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花州,已經陷入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混亂狀態。
盡管政府已經派出大量人員,對各區所在地的居民進行疏散,卻仍然還有大量平民滯留在自己的居所,冷言旁觀著苦口婆心上門勸說的工作人員。
空載的客車,就停在居民樓下。
幾個鐘頭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走出家門登上車廂。
他們根本就不相信勸說者的話。
病毒擴散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說穿了,這些東西沒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在家里多備點藥,每天熬點酸醋熏熏房子,時刻注意個人衛生嘛!沒必要弄得大驚小怪,還要拋家離口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躲避。。。。。。至于嗎?再說這防盜門也不結實,來個小偷小摸的怎么辦?
在老百姓的思維里,只要不是洪水、地震之類無法抗拒的自然性災難,他們根本不會拋棄自己的家園遠走他鄉。不能說他們無知愚昧,也不能說他們目光短淺,當某天你必須放棄已經擁有的一切,在陌生之地一無所有重新開始生活的時候,內心的慘痛和悲切,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
“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大爺,大娘,求求你們快上車吧!”
“這座城市很快就會被感染。到了那個時候,就真的后悔莫及了————”
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非常盡職。遺憾的是,費盡心機的解釋和勸說,非但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倒引起了聽者的莫名猜疑。
“聽說了嗎?政府早就看中這塊地皮了,城主的兒子就是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只要變著法子把我們騙走,他們就能進場強行拆除。到時候,賠你多少補償費還不是政府說了算?就算一分錢不給,你也得認命。”
“你那消息根本就不靠譜。咱們這小區的下面,其實是上古時候周文王的墓。不把我們弄走他們怎么挖掘?別聽那幫家伙胡說八道,什么病毒傳染?明明是國家撥了一個億的文物挖掘資金,被他們暗地里私分挪用了一大半。現在錢不夠,才想要把我們弄走。反正我是打死也不搬。要走也可以,真金白銀把錢給夠了就行。”
拒絕離開的不僅僅是普通百姓,甚至就連身家億萬的某些闊佬富豪,也加入了這支頑固執拗的拒遷隊伍。
成功人士對于金錢的嗅覺非常靈敏。從社會最底層開始艱苦創業,最終登上財富榜首的他們,絕對不會放過讓自己財富增值的任何機會。
在他們看來,花州市出現的這次混亂,就是一次千載難逢的賺錢時機。
以躲避災害的名義,把某一塊區域的居民強行轉移到新的聚居地,從而合法合理的把原有地皮全部充公。這種事情在夏國其實算不上什么新聞。經過重新規劃后的地塊,可能用于開發商住,也可能用作修建工廠,還可能變成某位大人物親戚子侄的囊中之物。。。。。。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變幻之后,當地官員和下手最快的開發者,都能把腰包裝的鼓鼓囊囊。
誰也不知道政府會對花州做出什么樣的安排。全城居民集體疏散也肯定和災害沾不上邊。地震局那幫家伙只會拿錢不會做事,現在不是汛期,不可能有什么洪水泥石流。至于病毒。。。。。。呵呵!這種借口,只能欺哄一下不識字的文盲。
正是基于這種奇怪想法,花州市內居民疏散率只達到百分之五十。部分中、下級官員甚至對軍區下發的命令半信半疑。在觀望的心理促使下,他們也選擇了拒絕離開。卻不知,自己的動作也讓平民們越發堅定了內心的猜測。這種游離在秩序之外,完全以個人觀念為主的舉動,使得死亡的大鐮刀,距離茫然不知的人們頭頂越來越近。
。。。。。。
接到人員疏散進度最新報表的時候,謝治平中將正在一干參謀人員的簇擁下,觀看著通過區域監控系統從前線發回的戰斗實況。
將軍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按照規定,將級軍官每年都能領到由后勤部配發的軍裝,他一共只領過兩套。洗得已經發白的將軍服總是燙得筆挺,這種儉樸的作風,使他得到了所有下屬發自內心的尊敬。
不僅僅是衣著,將軍平常的飲食,也多以清淡廉價的蔬菜為主。即便是在工作聚餐的時候,他也會帶上一瓶老妻腌制的泡菜,外加三兩米飯便已足夠。
“我們的國家還很窮。與其把錢浪費在華而不實的吃穿上,不如省下來搞搞建設。”
這是他說得最多的話。
與嚴肅的軍隊司令孟宗祥相比,臉上隨時掛著微笑的謝治平,顯得更加隨和可親。他盡心盡職地完成自己身為副手的每一項工作。即便偶爾意見相左,他也會全力維護孟宗祥的孟宗祥。用他的話來說:“一支軍隊,只能有一個統帥。即便不贊同,也必須服從司令官的指揮。”
全面接管軍隊工作之后,謝治平一直竭盡全力維持著整條防線。當他看到眼前這張標注著“百分之五十一”的疏散進度表的時候,因為疲倦和蒼老皺縮得厲害的額頭,又增添了幾道深深的陷紋。
“剩下的人都拒絕離開嗎?理由是什么?”
“原因很多。。。。。。”負責與軍方聯絡的市委秘書詳細解釋一番后,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苦笑著問道:“現在怎么辦?需要強制疏散嗎?”
“還有多少人力可供調遣?”中將沒有直接回答,轉而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滿打滿算不會超過五千,其中還包括一部分志愿者。”
端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幾口,用疲憊而沙啞的聲音道:“沒辦法,大部分工作人員已經提前撤離。治安人員也全部派往了前線,連同我在內,所有的人就這么多了。”
“人員不足,無法采取強制措施。”權衡之下,老將軍做出了最后的決定:“盡量協助那些愿意離開的市民吧!目前的防線還算穩固,強制疏散。。。。。。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這么干。老百姓是咱們的根,保護他們,是我們的責任。”
這是每一個夏國軍人的本能。可是謝治平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慣性思維,最終卻釀成了無法挽回的巨大災難。
他忘記了一點最重要的東西————自己的對手,不是普通的敵人。而是肉眼無法看見,雙手也無法觸摸的病毒。
。。。。。。
“呸————”
狠狠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楊國華皺緊眉頭,吐出一團被嚼得糊爛的米飯。旁邊的夯土墻壁前,斜靠著一枝九九式小口徑步槍。
從地圖上看,小楊莊只是位于花州西南方向的一個黑點。莊后是一片略呈坡狀的高地。除了水田里每年必種的稻米和大豆,坡地上那幾百畝碗口粗的桃林,是全莊人最重要的經濟收入來源。
全莊五十六戶人,家家都有一個壯年男丁是民兵。在村衛隊的后備役表格上,小楊莊的民兵有整整一個排,是周邊區域最重要的警備防護力量。
身材高大,肩寬膀大的楊國華也是民兵。常年的農活把他的肌肉錘煉得異常結實,因為炎熱和潮濕,古銅色的皮膚表面經常蒙有一層薄薄的汗液,在陽光的照射下,總會讓人產生一種黑塔般的厚重感。不過,這個魁梧健壯的漢子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戧人。他的臉上經常掛著和善的微笑,咧開的嘴角,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曲著腿半蹲在桌子旁邊,用滿是老繭的腳底踩住木凳邊緣,大口劃拉著土碗里所剩不多的米飯,兩邊腮幫高高鼓起的楊國華,雙眼黑色眸子深處,隱隱放射出淡淡的哀意和無法掩飾的仇恨。
六年了,今天是他頭一次自己做飯。
在他的記憶中,這種事情都是媳婦的份內。那時候的飯,吃起來總是很香。
昨天半夜,莊子西頭老六家的狗一直在叫。開始大伙誰也沒有在意,等到后來發覺有些不對,把民兵集合起來過去看的時候,老六一家四口,全都躺在了血泊里。
那是一個全身黑色的人,個頭很高,看不清臉,身上瘦巴巴的沒幾斤肉。右邊膀子下面沒有手,只有一把形狀像殺豬刀,卻又長得多的鋒利黑刃。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里,血一樣的紅。
莊子里所有人都被驚動了。男人在前,女人在后,老人孩子遠遠地站在外面看熱鬧,把老六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本以為是人多力量大,卻怎么也想不到,這竟然是一場毀莊滅戶的慘劇。
那個黑人動作快得可怕。輕輕一掠,就能躍出丈遠。身形比猴子還要靈活,手上的黑刀揮過之處,總能帶走一條人命。
楊國華已經記不清楚誰被第一個砍中,到處都是慘叫和哭號,子彈打在它的身上根本沒有作用,所有人林林總總大概放了百來槍,被打得馬蜂窩似的怪物還是沒死,它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悶著頭追殺所有人,就連老人和孩子也不放過。如果不是自己急紅了眼,抄起鐵鍬猛沖上去,從背后把它的腦殼劈成兩半,恐怕全莊人都會死在它的手上。
天,終于亮了。小楊莊五十六戶三百零七口村民,只剩下楊國華和隔壁老支書家的兒子楊小柱。
老六家的平整的院子已經變得稀爛。腳踩下去,厚厚的淤泥能帶起一大堆。那土的顏色,紅得刺眼。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嗆得令人惡心,憋得想吐。
到處都是死人。橫七豎八躺滿了整個場院。其間散落著零零碎碎的黃銅彈殼,還有被刀子劈飛的骨頭碎片,以及一團團粘黏的肉塊。
民兵排長的腦袋被砍飛,斜掛在屋檐上,大張的嘴里舌頭伸得老長,翻白圓鼓的眼仁吸引了幾只覓食的烏鴉,它們叼破了泡漲的眼球,嘬著其中流出的渾濁液體,吃得津津有味。
小柱子趴在老支書尸體旁邊號啕大哭。
楊國華卻覺得肚子很餓。
打了半夜,誰都會想吃東西。
淘米、生火、煮飯。。。。。。掀開滾燙的蒸甕,把噴香的米飯舀進碗里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他,瞪圓的眼睛里,這才不由得涌出大滴的淚水。
媳婦沒了。
她肚子懷著四個月的孩子也沒了。
“老天爺啊!嗚嗚嗚嗚。。。。。。”
望著空蕩蕩的家,這個鐵打的漢子仿佛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著。
仇人已經被殺了。可是這有什么用呢?老婆和孩子的命,一樣要不回來。
和著眼淚吞下的飯,很咸,苦澀。
楊國華卻吃得很帶勁兒。他大口地吞嚼著,連牙齒都被硌得連連脆響,仿佛是在啃食自己仇人的骨頭。
南邊就是軍隊的防線。明天就去報名參軍,殺光所有的黑人,給自己的媳婦和全莊老少報仇。
悶頭吃飯的他專心對付著碗里的米飯,絲毫沒有察覺屋后的院門正被悄悄推開。
一群蹣跚著腳步的身影,正從老六家的方向慢慢走來。
領頭的,正是已經死去的老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