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沒有公主
第六章
在她的心目中,曉晨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曉晨優雅、活潑,閑適自得。
她嗜食各色佳肴,近乎挑嘴。
從來不會表現得高高在上,卻有渾然天生的尊貴。
她常笑自己一旦與妹妹站在一起,總是當綠葉或路人甲的分,幾乎要在別人
的麗色之下蜷縮成畫面中的一滴小黑點,但她并不曉得自己其實才是焦點所在,
那無關於她是不是絕世美女。她的雍容自在、獨特的氣質,已使她在庸花俗麗里
脫穎而出,明明白白地,就是一名公主。
但曉晨卻老愛把別人扮成公主——別人,也就是夜茴。
「你該要當公主的!」穿著帥氣小西裝的五歲小娃娃很權威地說著。
「為什麼?」四歲半的漂亮小娃娃怯怯地問,雙手背在身後,不敢讓人發現
十分鐘前被母親捏紅的雙臂。任由一名女傭替她把發辮梳成公主頭。
「因為我是王子呀!」曉晨秀出兩頂小皇冠:「你看,哥哥在英國替我們買
回來的。我當王子,你當公主。」一頂往自己頭上套,一頂扣上夜茴梳得美美的
公主頭上。
夜茴看向全身鏡,小聲地:
「姊姊為什麼不當公主?」媽媽說她是下人,她想下人跟公主一定是不同的。
就算她有戴公主皇冠……
「因為你比較像啊!走,我們上樓讓媽咪看。她今天有醒來哦,也有吃東西
哦!」曉晨欣喜地拉著夜茴上樓。
夜茴感染了姊姊的快樂,也跟著笑了。嘻嘻,姊姊說她像公主耶……
但她的喜悅沒有太久,不意看到站在暗處的母親,她小小的心靈,也跟著暗
痛……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正緊捏著手臂,烙出紅痕一道道。低頭看去,
已不復見幼時疼痛的記憶,只馀左手臂上那道十七歲時劃下的十字形傷痕……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啊……
那日,曉晨遇險,她竟沒護在身旁,還來不及從這惡耗中日神,肩背立即傳
來疼痛,原來是她那恐懼失去一切的母親已發狂地在她身上施虐。打在衣服遮蔽
的地方,就不怕被發現。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沒跟著去?你為什麼不去死算了!小姐出事你卻沒在
一旁,大少爺怪罪下來,我們一定會被趕出去的,我生你這個賠錢貨到底做什麼
呀!」猛地揪住女兒頭發,雙眼瞪滿血絲:「你快想個法子,快點想出讓少爺原
諒你的方法,要不然我們都完了!快啊!」
她空洞地看向這個據說是她生身之母的女人。竟是笑了:「那很簡單的。世
上有什麼事會難過作戲?」
「什麼時候了,還敢胡扯!」王秀佳忍不住伸手就要揮向她臉——
夜茴閃過,冷怒道:「別打我的臉!」
「你……你……」不知是懼還是怒,王秀佳說不出話。只抖著身,倒是沒再
施暴。
「曉晨傷了左手,那我也把左手賠她吧——」吧字一落不到三秒,她的左手
已迸出血花,激噴得白衣迅速染成血紅。
「啊——」王秀佳尖叫出聲,外頭的傭仆立即沖了進來,見到這情形也跟著
尖叫。
右手上有一把精巧的利剪,它好到絞切出傷口之後仍能不沾一絲血液,保持
它白金般的純凈色澤。
「不錯的剪刀,很好用。」她表示滿意。
她一直知道,在柔順的外表下,她的性情其實陰狠;對別人是,對自己亦然。
但陰狠之外,她有更多的漫不在乎,所以看起來與世無爭似的。
自十七歲以後,她成了一抹游魂。整個世界的顏色忽地輕淡,沒有任何東西
會停佇在她視線內、思緒里。
但,那其實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
以前存在,是為了曉晨。沒了曉晨,日子就是這樣了,無所謂好或不好。
手機的鈐聲像悶雷似的響起,螢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來自她母親的手機。
也該了,三天的沉寂是母親的極限。她不是有耐心的女人,不管是當個小妾
或當個想要仗女而貴的母親。
呵……如果她是,那她的一生不會過得如此落魄狼狽,永遠只能趨炎附勢,
無力成就自己的舞臺。
「喂。」她接起。
那頭很快傳來劈哩啪啦的語句:
「夜茴啊,你這幾天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中川先生都說你的電話沒有人接,
你是不接,還是沒帶在身上啊?不過,那沒關系,反正讓他覺得你不好上手也很
重要。還有,就是那個啊,你哥的大學同學,叫祝威杰的,昨天叫珠寶公司送來
一條項練給我咧,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好可怕,原本我還看不出來價值,是那個
「和太」的老板娘來跟我打牌時說的。「和太」你知道吧?那個很有名的紙業公
司。最近好多有錢太太都來拜訪我呢,還要我多帶你出門亮亮相……」
一場滔滔不絕的土石流,大概要把臺灣的高山流成平原,才有終止的一天。
將手機擱在一邊,她失神地想起幾個月前曉晨回國準備結婚時,買了「表演
工作坊」最新出的相聲劇找她一同觀賞,便是被里頭的土石流笑話逗得笑
倒在地上,差點引發氣喘病。最後被曉晨討人厭的丈夫沒收了。
那是她們姊妹倆最後的美好回憶……
「夜茴?夜茴?」王秀佳叫喚著。
臺灣的面積多一倍了嗎?她再度拿起手機:
「什麼?」
土石流還沒有流完,又是「轟轟轟」地奔流而下,為臺灣的版圖拼死努力中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你先跟中川先生約會,後天你跟祝先生去喝茶。然後
我這邊的工作是四處打聽他們兩個人誰比較有家底。然後大後天,李夫人的宴會
我們一齊去;她兒子回國了,你也看看。這可是我們晉身上流社會的好機會。我
這一輩子,沒這麼出頭過,你那個老爸從來沒把我們母女倆當人看,現在可客氣
了,哼哼……」
電池即將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數。聽那聲音由強轉弱,最後在斷
斷續續的回光返照後……
靜止。
直到胃傳出一陣陣的悶疼,她才發現自己從中午到現在都滴水未進。現在,
晚上八點半,她縫好了兩只背包,整個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丟開針線與布料。走到梳妝抬拿皮包,打算出門覓食,她此刻沒心
情下廚料理自己的晚餐。鏡子里映出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孔,連向來泛著粉紅色澤
的唇辦也失去光彩。
是體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凌亂的長發,習慣性地抹上口紅讓自己出門時有一定的端莊大方。她
做不來披頭散發出門,即使在此刻這麼精神不濟情況下。
好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腦中搜尋著附近藥局的方位,蹣跚地
往大門走去。
才八點半,但向來喧鬧的老舊公寓卻異常寂靜,走廊上的燈甚至沒人打開,
她沿著墻走向樓梯。對於肉體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強,所以,這沒什麼
的……
才步下一個臺階,樓梯間倏地大亮,有人按了開關。她無心理會來者是哪戶
鄰居,但那可不表示別人就真的能夠不理會她。
「怎麼了?」
是他?她不知該感到無奈還是解脫,為什麼這人,總是隨時出現在她視線內,
而一切看來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覺得是理所當然了。理所當然之後,便會
下意識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兩、三步上來扶住她。「你的臉色慘白過日光燈。」
她白他一眼。日光燈?他就不能用點別的形容詞嗎?
他聳聳肩,將她小心扶下樓。
「我知道隔兩條巷子有間小診所,先去那邊看看好了。」
「你……」她虛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無法像平時那樣拒人於千里之
外。「剛下班?」
他將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兩下。
「是的,剛下班。」寒暄,通常從廢話開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點上班、五點下班。」她必須說些話來轉移疼痛
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麼呢!她告訴自己。
言晏同意:
「是啊,一般公司都是這麼訂定上下班時間的。」他伸出一手環護住她後腰,
沒敢太貼近,怕被指成輕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還是竄入他嗅覺里,也許是,
太近了。讓他心中沒來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嗎?」她無法不注意到自己幾乎是貼在他懷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
自在。
「嗯,獨立寫企畫案,得花更多的時間。」
「不再與人同組了?」她問。
言晏噴笑了口氣:
「嘿!那可不是我能決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升到業務部,正要鴻圖大
展,僅剩我一名菜鳥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強嘍。」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問,視線上的高低落差讓他看起來有些睥睨的神氣。
「嫉妒那個人高升嗎?」那原本該是兩人共有的榮譽不是嗎?任何人遇到這
種事都會心理不平衡的。
「小時候胖不是胖。」他哼哼兩聲。
似乎挺怨的,她雖然正被胃痛煎熬,但還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摟緊她,一邊慷慨激昂地辯道:
「我說真的,現在他早我一步得到關注,可不表示日後亦然,他遲早會敗在
沉不住氣的毛躁性格上。好啦,這次蒙受被剽竊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卻又
獨占了企畫的功勞,這一定會養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為職場上出
頭,就該是這麼回事!哼,還不知道他要怎麼死呢!」
她睞他,又問頭笑。
「怎麼?我的分析不對嗎?」他忿忿不平,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對對對,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當三歲小孩哄?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打發我!快說,你笑什麼?」不走
了,他另一手也環住她後腰,形成包圍的態勢,她非得給他一個滿意的解釋不可。
夜茴一邊忍不住笑,又顧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將頭頂在他肩膀,覺得這樣
較為舒服,并沒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懷抱中。除了曉晨之外,這輩子她不曾與
人這麼親密的抵觸過。
不知不覺中,言晏創造了她生命中一項又一項的例外。
「喂喂,這位失控的美女,低頭懺悔也沒用,快說,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言晏追問,不肯放過她的樣子。但口氣已由認真轉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斷斷續續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問。
「是……是……」
「好大的膽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個被上司占功、被同事
獨攬努力成果的可憐男人!你有沒有一點良心?」他悲忿地泣訴。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經他們身邊,不滿被擋路,汪叫抗議。
言晏摟近她好讓路,指控道:
「呀,原來是良心被狗啃了。這下人證、狗證俱在,看你怎麼抵賴。」
哈哈哈哈……好可惡,明知她胃痛還逗她。
這人,這人真壞。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順氣。口氣有不自覺的寵溺:「別再笑
了,美女。我怕你還沒笑到傾城傾國,就先把胃給笑穿孔啦,咱們進去吧!」他
們早已抵達診所門口了。
夜茴漸漸收住笑,輕緩看向診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無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臉上一滴淚珠,低沉地問:
「為什麼哭了?」
原來目光迷蒙,不是因為路燈太暗,而是流淚了。直到他說,她才發現。
鼻頭好酸、眼眶好熱,緊緊咬住下唇,就怕發出一聲哽咽,但怎麼也止不住,
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淚雨——
像是乾旱數月的臺北縣市,突然連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
下子淹進了滅頂的大水……
像是……像是……
終於覺得自己是個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與樂之中,望見那雙關懷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嬌寵、
被安全地守護。
「對不起!我不該鬧你的,我們快進去。很痛嗎?我真該死!」言晏被她的
淚嚇壞了,火速抄抱起她,沖進診所,覺得自己真的是渾帳透頂。
而她,臉蛋窩在他肩頸里,哭得不能自已,無法開口對他說,其實她的胃,
已經沒那麼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緊緊摟住他,知道了這個人叫——
言晏。
「因為餓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議地問:「難道你已經山窮水盡到
這種地步了嗎?」
看完醫生,服用完胃藥,他們走出診所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以後。醫生指示
最好讓胃袋有點東西,所以他領著她往華西街的方向走。龍山寺那邊的夜市正熱
鬧呢。
夜茴好奇地問他:
「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對她的處境有著誤解,但她開始想知
道他誤解到什麼地步。
「我說過,我們都是一樣的,還需要多說嗎?」他牽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
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動作,并沒有掙脫,覺得他手心厚實又粗糙。帶著一點沒來由的
甜意,由他去。
「說說看你與我又有哪些「樣」的吧。」
「你這是在對我感到好奇嗎?」好稀奇,她這麼一個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
他微笑,心情好到有點暈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來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樣?」她下巴一揚,挑釁地問。
「不敢怎樣。」他舉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識時務地告饒。「你大小姐想
知道什麼,小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說重點就好,謝謝。」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氣簡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經頗有田產,可以是彰化福興鄉一帶的田僑仔,後來敗在全民狂賭
運動,也就是俗稱「大家樂」的賭博上。田沒了、地沒了,發財夢碎後,留下的
是一間土瓦厝,以及大筆債務。我們三兄妹從每天搭轎車上學的好命學生,變成
得四處申請清寒補助的小可憐蟲,靠著助學貸款與打工所得,我們總算把日子過
下來了。你會不會想問這一路走來,我的雙親在做什麼?」他突然問。
她直接搖頭:
「不會。」
「為什麼?」他頗訝異。正常人都會好奇才是。
「父母有養育子女的責任,但那并不代表他們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樣的認
知。」失職的父母太多,她為何該以為父母保護子女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問
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這個問題。明白到,也許她有著一對比他父母更
差勁的雙親。
「總之,他們沉浸在家財轉頭空的惡夢里不愿醒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放
下身段去當佃農;有了微薄的收入,總是拿去簽六合彩,成天幻想翻本,賺回一
切。幸好他們沒敢學其他堂親去向地下錢莊借錢,不至於增加我們三兄妹的負擔。
現在,我得先還完所有的助學貸款,然後掙錢買間公寓。這是我未來十年的目標。」
「這就是你住在破舊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
「小姐,你也沒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搖頭,輕喃:
「不同的。」
他們走到一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他道:
「吃這個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頭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腳下沒動,覺得自己才剛安撫好胃,
可不想換成腸道造反。
言晏認為她該要學會屈就了。不由分說拉她擠入一小塊方桌內,向老板點了
兩碗粥,同時拿過乾凈的抹布擦桌子撣椅子,然後伸手邀請:
「請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皺眉,但沒能說完話,就給壓坐下來。
「我知道這個時代沒有公主,尤其在臺灣。你不必一再聲明,只要我覺得你
像,愛怎麼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醬料,并鋪滿了一大把香菜。
「要嗎?」他挖了好大一匙岡山辣椒醬問。
「不要。」瘋啦!她胃痛才剛好耶,誰會這麼自虐啊?
他可是愛得很,攪和得他那一大碗全變成紅色,光看就覺得可怕。
「好吃。」他心滿意足地轉眼間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還在嘴邊吹著。
「你沒有味覺嗎?」哪有人這麼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來。」她拒絕相信。
唏哩呼嚕地吃完一碗,他揚聲對隔壁攤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盤蚵
仔煎。」
「晚餐沒吃?」她問。
「沒吃的是你。我現在享用的是消夜。」
「這樣對身體不好。」不管是他吃東西的速度,還是狂撒調味料的行為,都
是不好。
「東西好吃就行了。」有錢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養生哲學,但那可不關他這
個平凡人的事。要保養,等他老了再說。
夜茴搖頭:
「我不認為這樣會好吃。你看起來只是在吃調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
被蓋住了。一般來說,調味料只是用來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這樣,
好像主食是辣醬,配料是這堆面糊。」
「這叫蚵仔煎。」他以閩南語正名。「你好像對食物很有研究?」
「還好。」畢竟她在日本讀的是所謂的新娘學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觀察到她吃粥幾乎不加調味料。
「這樣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覺得這家店的米粥熬
得不夠化,配料也不夠新鮮。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價格,實在沒得
挑剔了。
「混成一氣也是美味的一種。就像人生,每過一日,就離清純無垢愈遠,永
遠回不到剛出生的那一刻。我們身上染了太多塵世的味道,就像這盤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麼?」
這麼廉價的東西,也實在是沒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
苦辣嘍!」呼嚕,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沒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們不若初生時的純潔。」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
現在,美味,而我們正在享受著。」
難得穿上這件無袖睡衣。今夜太熱,她仍沒習慣臺北的炎熱,以及沒有冷氣
的公寓。吹著電風扇也不濟事,只好換上清涼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來只穿長袖服飾的原由是不想讓左手臂的傷痕示人。
當年曉晨嘮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術,幾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為所動,
頂多開始穿長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傷痕,誰見了都要避開視線;她也不喜歡,但又不愿除去它。
這是紀念。紀念她與曉晨共有的那一段。
從出生到十七歲,她的生命中只有曉晨啊……
言晏說,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最初無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時的本心,也不會
持續到長大。但,她會。
她的記憶開得很早,三歲便有了。
被母親打罵喝斥、關在陰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餓……痛苦的過程總是被人記
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記憶會長得那麼早的原因吧。
大媽——曉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對大媽卻是有記憶的。
「叫媽媽!叫呀!」母親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邊還要努力擠出笑容面對「
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瞧瞧。」終年纏綿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幾聲
「去!」被用勁推拉之下,她簡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歲的她哭泣,她兩只烏黑大眼看向大媽,防備著
另一波被加諸的打罵。這些叫「媽媽」的,都會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識閉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曉晨俊多了,真可愛。」夫人輕撫她蘋果般的小臉蛋,
忍不住傾身在她面頰印下一個親吻。
啊——她嚇住,不明白這是什麼。
「正好曉晨缺個上幼稚園的伴,就讓夜茴陪她吧。秀佳,回頭去把夜茴的東
西搬到曉晨那邊,姊妹倆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馬上去——」王秀佳狂喜過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卻一下:「
呃……大姐,夜茴只是個野丫頭,怎麼可以陪在小小姐身邊?」
「為何不可?」夫人嫻雅地笑,蒼白的手放在小女孩頭上溫柔地輕揉:「夜
茴可以保護曉晨哪,可陪曉晨一同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不很好嗎?對不對,夜
茴?」
夫人的手由頭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頭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
閃過一抹怒火——
夜茴戒懼要退……要打她了嗎?
一陣溫暖的輕風摟抱住她,她雙手抵住瘦弱的柔軀,感到暈眩——
暈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愛的汪澤中,像要死去。
也寧愿死去……
「媽媽……」一句輕喚,引出一串淚。
沒有媽媽了,也不再有曉晨……
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怎還癡心地硬去渴盼?
鏡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這道傷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媽媽……」從不敢這麼叫,但她多麼想叫……
她,從來沒長大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害怕的三歲小女孩;留在記憶里,也活
在記憶里。
沒有長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無依。
她看到了,三歲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沒有
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