師之上,仗此絕頂內力,自足與蘇穎超的“智劍平八方”較量,等三達傳人一倒,華山滿門一垮,“立儲案”豈不也成了一半?
眼看郁丹楓森森而笑,只等著訂出約會日子,呂應裳心頭慘叫,一時推辭也不是,應允也不是,正頭痛欲死間,忽聽兵部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聲“阿彌陀佛”過后,隨即轉進了大批和尚,看為首兩名高僧帶路,左為靈如,右為靈識,中為靈玄,正是方今少林“真如玄識”中的三位金剛駕到,再看隊伍最末則是一名老僧,矮小枯瘦,貌不驚人,卻是達摩院首座靈音大師。
少林高僧現身,呂應裳宛如遇上了救星,忙急沖而上,喊道:“靈音大師!久違了!”
靈音近年少在江湖走動,此際才一現身,場內便是一陣嘩然,看這老僧人緣真好,每個江湖人物都上前見禮了,連高天威也收起了氣焰,陪上了幾句好話,那少林武當分庭抗禮百年,元易又是一派之長,便也帶了門人過去拜見。只是那郁丹楓年紀輕,對誰都不服,眼見靈音孱弱矮小,其余禿驢也是平平無奇,雙方會晤之下,少不得又有幾分驚奇了。
正寒喧中,忽聽堂上傳來呼喊:“諸位高賢,洪捕頭有話與各位說。”
少林高僧果然地位不同,前腳才到,朝廷立時有人出面了,只見一名壯碩漢子行上前來,想來便是那位“洪捕頭”。只是場內喧嘩,人人都在與少林僧眾說話,那洪捕頭先等候了半晌,待得場內聲響稍歇,方?致歉道:“深夜之間,打擾諸位高人清夢,當真一萬個對不住,下官為表歉意,來日定當奏稟朝廷,為諸位表功……”看他禮數周到,說著說,便向眾高手做了個四方揖。
都說“窮文富武”,在場高手無數,若非一方之霸,便與當朝權貴結交,個個皆是江湖大豪,誰有希罕一個小捕頭上奏表功?聽得此言,宋公邁默然,海川子干笑,呂應裳則是?眉低咳,一旁便轉出了個高天威,暴吼道:“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子等你大半夜,聊得口干,站得腿疼,你到底有啥屁事?趕緊給我說出來!”
高天威身分極高,那洪捕頭自也認得他,忙道:“高爵爺稍安勿躁,先請坐下用茶……”
此時整個衙門站了兩三百人,哪有空位可坐?便臉宋公邁,高天威也是站著,眾高手滿心不耐,便有人吼罵起來:“混蛋東西!這兒有椅子可坐么?你給我指出來啊!”
洪捕頭啊了一聲,欠身賠罪道:“對不起,對不起,這前廳確實窄了些,來,請大家席地而坐……”這話不說還好,才送出口來,群情激憤,人人都隨著高天威怒喊叫囂:“操你祖奶奶!你當我們是乞丐啊!趕緊把屁放了!老子還等著回去睡大覺哪。”
這洪捕頭雖也是個官兒,可來到武林大豪面前,卻似媳婦有了八個娘,動輒得咎,忙道:“是,是,諸位前輩教訓得是,下官還是長話短說吧,今日傍晚時分,旗手衛官送來急報,說有個百姓在紅螺寺門口持刀搶劫,意圖不軌……”
話聲未畢,又有人叫罵起來了:“什么?有人持刀搶劫,你便一位是咱們幾個干的啦?洪銘衛!你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這說話之人也不知是誰,脾氣當真暴躁,罵著罵,便運起了掌刀,直朝壁拍落,轟地大響之中,直震的屋瓦搖動。
那洪捕頭顫聲道:“誤會,各位誤會了,閑犯已然收押了,此事決計與諸位無關……”眾人罵得更兇了:“與咱們無關,那你傳我們近衙門做啥?可是想栽贓么?”,“走了!走了!別理他!大伙兒回去睡覺啦!”
“回家咯!”高天威存心搗蛋,第一個從人群里擠將出去,其余峨嵋掌門,青城掌門也即呼應,呂應裳看看左右無事,便也跟著走了,只想回家抱老婆去也。
大批武林人物轉身便走,洪捕頭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海川子便笑道:“老弟啊,我看你也別拐彎抹角啦,到底朝廷找咱們做啥?敢情是為了‘立儲案’的事兒來著吧?”
立儲便是立太子,此事朝廷童叟皆知,若非無知小吏,怎會不知?眾高手怒道:“走了!走了!這人是個草包!別跟他咯嗦!”眾人或叫或罵,腳下卻有志一同,便朝大門走去,管差們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勸阻,奈何諸人武功差,人品次,卻又怎么留得住人?
眼見場面大亂,洪捕頭苦笑兩聲,便朝身邊一人低低言語,猛聽怕啪地腳步大響,一人踏步上前,郎聲道:“圣旨自此!命汝等留步聽命!誰敢抗旨不從,現下便給我站了出來!”
旗手衛都統到了,此人乃是六品朝官,遠非北直隸捕頭可比。再看他手持皇榜,好似真有圣旨在身,眾高手微微一驚,只得停下了腳步。
“回去站好!”旗手衛都統怒目而視,戟指咆哮,眾高手一個個安怒在心,想翻臉不敢,想隨從不愿,時或抱胸,或倚墻,或瞇眼,雖說忿忿不平,卻也不敢叫囂了。
那洪捕頭送了口氣,便轉身向后,捧出了厚厚一大疊文狀,先朝照壁正中粘了一張,又朝左右兩側各補了一張,說道:“諸位高賢,這兒有幾張海補公文,書了朝廷幾位通緝要犯的行樣,還請各位大俠過目……”
直至此時,眾人方知朝廷召集各方人馬的用意,想來這幫官差勞師動眾,便是為了捉拿這幾位通緝要犯。呂應裳心里暗驚,就怕兒子的尊容給貼在了墻上,忙抬起眼來,急朝照壁望。
墻上貼了三張通緝榜,各自畫影圓形,好似“得禮”,“得義”,“得廉”三兄弟一起上榜。渾身發抖中,只見左側通緝榜文給了一人,卻是個戴斗笠的,其次是個手帕蒙臉的,再一個則是長發垂面的,全沒一個看得見五官。
眾高手全傻了,看這通緝榜如此畫法,這夕徒沒頭沒臉,無面鬼也似,卻是要找誰歸案?呂應裳也是一臉茫然,不知高低,四下寂靜無聲,人人都感驚疑,最后還是高天威說話:“諸位官爺,你們大半夜找咱們過來,便是為了抓這三個人?”
洪捕頭陪笑哈腰:“正是。”高天威朝地下吐了口痰,罵道:“混……”蛋字未出,卻聽旗手衛都統冷冷地道:“圣旨在此,誰想觸犯當今,盡管罵出來。”高天威吃了一驚,看這旗手衛都統自稱握有圣旨,誰敢當眾發作?只得把那顆蛋吞了回去。正強忍悶氣間,忽聽一個嘹亮的嗓子喊到:“賊廝鳥!賊廝鳥!”
旗手衛都統心下狂怒,厲聲道:“大膽!誰在說話?”
“你親爹,你親爹。”哄堂大笑中,只見一只八哥鳥兒昂首振翅,正自夾七?八的罵人。呂應裳凝目一看,只見那鳥兒棲停在一人肩上,那人攥著三節棍,掩嘴偷笑,卻是湖北阮家的長子阮元鎮來了。
這阮元鎮的父親名叫阮世文,與華山上下頗有交情,當年歸隱大典時還曾親來觀禮,是以與呂應裳也算熟識,看這八哥鳥剛巧不巧,卻選在此刻搗亂,定是這阮元鎮背后教唆無疑。
“大膽妖禽!”那旗手衛統領氣得眼冒金星,怒道:“竟敢在此忤逆圣旨、狂言犯上,不怕罪夷九族么?來人!快將這只畜生拿下了!”阮元鎮閉目含笑,不言不動,肩膀上的八哥卻飛了起來,不住替他叫罵:“賊廝鳥,你親爹!你親爹,賊廝鳥!”眾高手笑得打跌,那旗手衛都統滿面惱怒,正要親自上前來抓,那八哥卻飛出了大門,逃逸無蹤。
那都統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正要轉頭,那八哥鳥又偷偷探頭進來,補上了一句:“賊廝鳥。”霎時之間,堂內再次爆出了打雷似的笑聲,人人擂胸頓地,連宋公邁這等正經人物,也不禁感到莞爾。
“靜靜!大家先靜靜!讓幾位大人把話說完!”堂前站出了一位魁梧和尚,卻是方今少林“真玄如識”四大金剛之一,法號叫作“靈識”的,他運起了內力,盼能壓下眾人喧鬧的勢頭,可場中滿是武林豪杰,內力深厚者自也不乏其人,一時間笑罵喧嘩,肆無忌憚,不少人更把靈識的祖宗也牽扯上了。
“阿彌陀佛……”輕輕的佛號聲,從滿堂爭執吵鬧中穿了過去,這聲音并不響,可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心下一凜,自知有絕世高手來了,轉頭急看,只見靈識身邊站了一位瘦弱老僧,貌不驚人,卻是少林寺德高望重的“慈悲金剛”靈音大師。
看靈音好深的功力,稍稍開口說話,便把全場叫罵蓋了過去,呂應裳等人一旁聽著,各自暗贊在心,眾家好漢更是安安靜靜,再無一句妄言,足見靈音望重武林,實非常比。
靈音壓住了場面,少林僧中立時走出一人,卻是方從荊州戰場歸來的“靈玄大師”。聽他朗然道:“這位洪捕頭,究竟朝廷要抓什么人?你可否把話說清楚些?這般沒頭沒臉,沒名沒姓的,卻要我等如何找人?”
少林領袖群雄,這番話一出,登時博得滿堂彩。自來通緝逃犯,榜上必然書寫姓名,繪畫五官特征,有時更會標示籍貫爵里、身材高矮,哪有這般畫頂斗笠、把面貌遮掩的?眾人紛紛附和聲援:“是啊!這般藏頭露尾的,卻要咱們抓誰?莫非要抓你洪捕頭的親爹不成?”、“抓他親爹?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抓我?”、“這姓洪的老娘給你搞大了肚子!咱們不抓你抓誰?”
眾人大半夜的給朝廷召來,早已一肚子火,此時便一股腦兒發泄了出來。只聽堂上高手頻頻叫罵,各運神功怒吼,有的亂捶桌椅,有的奮力拍墻,只震得公堂喀喀作響。那洪捕頭更加怕了,顫聲道:“諸位朋友,非是小人有意戲耍諸位,實是逃犯的打扮真是如此,各位若能依此查訪,必能有所斬獲……”
靈玄蹙眉到:“也罷。只是這人姓什么、叫什么,您總可以說吧?”洪捕頭回頭朝旗手衛都統望去,待見他頻頻搖頭,便賠罪道:“對不起各位,那人姓名是機密,暫且說不得……”
“放屁!”說話間不知是誰扔出了一頂大氅,便朝捕頭的頂門飛落,洪銘衡吃了一驚,待要閃躲,奈何對方的暗器手法其準無比,竟已算準了他的去路,竟將他的腦袋罩住了。
“哈哈!抓到人啦!”眼看洪捕頭戴了頂斗笠,模樣與逃犯十分相似,眾高手哈哈大笑,正要一轟而散,卻聽拐杖聲響,官差里轉出了一人,靜聲道:“諸位朋友,請你們坐下。”
眾人毫不理睬,正要朝大門奔去,卻聽那人道:“在下兵部尚書馬人杰,有幾句話與眾位說。”聽得兵部尚書在此,眾杰心下一凜,紛紛回頭來看,只見堂上多了名男子,身著官袍,手持拐杖,果然便是方今兵部第一把交椅,尚書馬人杰到來。
那馬人杰年歲也不怎么老,約莫四十三四,手上卻拿著一根拐杖,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三棍杰低聲問起呂應裳:“若林,他的腿怎么了?”呂應裳低聲道:“給廷杖打的。”
三棍杰啊了一聲,瞬時之間,大堂里一傳十,十傳百,竟已鴉雀無聲。
朝廷第一難坐的位子,便是這個兵部大臣。正統朝歷經十年,自首任尚書顧嗣源撞死獄中以來,歷經殷文和、萬吉祥、祝國元等六位大臣,諸人匆匆上任、草草下臺,無人能熬到第三年上,唯有馬人杰撐了下來了,此人在位五年,長立不倒,堪稱本朝第一異數。
馬人杰是個硬骨頭的人,他曾觸怒正統皇帝,硬撐四十刑杖而不死,贏得天下敬重。此時親自出面,場里頓時安靜下來,便連幾個最不識相的也給扯住了袖子,要他們稍安勿躁。
萬籟俱寂中,拐杖一沉一沉,主人也是一拐一拐,慢慢行到堂上,一旁官差奉來了圓凳,正要服侍入座,卻聽馬人杰道:“把這勞什子拿走,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講究禮數。”說著把拐杖交給了隨從,提起管袍,搖搖晃晃的坐到了地下。
兵部尚書何等身份,一旦降尊紆貴,席地而坐,全場那里還有架子?但聽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眾高手紛紛解開兵刃,就地坐下,眼看馬人杰出來了,高天威自高身份,便咳了一聲,道:“馬老弟,究竟朝廷有何大事,您可以說了嗎?”
眾高手苦熬整夜,等的便是這句話,一時人人安靜,個個無聲。馬人杰嘆了口氣,默然半晌,道:“諸位大俠,本官這兒有個消息奉告,請各位聽了以后,莫要驚慌”話聲一出,全場大驚大慌,有的滿頭冷汗,有的交頭接耳,都在打探內情,連呂應裳這等見識閱歷,卻也暗暗心驚。料知馬人杰如此慎重,必有大事奉告,怕就怕是正統皇帝龍御賓天,那可真要天下大亂了。
海川子最是膽小,他吞了口唾沫,顫聲道:“馬大人,這……這消息是關乎于立儲案的么?”馬人杰輕輕一笑,道:“當然,這消息不只關乎立儲案,也關乎天下每一個人……”眾人屏氣凝神,正憂慮間,卻聽一個聲音道:“賊廝鳥。”
眾人聞聲回首,只見阮元稹滿面漲紅,正自瞪著肩上的八哥鳥,想來又是這鳥闖禍了,那馬人杰修養頗佳,雖給打斷了說話,卻也沒暴跳如雷,只轉過身來,微笑道:“這鳥兒好生聰明,可是閣下飼養的么?”那八哥鳥什么時候不飛回來,卻選在此時胡鬧。阮元稹臉紅過耳,忙道:“對不住,這……這賊廝鳥口無遮攔,時常胡說八道,馬尚書您大人大量,莫要與之計較。”
那鳥好似聽得人話,一聽“口無遮攔”四字,立時夾七夾八,沒口子的操爹干娘,說話十分難聽,那阮元稹又羞又窘,忙從懷里取出了點心,唯著那八哥鳥吃了
馬人杰靜靜瞧著,忽道:“你喂它吃些什么?可否讓我瞧瞧?”
阮元稹不敢違逆,忙取了一只出來,恭恭敬敬的送了過去。馬人杰低頭來看,卻見手中躺著一只干蟲,便道:“這是螞蚱?對么?”阮元稹干笑道:“是,是,正是油炸螞蚱,這玩意兒不只賊廝鳥嘴饞,連小人也愛吃哪。”說著拋了兩只入口,痛快大嚼起來。
這螞蚱是山東話,此物于閩粵土語中稱作“草螟”,官話里則稱之為“蚱蜢”,油浸酥炸,甘香可口,在朝鮮菜里有“飛蝦”美稱,無怪這八哥鳥如此嘴饞了。眼看一人一鳥大快朵頤,馬人杰望著掌中的蟲尸,忽道:“這位大俠,聽我一次勸,以后別吃這玩意兒,免招災禍。”
聽得“災禍”二字,全場都覺愕然,看這蚱蜢無臭無毒,食之無害,從來都是鄉間佳肴,,卻為何要忌口?阮元稹賠笑道:“大人誤會了,這蟲子沒有毒的,我吃這螞蚱幾十年了,越吃越帶勁,有啥災禍?”說著又拋了一把入嘴,咬得滿口油汁。不忘送來滿滿一把蟲尸,笑道:“大人試試吧,好吃得很。”
眾人在一旁聽著,均知馬人杰養尊處優,自是嫌棄蟲兒骯臟,這才不敢來嚼。滿場哈哈笑聲中,那馬人杰卻是殊無笑意,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本官出身莊稼,炸毒蝎、吞蚯蚓、嚼蜂蛹,無所不吃,不過我這輩子出來不碰蚱蜢,你曉得為什么?”
阮元稹訝道:“為什么?”馬人杰嘆道:“蚱蜢會報仇。”
聽得此言,眾人全都笑了起來,三棍杰一旁聽著,卻各有不耐之意,呂應裳是個曉事的,附耳過去,輕聲道:“馬人杰不普通人,他說話是有深意的。”
“紙糊三閣老,泥塑四尚書”,這便是正統朝民間俗諺,轉說朝廷閣臣昏庸朽邁,難堪大用,只是在這裙無能老叟之中,仍有兩個少壯精明的。一個是“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另一位就是面前的“馬人杰”。此人正統二你同進士出身,歷任開陽知縣、大同知府、調轉戶部主事,資歷之齊整,可說正統復辟以來所僅見,此際話中有話,想必是借題發揮,另有深意。
呂應裳等人竊竊私語,其余眾人聽得蚱蜢有報仇之說,卻不由笑了出來,看這蚱蜢本是食草小蟲,性子大大不同于“蟲虎”蟋蟀,既溫馴、復食草,專為群蟲果腹,如此羊兒般溫柔之物,卻能報什么仇?阮元稹干笑道:“大人,你……你這是說笑吧?這蚱蜢又不是蝎子虎蜂,連螯人都的刺兒也沒有,卻想報什么仇啊?”
馬人杰嘆了口氣,道:“這位大俠,你少在田里做活,大概沒見過蚱蜢起飛吧?”
小蚱蜢、挑得高,摔在地下起個包。這蚱蜢專愛在地下蹦跳,卻沒有聽過能騰空飛行的,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阮元稹也是滿心疑慮,皺眉道:“大人……您……您到底要說什么?”
馬人杰輕輕得道:“這蚱蜢與蟋蟀不同,原本天性害羞,獨來獨往,專在草里跳,可你要閑來無事,到草里踩死它幾只,剩下來的便會開始哭了……”阮元稹以為他有意說笑,不由哈哈笑,湊趣道:“蟲子還能哭啊?那我多踩死個兩只,他們就會笑了?”
馬人杰搖頭道:“笑是不會的,逃命倒是會的。這些蟲兒原本獨來獨往,不喜群居,可一旦受了委屈,他們便會聚集一塊,相依相偎,傾訴心中苦,這時候,它們就不再哭了,它們會開始變了,不只顏色由青轉黃,漸漸加深,連形狀也跟著不同了,待得脫殼而出的那一天,它們全數頭頂大皇冠,長了兩只怒眼,連翅膀也長全了……”
阮元稹愕然倒:“連翅膀也有了,那不是成了峰兒么?”全場哄堂大笑中,只聽馬人杰嘆了口氣,道:“說是蜂兒,那也差相仿佛吧。這時候的蚱蜢不只能飛,連性情也不同了,彼此間不再獨居,不再獨往,反而緊緊相偎,萬眾一心,便如蜂兒隨蜂王……”
“蜂王?蚱蜢也有王?”眾人笑得更兇了。阮元稹也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相信的問道:“大人,您到底說真說假?世上真有這種東西么?”
馬人杰嘆道:“當然有,不然你以為蝗蟲是打哪來的?”
聽得此言,眾人不禁“啊”了一聲,方才聽懂了道理。
頭帶皇冠,身呈褐黃,這便是遮天蔽日、吃盡十余省莊稼的億萬大蝗蟲。每逢天干物燥、民不聊生之時,便有蝗蟲聚集起飛,數量之大,幾可橫掃中原千余里,只沒想如此懾人魔物竟是由小小蚱蜢蛻變而成,倒真讓人始料未及了。
阮元稹心下有些慌了,忙道:“大人,您……您好端端的,為何來提這事?莫非……莫非要鬧蝗災了?”滿場驚疑聲中,馬人杰招來了一名隨人,附耳說了幾句話,聽得“啪啪”幾聲擊掌,全場數十名眾官差盡數上前,便朝人群里發散紙張,聽得洪捕頭朗聲道:“諸位大俠聽了,大約一個月前,陜西平陽府來了一批乞丐,為數約五六百人,沿途哭嚷吵鬧,便給官府拘留下來,咱們現下發散的圖紙,繪的便是這批人的形貌。”
眾人悶悶聽著,看這乞丐遍地都是,單是東直門一地,就不知有幾百人,卻不知朝廷何以大驚小怪?呂應裳默默坐著,便從三棍杰手上接下文狀,低頭細看,只見紙上繪影圖形,畫了個披頭散發的乞兒,看那赤腳無鞋,肚腹凸起的模樣,赫然便是一只大肚餓鬼!
全場烘烘擾響,人人驚疑不定,阮元稹開聲道:“等等,這些人……這些人該不會是打西北來的吧?”洪捕頭咳了一聲,待見馬人杰點頭允可,方才道:“沒錯!這群人全是打西北而來!他們翻山越嶺,成群結隊,每隊多大上千人,少則百來人,隊伍先是在平陽現身,其后十五天,山西沁州、澤州、河南衛輝、彭德、懷慶等等地方,也有人看到了他們的蹤跡。”
情勢急轉直下,眾人本還有笑鬧的,便都靜了下來。眾人抬頭來看地理圖,但見圖上密密麻麻,非只“平陽”、“澤州”等地作了標記,其余各處亦是布滿紅點,望之如同點點鮮血,猙獰可怖。一時之間,眾高手內心大感不安,只見宋公邁、高天威面色鐵青,元易、海川子交頭接耳。呂應裳則是呼吸加促,只覺此兆大為不祥。
西北災荒頻生,戰火不斷,災民為求一家溫飽,經常冒險穿越戰地,東進各省乞食,此事其實并不罕見,只是如此成群結隊而來,卻還是首次聽聞。聽那洪捕頭朗聲又道:“這些人沿著荒山野嶺而來,一路來到陜西、河南各縣城,各地官府見他們人數眾多,抓不勝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便曾層層上報,詢問戶部該如何處置。”
靈音失蹤靜默無聲,聽到此處,忽而抬起頭來,低聲問道:“朝廷怎么處置他們?”
馬人杰輕聲道:“沒有處置,各地官府循著慣例,下令將他們逐出省境,遣返本籍。”
遣返本籍的意思,便是扔回西北戰場,不許東渡太平樂土。想起災民的難處,眾高手咳嗽的咳嗽,轉頭的轉頭,呂應裳則是伸手撫面,無言無語,滿場寂靜中,忽聽一人道:“朝廷仁厚了”全場回首去望,只見說話之人面如冠玉,器宇軒昂,赫然便是武當高足郁丹楓。馬人杰雖不識得此人來歷,見他形貌不凡,卻也不敢小覷,當即拱手道:“少俠有何高見?”
初生牛犢不怕虎,這郁丹楓資歷雖淺,卻有大將之風,眼見全場數百雙眼盯著自己,亦是面無懼色,朗聲道:“西北怒蒼,稱亂已久!群賊之所以剿滅不盡,所恃者其實便是這些災民。這些人俯首為良民,轉身為怒匪,朝廷若要放他們回去,不啻為放虎歸山,實乃是婦人之仁也!”
此話擲地有聲,語意鏗鏘,只聽得呂應裳垂首難安,眾高手仰首屏息,馬人杰深深嘆了口氣,道:“那照少俠的意思,朝廷該如何做?”郁丹楓森然一笑,正要說話,卻給元易拉住了衣袖,示意他莫要再說。郁丹楓滿面不豫,想說不能,偏又不吐不快,正煩惱間,卻聽一人笑道:“還能怎么做?當然是殺啊。”
聽得此言,眾人臉色大變,急忙轉頭來看,只見來人手搖折扇,滿面輕松閑適,卻是河南府的“伏牛圣手”西門嵩。馬人杰哦了一聲,道:“殺?你要殺誰呢?”西門嵩笑道:“馬大人不是明知故問么?這批災民長年受怒匪熏陶,早視朝廷為大敵,憎恨之心,由來已久,如此不服管束之人,何不早日殺卻,永除后患?”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聽得一聲佛號,少林高僧中轉出了一人,正是靈玄,只見他合十道:“眾位施主,此事萬萬不可,咱們是人,災民也是人,豈能無端殺卻?”
眾賓客大半是俠義中人,紛紛高聲叫好,那西門嵩便也從善如流,嘻嘻笑道:“大師此言有理!阿,看您這幅好心腸,想來是要普度眾生吧?我看不如這樣,在下明日便上西北幫您吆喝去,就說你們少林寺要廣開大門,接濟天下災民,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災民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數之不清的億萬眾生,倘使沖上了少室山,怕連寺廟都要給壓垮了。聽得此言,靈玄自是面色大變,西門嵩嘿嘿笑道:“怎么?不肯了嗎?”說到此處,忽地雙眼圓睜,破口大罵,“不肯吶就少來裝慈悲!假惺惺!嫌我胡亂殺人了吧?看看你自己,滿口慈悲佛法,鎮日說要渡化蒼生,結果渡化了誰?還不是渡化了你自己!少林群禿,一個個道貌岸然,,吃的油光滿面,比我還胖個幾分,都給我滾了!”
這靈玄是真正的得到高僧,聽得對方言之成理,竟未反唇相譏,反而還低下頭去,露出愧疚之色,一旁靈音更是低聲念佛,無言以對。西門嵩哈哈大笑,頗見得意,又道:“馬大人,別理這幫偽君子了,倒是后來呢?地方縣官可有下令開殺了?”
“當然,……”馬人杰像是給說服了,低聲道:“這批災民在省境內又偷又搶,鬧得治下縣官們當然也不會客氣。下手輕的以威武棍伺候,下手重的調出團練,一個一個殺,一群一群殺……不只沁州、澤州,十幾處縣官都開殺了……”西門嵩獰笑道:“沒錯,遣送會籍太麻煩了,一刀下去,干凈利落,那才叫永訣后患。那現下災民呢?可曾給殺干凈了么?”
“那倒沒有……”馬尚書搖頭嘆息:“這些人好膽小,才殺了一個,他們就哭了,殺了兩個,他們就全數逃了……”西門嵩皺眉道:“逃了?他們還能逃到哪兒?”
馬人杰緩緩回望,手指后轉,定在照壁上地圖上的一處地方,眾人仰頭急看,不覺啊了一聲,齊聲道:“霸州?”
“是,就是霸州。”馬人杰嘆道:“縣官們下手越殘忍,他們聚合的越快,……本還有遲疑幻想的,慢慢的也都懂了,在天下人眼中,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人,這世上根本沒人理會他們,也沒人會施舍他們,他們唯一的依靠,便是彼此。他們一個又一個逃到了霸州,在那兒……他們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哭訴著彼此的遭遇……慢慢的,他們的心思轉了,神色也變了,最后……他們不再哭了,反而都笑了……”
西門嵩顫聲道:“笑了?他們……他們笑什么”馬人杰輕輕得道:“反了,所以都笑了,他們在霸州發現了一件事,原來他們人數之多,比朝廷官差還多,勢力之大,比朝廷兵馬更大,,只要能緊緊團結在一塊兒,天下便再也無人能為難他們!欺侮他們!踐踏他們!現下他們已然聚合為舉世間第一大勢力,全面反撲而來!”
啊啊啊!眾高手大吃一驚,全數跳了起來,但見呂應裳面色劇變,元易強作鎮定,郁丹楓則是仰面望天,只聽西門嵩急忙問道:“那……那朝廷呢?沒調兵馬過去鎮壓么?”馬人杰原本甚是激動,聽得此言,便又靜默下來,道:“三天前勤王軍接獲消息,已然整隊進發,開往霸州。”
聽得勤王軍開拔出征,眾人稍覺心安,低聲問道:“亂事敕平了么?”
“午夜時分……保定城傳來急報!”一名兵部文員手握戰報,上前朗讀:“勤王軍全線失守,已朝京師方位敗退!預定天亮之前,千萬餓鬼便會包圍北京!”
“我的媽呀!”全場高手大驚失色,一齊向后退開,一時間到處都是牙關顫抖之聲,人人都在呼吸吐納,都想藉著內功鎮定自己,卻無法壓住骨頭里的那股寒意。
蚱蜢一旦變化為蝗蟲,其勢至大,豈止鯉魚越龍門而已?縱使滿天神佛降臨,怕也難以盡擋,想起西北民變頻傳,人人驚慌失措,西門嵩顫聲道:“馬大人,你今夜召集我等,究竟是想……”
“蝗蟲起飛之前,必有一只向導離眾高飛!馬人杰抱住隨琥,奮然起身,他手指點上通緝榜文,咬牙道:”只消這只向導一死,剩下的沒人帶領,不知天南地北,不知天高地厚,縱使數目再多,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豈足為患?”
眾人呆呆聽著,渾不知“向導”二字所指為何,一旁旗手衛都統立時上前,厲聲道:“各位聽了,今夜朝廷召集汝等,便是為撲殺這只向導而來!此人是欽命要犯,業已逃脫十二年!列位一會兒見了有戴斗笠的、戴大氅的,務必將之攔下,詳查來人是否有此二處異狀……”說著提起朱砂筆,轉向墻上的三張通緝榜,自朝逃犯圖影寫了幾筆,只見那斗笠上赫然多了一個“罪”字,一旁洪捕頭也給斗笠人形添上了兩只手,另畫了右腳,卻遲遲不給左腳。
跛者!瞬息之間,全場嘩然,只見海川子苦笑,三棍杰傻笑,呂應裳干笑,都知一條老命要斷送在此了。
“俠客們,為國為民的時刻到了!”眾法司差人齊聲吶喊:“無論誰能除掉此人,官封千戶,賞銀萬兩,一輩子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還請諸位大俠以天下萬民為念!務必誅殺此賊!”
滿場高手都呆了,看蝗蟲群飛越關山萬里,原來靠的便是這只“向導”,也難怪之前官差打死也不說此人的名號,若是口風一漏,全場逃的逃,跑的跑,哪還留得住人?
全場官差士氣沸騰,洪捕頭更在那兒大聲喝令:“諸位英豪!紅螺寺傳來消息,已有百姓目擊此人現身……為求搜出他的行蹤,咱們一會兒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北向南,第二路由南向北,搜查全北京……路上若遇可疑人物,便以煙火為號……”
正說得興高采烈,卻聽人群里傳來一聲斷喝:“且慢!”
洪捕頭凝目去看,卻見說話之人滿頭白發,體魄長大,宛如鶴立雞群,卻是宋公邁出頭來了。聽他朗聲道:“馬大人,你想調派我等追捕逃犯,老夫任憑差遣,絕無一字怨言,只是老夫想問你一句,您今晚動手前,可曾知會了伍大都督?”
伍定遠的名號一出,眾俠客士氣大振:“是啊!馬大人,伍爵爺人呢?他今晚會過來么?”
馬人杰搖頭道:“對不住了,伍爵爺不在北京。”眾人啊了一聲,全都愣住了,宋公邁皺眉道:“他……他去了哪兒?”馬人杰把手指往軍機圖上一指,定在了一處地方,眾人錯愕道:“他……他也去了霸州?”
圖紙上密密麻麻,全是紅點,已將霸州一地染為血紅,馬人杰不必多加一字解說,卻等于說盡了千言萬語,良久良久,聽他輕輕問道:“諸位還有什么疑問?”
眾人面面相覷,全都呆了,高天威也怕了起來,顫聲道:“等等,伍老弟走了,那……那內閣諸臣呢?你……你要搜索全京,應該向上頭稟報一聲吧?”
“上頭?”馬人杰聽得說話,卻已笑了起來,反問道:“上頭?什么上頭?”高天威有些慌了,忙道:“首輔大學士啊,東廠總管啊……這些人官職都比你大,你……
你都不必知會他們么?”
馬人杰雖是兵部尚書,卻還未曾入閣,朝廷里排在他頭上的至少還有七八個,他笑了笑,隨手招來一名隨從,問道:“咱們的首輔大人呢?今晚會過來么?”那隨從道:“何大人喝醉了酒,卑職雖已入府通報,卻還是喚他不醒。”馬人杰點了點頭,微笑道:“何大人醉眼朦朧,那東廠總管呢?他老人家現在何處?”那隨從道:“東廠房總管今夜忽離紅螺寺,無人知其去向。”
馬人杰笑了一笑,隨即目光轉向,凝視著呂應裳,道:“呂大人,國丈他老人家呢?這會兒不會還醒著吧?”呂應裳咳了一聲,道:“馬大人玩笑了,國丈多大年紀?此時早已睡下了,若沒天大的事情,大人還是別驚動他。”
伍定遠、何榮、房萬年、瓊武川,人人都數過了,卻沒一個管用,馬人杰不置可否,他轉過身來,瞥了宋公邁一眼,淡然道:“眾位前輩,咱們上頭還有誰呢?不知哪位可以提醒一聲?”
聽得此言,眾人心下都已了然,看今晚首輔醉酒、都督出城、連紫云軒的老國丈也不克前來,他這個兵部尚書不挑起重擔,朝廷里誰來主持大計?宋公邁情知如此,忍不住嘆了口氣,正要會話,忽見堂上一人目光炯炯,正朝自己望來。
來人手提九環刀,身穿北直隸衙門的服侍,卻是一名官差。宋公邁微微一凜,凝眸回望,那官差卻急忙低下來頭,把身子藏入了人群中,不愿意與自己目光相對。
宋公邁咦了一聲,道:“等等,你的模樣好眼熟,你……你是不是姓鞏?”此言一出,全場盡皆轉過目光,瞧向了一名官差,正是鞏正儀,眼見撫遠四大家的首腦望向自己,那鞏正儀好似老鼠見了光,一時左顧右盼,大顯不安,宋公邁瞧著瞧,忽然雙手一拍,竟而沖上前來,大喊道:“鞏老弟,快說!快說!你們上頭究竟有何派令?你趕緊說出來,讓宋某心里有個底!”
眾賓客心下大奇,不知這鞏正儀芝麻綠豆點大,一無身份,二無品秩,卻不知宋公邁怎會纏上了他?一片驚疑間,一旁便轉來了一名年輕捕快,冷冷地道:“宋爵爺,這鞏正儀的上頭便是小人,您有什么話說,只管沖著我來。”
“小鬼,你懂個屁!”宋公邁火大了,把手一揮,將那捕快推得直滾了出去,跟著揪住鞏正儀的衣襟,厲聲說道:“鞏正儀!須知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宋公邁!快說!你們上頭究竟有何指示?說出來!”這宋公邁好似發瘋了一般,已在大鬧全場,眾官差見他如此跋扈無禮,莫不怒從心起,可礙在宋公邁的身份上,卻也不好上前叫罵,其余賓客有的驚疑、有的納悶、都疑問宋公邁失心瘋了。卻只有呂應裳暗暗盤算,已知鞏正儀另有古怪。
一片納悶間,忽聽得馬人杰道:“洪捕頭。”
馬人杰頗有官威,話聲一出,全場肅然,連宋公邁也停下了吼罵,那洪捕頭趕忙上前,連連答諾:“大人有何吩咐?”馬人杰瞧了瞧鞏正儀,道:“這人是誰?”
馬人杰也起疑了,這“宋神刀”不是老瘋狗,而是五朝耆宿,見多識廣,豈會無端亂嚷?那洪捕頭忙道:“回大人話,這人便是景泰朝舊將、執掌金吾衛的四品都統鞏正儀。他自來按察司以后,早已洗心革面,重現做人……這一年來更是兢兢業業,不曾得罪了誰……”
鞏正儀早過氣了,在場年少的如郁丹楓等人,全沒一個認得他,聽得此人過去如此顯赫,莫不低呼出聲,洪捕頭還待長篇大論下去,馬人杰卻只搖了搖手,道:“行了,我只想問一句,他是怎么進按察司的?”
眾賓客有曉事的,聽得此問,自也留上了心,看鞏正儀自從觸怒皇帝后,便如全身沾了臭屎,人見人厭,這洪捕頭若非向天借膽,怎敢收下這只燙手山芋?
全場都靜了下來,不掃武林耆宿也猜到其中有鬼,一片寒寂中,只聽洪捕頭咳了幾聲,喃喃地道:“回大人的話,這……這鞏正儀是……是五輔大人保的。”呂應裳低呼一聲,宋公邁啊的一叫,馬人杰也是臉色劇變,道:“他是楊肅觀薦保的?”洪捕頭干笑兩聲,低頭道:“沒錯,咱們按察使吩咐下來,說楊大人要給他安插個位子,下官便也照辦了。”
馬人杰沒說話了,他沉眉斂目,仿佛若有所思,那洪捕頭等候半晌,只能硬著頭皮問:“大人,現下怎么樣了?咱們還要去抓人么?”馬人杰沒有回答,他慢慢走了上來,凝視著鞏正儀,輕聲道:“鞏都統,你說呢?下官該不該去抓人?”
眾聞此言,盡皆驚奇,沒想到兵部尚書把伍定遠、何榮、瓊武川數過之后,卻倫道鞏正儀出頭了。那鞏正儀更顯得不安了,一時低頭垂手,便把身子縮到了長官背后,不敢做聲,馬人杰輕聲:“說吧,鞏低頭,都到了這個田地,你也不必隱瞞什么了,你上頭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那洪銘衛搔頭撓面,干笑道:“大人……他……他的上頭就是卑職啊,您……您這話的意思是……”
此時數百名武林人物盡在侯命,哪知先是宋公邁發瘋,其后馬人杰也似中邪了,都在哪兒盤問一名小官差。一時人人竊竊私語,各有臆測,有的猜馬人杰瘋了,有的猜他另有妙計,更有人異想天開,以為這“鞏正儀”竟是正統皇帝易容而成,這會兒便給識破了?
一片寂靜中,馬人杰、宋公邁都沒說話,目光卻都停在鞏正儀的右臂上,神色嚴肅,全場各有所思,莫衷一是,忽聽一人朗聲道:“師父,不就是去抓一個秦仲海么?他們到底在怕什么?”
“秦仲海”三字本是禁忌,此時乍然說出,不由讓眾人嘩然出聲,人人回頭急看,只見說話之人身長八尺,背負雙劍,臉上卻透著一股不耐,不正是武當少俠郁丹楓卻又是誰?
眼看眾人囁囁嚅嚅,郁丹楓更不屑了,淡淡地道:“我看不如這樣,你們若是怕了,便都留在這兒吧,洪捕頭,你跟我說秦仲海躲在哪兒,郁某這就單槍匹馬過去收拾他。”話聲甫畢,武當弟子全都喝起采來了。元易咳了一聲,正要徒兒少說兩句,卻聽馬人杰嘆了口氣,他拍了拍鞏正儀的肩頭,道:“算了,總之請你轉告你上頭,便說姓馬的已經盡力了。”搖了搖手,便自行走入后堂。
“兵部尚書有命!”馬人杰一走,旗手衛都統立時接管場面,聽他厲聲道:“全城官差聽我調度!即刻擊鼓整隊!搜查全京!”
“旗手衛接令!”、“刑部接令!”、“北直隸接令”、“大理寺接令”!
咚咚咚……咚咚咚……三更鼓盡,兵部門前現出了長長兩行隊伍,看西首那支浩浩蕩蕩,當前一名高僧領路。正是靈玄大師,左是靈如、又是靈識,角落里還站著一名枯瘦老和尚,看他手提禪杖,低頭念佛,卻是少林寺的“慈悲金剛”靈音。
西首隊伍由少林寺領軍,預定由北向南,搜查全城,東首隊伍架勢自也不弱,只見正前方站著一名道士,卻是武當道長“元易”、背后另有兩名長者相隨,一是“山東神刀”宋公邁,一是“淮西天將”高天威,隊伍里一名少年傲然仰天,氣宇孤高,正是“純陽功”傳人郁丹楓。
少林武當,各執一方,兩邊隊伍即將出發,前去追捕怒蒼大魔王,眾家好漢則是聚精會神、東張西望,只在兩支隊伍里游走,思索哪兒的活命機會大些。
這海川子是點蒼七雄之首,幾十年磨練下來,五官依舊完好,四肢一樣不少,死里逃生的本領自然練到了家,想起“達摩院中三寶圣”這句話,立時朝西首狂奔,一會兒若能躲到靈音老和尚的背后,今夜必能歷劫歸來,那曉得腳步才動,四下人影飛閃,大批高手運起輕功,捷足先登,便把靈音身邊擠了個爆滿。
西首人滿為患,東首卻是門可羅雀,海川子給眾高手擠了出去,正跌跌撞撞間,忽見呂應裳好整以暇,早已站在宋公邁背后,閉目養神。
呂應裳,字若林,這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逃命向來不落人后,可此刻卻無聲無息,閉眼打盹,不消說,東首隊伍必有什么看頭。
正猶豫間,忽見一名冷面少俠,正自斜覷自己,海川子“啊”了一聲,想起了百年失傳的“純陽功”,當下不由分說,便與幾名師弟聯袂起跳,諸大高手半空一個回旋,便已穩穩落在郁丹楓身旁,安居樂業起來。
好容易隊伍排定了,洪捕頭提起了錘子,奮力朝銅鑼敲落,喊道:“眾大俠,保家衛民,責在你肩上!請諸位今夜務必逮捕欽命要犯!我代天下萬民謝謝你們了!”
當當當……銅鑼聲響中,官差敲鑼打鼓,兩邊隊伍也要開始進發了,只見西路人馬向北,東路人馬朝南,兩邊互做約定,一旦遭遇了逃犯,便以炮仗為號,互為支援。
自古以來,邪不勝正,今晚朝廷終于要追緝元兇,使其惡貫滿盈了。西首隊伍浩浩蕩蕩出發,東首隊伍也即整隊出征,只見北直隸幾十名官差當前開道,隊伍里還有大理寺的差人隨行,海川子自也是英氣逼人,一路跟在郁丹楓背后三尺,一不敢太遠、二不敢太近,否則要是撞到了“純陽功”的渾厚內力,豈不要給震飛出去?
隊伍行走頗快,不多時,便已行出了數里。眾官差頗為盡忠職守,每逢一處可疑地方,便駐足下來,細細搜索,海川子知道自己是拿來充人頭的,自也不會和他們和他們當真,閑來無事中,便又東張西望起來,他見呂應裳躲在遠處,不覺取笑道:“若林兄,您一會兒見了”那廝“,千萬記得拔劍抵擋啊,可別一味望我這兒鉆呀。”
海川子狐假虎威,呂應裳自也無力與他爭辯,便朝高天威背后走去。那高天威腳步急急,忙趕上了宋公邁,宋公邁則是安步當車,緊緊尾隨一名差人。看那官差五十來歲年紀,手提九環刀,瞧那樣貌體態,不正是前朝老將“鞏正議”,卻又是誰?
眼看蝦兵蟹將排做一行,一會兒若是遇險,不免給人刺作一串。海川子忍不住哈哈一笑,正要去找郁丹楓搭訕,卻見這少俠腳步好快,居然從自己身邊擦過,竟是要趕到隊伍前頭去了。
眼看護身符跑了,海川子嚇了一跳,慌道:“少俠留步!千萬別莽撞啊!您難道不曉得咱們正要抓的是誰么?”郁丹楓冷冷地道“不就是秦仲海么?卻有什么了不起?”
“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臉色大變,海川子干笑道:“少俠,夜黑風高的,請你別提這個名字,萬一真把人引來了,那可大事不妙。”
郁丹楓淡淡地道:“他想現身,在下求之不得。屆時道長只管做壁上觀,且看我武當門人身手如何。”話聲未畢,背后忽然搭了一雙手掌,道:“小子,說話可別太……”郁丹楓喝地一聲,一肘撞出,聽得哎呀一聲慘叫,一人如破風箏般飛了出去,撞上了一座民房,轟然有聲。
今夜第一個陣亡的來了,眾官差急忙將之扶起,只見此人身穿點蒼服飾,確是玉川子,竟給撞得口吐白沫,昏暈不醒了。眼見眾人望著自己,海川子不免滿面漲紅,道:“我……我這師弟有癲癇的毛病,你們……你們把他留這兒行了。咱們先辦正事要緊。”
眾人揭過了事情,便又繼續查訪下去,不多時,便已到了城南一帶,猛聽到一名官差喊道:“大家過來,快瞧這兒!”前方忽然有變故,點蒼諸俠腳底抹油,急忙向后逃竄,身法快得異乎尋常。徐元易、郁丹楓、宋公邁等人卻一擁而上,只見面前多了一道繩索,自西向東,橫互街中,竟將道路鎖住了。
眼看有人封路了。眾捕快自是一臉驚奇,紛紛上前察看,元易忙道:“幾位差大哥,這繩索是打哪兒來的?”一名捕快沈吟道:“不曉得。只是看這繩索布置的法子,當是某處衙門所為。”
天下有膽攔路為王的,除開土匪一項,便只剩官府一類。元易點了點頭,料知這繩索畢是朝廷布置無疑。當即道:“看來確實如此。只是今晚京城各衙門不都歸馬大人指揮么?怎會有人不聽號令,擅自來此攔路?”
看此時洪銘衛坐鎮兵部,旗手衛督統也不克親來,在場官差都是不入流的無名小吏,聽得此問,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名武當弟子皺眉道:“少俠誤會了,這兒是城南天橋,再過去不過是‘萬福樓’而已,哪有什么軍機可言?”
“萬福樓?”武當群俠滿心訝異,仰頭急看,只見繩索后頭一片黑沈,依稀可見一棟五層建筑,巍峨于夜色之中,想來便是什么“萬福樓”了。
武當弟子都是鄉巴佬,生平頭一回進京,自也不知道“萬福樓”是何來歷,一時相互探詢,海川子見沒危險了,便又傲然走回,捋須笑道:“小兄弟們,‘萬福樓里,戲如人生’啊,你們要也喜歡這個調調,明日趕緊奏請師尊,讓他準備個三百兩銀子,帶你們過來開開眼界啊。”
眾弟子聽到此處,莫不心下恍然,已知這萬福樓并非什么正經地方,而是瓦舍勾欄、飲酒聽戲之地,只是說來奇怪,這地方毫無要緊之處,確實什么人封住了道路,不讓眾人過去?
正猜疑間,忽聽高天威喊道:“宋老,你快過來瞧瞧!這是什么東西?”
眾人矍然一驚,回首急望,只見高天威蹲在民房角落,似在察看什么。元易心下凜然,忙一個健步搶過,便與宋公邁一同查看地下。
眾人圍攏過來,一個個俯身向地,只見繩索盡頭處有個小小圖樣,看模樣是只昂首雄鷹,雙翼全展,雖只寥寥數筆繪畫,卻顯得極為生動。
元易微感驚奇,不知這是何處衙門的印記,卻給畫在這兒了?還待追問內情,卻見宋公邁面色鐵青,已隨高天威向后退開。元易訝道:“爵爺怎么了?您不過去了?”宋公邁嘆道:“不了。這兒已有高人接管,犯不著在下多事。”元易皺眉道:“高人?什么高人?”
宋公邁嘆道:“比咱倆本事高的,便是高人。”說話間離那繩子遠遠的,好似那兒便是地獄入口,擅闖者死,呂應裳與三棍杰對望一眼,便也急急后退,不敢多問一字。至于點蒼諸俠,早已拔腿狂奔,身法之快,世所罕見。
元易越看越是茫然,看這繩索當是朝廷布置的,可究竟是哪處衙門所為,卻又不得而知,他眉頭緊皺,還不知該退不退,忽然一名少年緩步向前,他來到了繩索之旁,舉腳一踩,聽得嗤地輕響,整條繩索竟給踩到了地下。
來人正是郁丹楓,想他內力已致絕頂,正教里罕逢敵手,此時又見眾人畏首畏尾之狀,自是既鄙夷,又煩厭,索性將繩索一腳踩平,也省得聽這幫人啰里啰唆。
郁丹楓跨過了繩界,極目而望,但見街尾處好一棟建筑,想來便是什么“萬福樓”了。他輕輕一笑,隨即傲然轉身,揮手道:“全都過來吧。”
萬福樓里,戲如人生。看郁丹楓年少氣盛,舉止間鋒芒畢露,宛然便是臺上的名角兒。一舉折服了臺下大批的白鼻子四丑兒。武當眾同門看入眼中,莫不大聲叫好,正要一一跨過邊界,猛聽元易一聲斷喝:“大家別動!”
嗡地勁聲,“太乙拂塵劍”離鞘而出,精光照耀,但聽刷刷連聲,呂應裳、高天威、三棍杰等人也全數抽出了兵刃,如臨大敵。
郁丹楓內力雖深,臨敵經驗卻淺,他微微一愣,急忙轉過目光,這才見到遠方布滿暗器,屋頂上、房舍里、巷弄旁,全是亮晶晶的箭簇,已然對準了自己。
黑暗中呼吸低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這繩索后果然是一處險地,萬萬硬闖不得。元易深怕徒兒遇險,忙道:“楓兒!快退出來!”師傅疊聲叫喚,郁丹楓卻是充耳不聞,他深深吸了口氣,猛的提起內力,繼續狂嘯:“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現身相會?”
純陽功發動,氣沉丹田,宛如半空打了一記悶雷。郁丹楓環顧全場,眼見敵方靜靜不動,料來是怕了自己,當即握緊了腰中的“真武劍”,大步上前,沉聲道:“聽好了,皇上有旨,令我等搜查欽犯,誰敢出手阻攔,誰就是抗旨犯上!我管你們是哪處衙門的人!全給我滾出來!”
郁丹楓身懷玄功,此時當街喝問,更顯得顧盼自雄。他緩緩上前,約莫走了四五步,始終不見有人,正要傲然冷笑,忽聽面前傳來了呼吸聲,靜靜地道:“滾……”
“出去。”黑暗中張開了一雙眸子,沉靜晶亮,帶著隱隱兇焰。郁丹楓吃了一驚,忙向后退開一步,這才發覺對方是名黑衣人,看他身穿黑衣,頭戴面罩,無怪能隱身黑暗之中。他冷笑一聲,才要開口喝問,陡然胸前衣襟一緊,對方竟然搶先動手了。
來人出手奇快,郁丹楓稍不留神,便已落居下風,隨時會給扔將出去。他心下駭異,忙回首去看同門,只見師父擎劍在手,眾前輩也是各連神功,隨時能上前搭救。他心下一寬,膽氣復壯,便搭住了對方的手掌,淡然道:“想把我扔出去?來,你試試吧。”
黑衣人身形雖不高,體格卻極壯碩。他斜身使勁,巨力撼來,這股氣力竟極驚人。郁丹楓冷冷一笑,霎時發動了“純陽功”,腳下粘勁生出,雙足仍舊牢牢釘在地下。
黑衣人抬起了臉,目中閃過一份驚詫,郁丹楓笑了笑,道:“來,再加把勁吧,你要摔得動郁某,明日就可以去移泰山了。”
黑衣人的話很少,他膝蓋略彎,上身斜過,猛然又是一股巨力發出,郁丹楓卻是氣定神閑,微笑道:“完事了么?是不是改換我了?”說著說,便扭住了對方的手腕,輕輕一個吐納過后,內力已如排山倒海而來。那黑衣人給這股巨力一壓,身子已然傾斜三尺,想來禁受不起。
郁丹楓淡然道:“朋友,撐著點……我只用了兩成力。”說話間手腕翻轉,那黑衣人吃痛之下,竟而顛起腳來,呂應裳等人一旁瞧著,莫不心下駭然,自知郁丹楓年紀雖輕,去已達“光耀名堂、五氣朝元”之象,此人功力之深、修為之高,委實匪夷所思。
那黑衣人牙關喀喀緊咬,要不給扭斷手腕,要不便給拋將出去。郁丹楓氣勢高漲,他狠狠朝對方手腕扭下,正要將之一舉折斷,猛然間胸口一陣劇痛,一股陰勁突破掌心,宛如刀鋒,竟而刺入了經脈之中。
嘶嘶……黑衣人嘴角森森吸納寒氣,此人的內功法門極為奇異,竟能凝氣如真物,一舉沖破“玄陽功”的護體氣障。郁丹楓咬牙切齒,只想使勁反擊,奈何此時經脈受壓,怎么也無法凝功聚力,黑衣人嘿嘿一笑,他穩下了身子,右掌猛力翻轉,竟逼得郁丹楓顛起了腳跟,面露痛楚之色。
“朋友……撐著點……”黑衣人眼露殘酷殺意,森然道:“我只用了兩成力。”
郁丹楓驚怒交加,霎時間“明堂穴]金光大現,一聲斷喝過后,真氣源源不絕而出,充斥百骸,竟把體內的陰勁盡數逼出,保住了經脈無暢。
“哦……”黑衣人吊起眼來,冷笑道:“你會”純陽功]?”
“正是!”郁丹楓提氣怒吼,左掌發勁,與敵方奮力僵持,右手卻高舉過肩,緩緩從背后抽出了一柄寶劍,此劍色做赤金,光明正大,出鞘時滿是浩然正氣,正是道家隱仙派的第一寶物:“純陽劍”
眼見郁丹楓用上了兵刃,黑衣人嘶嘶怪笑,便也反手來到背后,聽得“嗡嗡”低聲,似有什么東西抽將出來,只是說來奇怪,眾人明明聽到了聲音,眼里卻沒見到東西,那人背后空無一物,非但瞧不到劍鞘蹤影,連劍柄也不見一個。
“鏗”地一聲大響,黑暗中銳氣破空,黑衣人右臂抬起,似有真劍高舉在天,可不知為何,眼里還是瞧不到東西。元易心念如電,猛然想起武林里的一柄神兵,駭然驚道:“楓兒!退出來!快!”正要撲上前來,卻給高天威,呂應裳一齊拉住了,只聽“哆”,“哆”,“哆”連響,元易腳旁多出了一排整整齊齊的暗器,從左向右數去,見是“青蓮子”,“陰陽圈”,“五刀梅花鏢”。
嗡嗡……嗡嗡……黑暗中傳出弓弦絞響聲,不知還有幾百幾千只暗劍埋伏著,元易只消跨過繩界,對方一聲令下,隨時萬箭穿心。
場面告急,元易給僵住了,可郁丹楓隨時都會遇險,說時遲,那時快,有人跨過了繩索,隔到了兩人之間,隨即將黑衣人緊緊抱住,附耳道:“看我面上,別殺他。”
來人膽大包天,居然不怕黑衣餓鬼?眾人駭然急看,只見那人一臉寒磣潦倒,不是那倒霉小官差,連降二十八級的“鞏正儀”,卻又是誰?
這鞏正儀膽小怕事,今晚無論遭遇了什么事,一概三緘其口,絕不敢自做主張。此時卻似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上前救人了?眾人瞠目結舌,卻見鞏正儀頻頻在那黑衣人身旁猛咬耳根子,那怪客好似也認得鞏正儀,兩人俯耳交談幾句,話聲極低,聽而不聞。
聽得“鏗”地一聲,那黑衣人反手來到背后,好似插回了什么兇器,隨即向鞏正儀點了點頭,退開了一大步。宋公邁送了口氣,便也拍了拍元易的背心,道“老弟,還不把你的心肝寶弄出來?”元易臉上一紅,忙抓住了郁丹楓的手,說好說歹,終于將他拖出了繩圈。那邊黑衣人卻也不再追殺,只管反身離去。
雙方相讓一步,各自折返。忽然間,只見郁丹楓停下腳來,回頭冷笑:“藏頭露尾的東西,算你運氣。”黑衣人聞言停步,猛地掀起黑面罩的下半邊,“撲”的一聲,一口濃痰噴出,這口痰來得又快又準,剛巧不巧,正射在郁丹楓的眉心之間。
“畜生!”郁丹楓目皆盡裂,霎時不顧一切,便又沖了過去,狂怒道:“放馬過來!讓我親手摘你首級!”
郁丹楓力大無窮,這會使勁一甩,元易竟是拉他不住,眼看徒兒又要闖禍,只得四處求援:“若林兄!眾道兄!快來幫忙!”呂應裳急急上前,施以援手,奈何那“純陽功”發動起來,真有九牛二虎之力。海川子,赤川子,三棍杰使盡全力,卻還拉他不住,最后還是靠著宋公邁的“神刀勁”,這才架住了人。轉看黑衣人,身影早以融入夜色當中,消失不見了。
黑衣人走了,鞏正儀卻還靜靜站著,只在目送對方離去。看他這幅官場氣勢,好似又恢復了當年“金吾衛統領”的氣派。正閉目養神間,猛聽一聲暴吼:“鞏正儀!”
鞏正儀嚇得跳了起來,慌道:“小的在。”眾人定睛來看,怒吼之人卻是那年輕捕快,卻又是鞏正儀的頂頭上司來了。聽他大怒道:“方才那人是誰?你怎會認得他?”鞏正儀驚訝道:“我認得他?沒這回事啊。”那捕快怒道:“胡說!那你怎生勸走他的?”
鞏正儀迷惑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許怕著您吧,反正就自己走了。”看這鞏正儀臉皮好厚,此時一口否認,兀自臉不紅,氣不喘,眾人聽在耳里,莫不暗暗咒罵,宋公邁卻是個精明的,自不會追根究底,忙道:“好了、好了,咱們也別耽擱時光,快來搜索全城吧。”
海川子苦嘆道:“還要搜啊?那……那這繩兒后頭,咱們搜是不搜?”宋公邁朗聲道:“當然要搜,這就交給道長辦吧。”海川子驚道:“就我一個人進去么?那……那您呢?”宋公邁遙望道路遠方,沉吟道:“那兒好像有個黑影,老高,你瞧到了么?”
話聲未畢,高天威拔腿狂奔,身法迅捷異常。兩大前輩奔出察看,其余崆峒三杰、點蒼諸俠,乃至武當弟子,各官差,各掌門人,全數跑得一個不剩。呂應裳也是個曉事的,自想留著腦袋吃飯,正要尾隨而去,卻見一人佇立繩前,遲遲不走,自又是那武當少俠郁丹楓了。
元易怕徒兒再次惹事,忙拉住了他,輕聲道:“快走吧,咱們還有正事要辦。”郁丹楓咬牙道:“師父,你跟我說吧,那黑衣人究竟是何來歷?”元易嘆了口氣:“他蒙住了臉,我瞧不出他的身份。”郁丹楓霍地轉過頭來,大聲道:“師父!你騙人!你們都認得那家伙,對不對?你快跟我說,那黑衣人究竟是誰?”
元易一臉尷尬,呂應裳也是低咳一聲,郁丹楓卻是越說越響,悲憤道:“師父!你今日避得開那家伙,可明日呢?以后呢?咱們武當一脈好容易要興旺了,難道便要這般自甘墮落,從此落得自欺欺人么?”正激憤間,肩上忽然搭來一只手掌,聽得一人輕輕地道:“放心,你不會再遇上他了。”
一片驚詫中,全場都轉過頭來了,只見郁丹楓背后站了一名男子,他腰帶長劍,身穿寶藍長衫,生了一張俊美面孔,元易大吃一驚,呂應裳也是激激一凜,二人同聲道:“楊大人!”
來人正是中極殿大學士,方今內閣第五輔大臣楊肅觀,他見郁丹楓滿面錯愕,便手指繩界,輕聲道:“離這兒遠些,我擔保你這輩子不論望東望西,都不會再撞見那個人。”
郁丹楓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楊大人微微一笑,朝郁丹楓身上拍了拍,示意安撫,隨即朝呂應裳、元易打了個稽首,便自舉腳邁步,跨入了繩界之中。
黑漆漆的夜空里,降下了點點雪花,但見街道兩旁隱隱出現了黑影,一個個列隊成行,躬身致意,將楊大人迎了進去。
生人回避,無事早回。地下繩索好似成了一道界限,一舉隔開了天上人間。郁丹楓呆呆看著楊大人的背影,莫名間心頭一熱,竟又提起腳來,便要跨繩而入。說時遲、那時快,突然衣衫一緊,卻又給師父拉住了,聽他大聲怒道:“楓兒!你沒聽楊大人怎么說!快跟師父走了!”
郁丹楓終于給拉走了。臨行最后一眼回望,只見“萬福樓”兀自矗立在繩界之后,便似一座飄渺孤峰,望來朦朦朧朧,毫不真切。仿佛那地方已然高居南天門之上,故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