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南北蜿蜒于山東省之北部,為山東與河北之分界,山勢磅礴,縱橫千里。
三十年前,太行山里建立了一個天陰教,教主蒼虛上人夫婦,武功霸絕江湖,手下羅致的也俱是黑白道中頂尖兒的高手,主壇下分玄龍、白鳳兩堂,各統三個支壇,支壇下又分為十六個分堂,七十二個舵主,遍布于南七、北六十三省。
當時的天陰教真可謂之縱橫天下,武林側目,江湖中的任何糾紛,只要有天陰教涉及,莫不迎刃而解,天陰教的徒黨,更是結眾橫行,做出許多不法之事,但官府也莫奈他何。
可是多行不義必自斃,當時俠道中的領袖,鐵劍先生展翼,連結十三省武林好手,由南至北,將天陰教的分舵逐個擊敗,后來并得到一位異人所助,竟將天陰教一舉而滅,但十三省武林好手,幾乎全傷在此役之中。
可是天陰教的余威仍在,這么多年來,武林中人提起天陰教,仍然是談虎色變。
是以方才那黑白兩個童子,說是天陰教下的人物,想必是天陰教又重振江湖,在場諸人,除了熊倜之外,誰不知道天陰教的威風?
其中尤其是生死判湯孝宏,當年他亦是天陰教下的分舵舵主,但后來見大勢已去,便悄然遠引,此刻聽葉清清說,天陰教教主要找他面談,他深知天陰教教規之嚴,手段之酷,更是嚇得面如土色。
那藍大先生看完字條后,又將字交給唐羽,唐羽接過字條,高聲念道:
“武林諸前輩大鑒:諸位業已受愚,粉面蘇秦金蟬脫殼,只身帶著成形首烏由水路上京,此事本屬極端秘密,但愚夫婦卻得以知悉,現已將此人拿下,為免諸位受其愚弄,特此奉達。
下月月圓之時,愚夫婦候各位大駕于泰山玉皇頂,到時有要事相商,望各位準時到達勿誤,專此問好,焦異行、戰璧君同上。
又及,生死判湯孝宏乃我教中叛徒,今特派教下司禮童子請之回教,屆時萬望各位袖手而觀,蓋天陰教中私事,尚不容人過問也。”
七毒書生唐羽念完信后,場中各人心里俱是怦然打鼓,不知天陰教主在泰山絕頂相召,究有何事,熊倜心里更是難受,他忠心為友,卻不知反被王智逑所玩弄,吳詔云亦是在心中盤算,怎樣來應付這件事。
熊倜又氣又悔,將那箱子上的鎖用力扭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于是他向諸豪說:“此次粉面蘇秦所施之計,小弟實是不知,所以才弄成如此局面,還望各位多多見諒。”
此時那葉清清突地一聲嬌喝,說道:“生死判湯孝宏可別想走,我們教教主特來相請,難道你想敬酒不吃吃罰酒?”
原來生死判知道天陰教教主相召,定然兇多吉少,竟想趁著大家都不注意的時候,悄悄一溜,此刻他聽到葉清清的嬌喝,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諒他們兩個小孩,也不能捉到自己。
于是他猛一躬腰,竟自施出“蜻蜓三抄水”的絕頂輕功,往外逃去。
黑衣童子白景祥冷笑了一聲,拱拳說道:“那敝教中叛徒妄想逃跑,實是自討苦吃,晚輩們有公務在身,此刻先告辭了。”
說著與葉清清同時一躬,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兩條身軀如箭一般直竄而出,一晃眼失了蹤跡,真是個輕快絕倫。
藍大先生道:“此間的事,已經告一段落,我們先告辭了,下月月圓玉皇頂再見。”說完帶著門下弟子,徑自穿林而去。
群豪紛紛拱手散去,受傷的日月頭陀,也被托塔天王手下的好漢,抬起救去。
七只精工打做的紅木箱子,零亂地散在地上,鏢伙們驚魂初定,熊倜的心里難受至極,他所付出的一份友情,竟浪費在一個存心利用他的人的身上,這是他最感悲哀的。
吳詔云心里更是難受,在難受外還加了一份慚愧,他和粉面蘇秦結識多年,這次竟被出賣,慚愧的是他和王智逑到底是結義兄弟,王智逑欺騙了熊倜,他心中自也難受,再加上王智逑現已身落天陰教之手,諒必沒有什么生還的希望,鳴遠鏢局經過這一次打擊,也無法再抬起頭來,前途實是不堪設想。
他想起他初出師門,抱負甚大,滿想憑著一身武藝,創出一番事業來,但現在落得如此,再者技又不如人,就連那兩個幼童,自己都不能相比。還說什么闖蕩江湖,創業揚名呢?
他愈想愈是心灰,對熊倜說道:“想不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再也沒有想到王智逑居然如此,反正日久見人心,彼此終有互相了解的一天,現我也無顏再去泰山與天下英雄相會,賢弟年少英發,日后必成大器,我帶著鏢隊回轉江寧后,決定遠離江湖,再練武功,你我后會有期,但望賢弟能在泰山會上,出人頭地,揚名天下,愚兄得知,也必替你歡喜。”
他說著說著,心酸不已,熊倜也是非常難受,但也說不出什么勸解的話來,兩人黯然相對,彼此心意相通,日后竟成了好友。
吳詔云替熊倜留下了一匹馬及許多銀兩,又再三叮嚀了許多江湖上的忌禁和習俗,才互道珍重,帶著鏢車返回江寧。
熊倜獨自騎在馬上,茫然向前行走,這許多天來他雖已學會了很多,知道了江湖的險惡,人心的難測,他也知道,友情在患難中得來的才最可貴,可是前途茫茫,他現在要獨自去闖了。
他路徑雖然不熟,但順著官道走,天還沒黑就到了滕縣,他找了個客棧胡亂住下,思潮反復,一夜未得成眠,天亮便又上道了。
他沿途問路,知道前面就是曲阜,曲阜乃春秋舊都,孔子誕生之地,熊倜讀詩書,自然知道,他此時距離泰山之會尚早,何不在曲阜多呆幾天瞻仰孔夫子的圣跡。
孔林在曲阜城外,為有名的勝地,到曲阜來的,差不多全要到孔林去瞻仰一番,林外繞以紅垣,松柏參天,碑碣其多,熊倜到了此處,只覺得人世間的榮辱,都不再是他所計較的了。
他隨處觀望,忽見一個青衫老者,拄杖而來,隨口歌道:
“華鬢星星,驚壯志成虛,此身如寄。蕭條病驥,向暗里消盡當年豪氣。夢斷故國山川,隔重重煙水身萬里。舊社凋零,青門俊游誰記?
盡道錦里繁華,嘆官閑晝永,柴荊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際付與何人心事?縱有楚柁吳檣,知何時東逝,空悵望,膾美菰香,秋風又起。”
此詞本是南宋愛國詞人陸游所作,此刻這老者歌來,但覺蒼涼悲痛,豪氣干云。
熊倜見那老者白發如霜,面色卻異常紅潤,行走在古柏蒼松之中,衣袂飄然,直似圖畫中人,不覺看得癡了。
那老者漫步到熊倜跟前,朝熊倜微微一笑,說道:“這位老弟駐足這里,想必是也被此間的浩然之氣所醉。”他微一嘆氣,又說:“人生百年,晃眼即過,要落得廟祝千秋,真是談何容易。”
熊倜禮儀本周,對這老者又有奇怪的好感,聞言躬身稱是。
那老者朝熊倜面上看了半晌,點頭道:“果然年輕英俊,聰明忠厚,兼而有之,是個可造之材。”說著又拄杖高歌漫步而去。
熊倜站在那里愣了許久,想道:“人人都說我年輕有為,我定要奮發圖強,不可辜負了自己,何況我恩怨俱如山重,如不好自為之,怎能了卻,豈可為了些須事故,便意志消沉起來?”
于是他開始面對著事實,不再懼怕一些未來的事,他相信,世上任何一件事,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空自發愁,又有何用?他自知武功、經驗俱都還差,但事在人為,只要努力,何患無成?
在曲阜他又耽誤了幾天,才動身渡泗水,直奔泰山。
泰山為五岳之長,雖然雄偉有余,但卻秀潤不足,因為多石少土,半山以上樹木,多借云氣沾濡而生,不易繁茂,只有對松山,很多樹皆生于兩面峭壁之上,遠望黑簇簇一排,有如馬鬣,白云出沒其間,實是一大勝處。熊倜在此仰望南天門,神霄絳闕,去天尺五,石磴蜿蜒一線,上接蒼穹,要不是熊倜身懷奇技,有恃無恐,真不免望而卻步了。
熊倜正在出神,忽地遠處又有人作歌而來,歌曰:“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熊倜定睛一看,卻原來又是在孔林中所遇老人,拄杖飄然而來。
那老者走至近前,看到熊倜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我們又在此相見。”
熊倜也躬身問道:“老丈何處去呀?”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來處來,去處去,飄浪人間,快哉!快哉!日后若再相逢,那時你便是我的了。”
說完又自大笑高歌而去。
熊倜眼望他背影消失,那老者所說的話,令他覺得既奇怪又驚異,他愕了一會,游玩的心情已失,便徑自返回山東旅店。
一進旅店大門,忽見里面走出三個黑衣大漢,裝束和前見的黑白八騎,完全一樣,走出店門時,狠狠盯了熊倜幾眼,內中一人,突地轉回身來,朝熊倜說:“閣下看來眼熟,可是鳴遠鏢局的英雄?”
熊倜怔了一怔,回說道:“在下熊倜,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那大漢哦了一聲,答說:“原來閣下就是近來江湖傳言的熊倜,好極了,好極了,想來閣下必是前來赴敝教泰山玉皇頂之約的,現在距時還有一日,后天便是正日,閣下萬勿忘記。”
說完就抱拳走了。
熊倜這才知道這大漢原來是天陰教下的人物,怪不得這等詭異。
熊倜回到房中,正覺無聊,喚小二送來些酒菜,胡亂吃了,正想早些就寢,房門一動,突地一人走了進來,也未等回應。
熊倜見那人全身也都著黑色衣服,但卻不是勁裝,只是普通長衫,乍一看他還以為是墨龍鐘天仇,連忙驚訝地站了起來。
那人走過來卻深深一揖,笑對熊倜說:“冒昧得很,前來打擾,在下江湖小卒吳鉤劍龔天杰,現在天陰教,玄龍堂龍須支壇下效力,今番聽說熊大俠到泰安,急忙趕來相會,還請原諒唐突之罪。”
熊倜這才看出此人并非鐘大仇,不禁暗笑自己的緊張,此人雖是天陰教下的人物,但樣子卻比那些黑衣大漢高了一級,卻不知來此何為,遂說道:“原來是天陰教下的英雄到了,不知有何請教?”
龔天杰不等招呼,便自笑嘻嘻地坐下,說道:“兄臺這次在江南確實轟轟烈烈做了一番事出來,敝教非常敬仰,故此特地叫小弟前來拜訪。”
原來這天陰教的組織甚是嚴密,教主分為玄龍、白鳳兩堂,玄龍堂下又分龍須、龍爪、龍尾三個支壇,白鳳堂也有稚鳳、鳳翼、鳳隱三個支壇,這三個支壇各有所司,龍須壇專司為教中吸收人才,新教徒入教等事,龍爪壇專司刑責,龍尾壇掌管教中各類汁劃,鳳翼壇專司教中各種祭禮,鳳隱壇是為教中歸隱或受傷之教徒而設。
那稚鳳壇卻管的是一宗極為奇怪之事,原來天陰教徒必須夫婦同教,若有新人入教,而未婚娶,那稚鳳壇在一年之內,必定要為他們找到配偶,完成婚娶,故此壇中大多俱是些未婚少女。
那吳鉤劍龔天杰既是龍須下的人物,到此不問可知是想吸收熊倜入教,皆因熊倜雖入道未久,在江湖中卻已略有名氣。
龔天杰又說道:“敝教這次自太行山主壇大舉而出,便是想在江湖創一番大事,同時也是想找真正挾有奇技的人物入教。”
他端起熊倜放在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滔滔不絕地將天陰教中的梗概,全說了出來,把天陰教,更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而且除暴安良,造福生民,是個救民救人的組織。
熊倜雖覺不耐,但他卻是對天陰教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龔天杰此話的真假,于是唯唯答應著,若他知道天陰教的真相,怕早已反目相問了,哪里會容得吳鉤劍龔天杰信口雌黃?
龔天杰歇了口氣說道:“現在敝教中雖是奇人輩出,教主夫婦的武功,更是妙絕天下,深不可測,但像熊兄這樣前途無量的少年英雄,正是敝教中渴求的,熊兄若能加入敝教,不但熊兄從此能借此揚名立萬,稱雄武林,便是敝教,也因能得著閣下這樣的一位人物為幸,不知熊兄意下如何?”
熊倜沉吟了一會,他雖對天陰教一無所知,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此教總是太過詭異,而且定要夫婦同教,聽來簡直有些荒唐,但他也不肯無端開罪于人,考慮了許久,遂說道:“閣下的好意,小弟自是知道,但小弟還要考慮幾天,等到小弟在泰山玉皇頂見到貴派教主之后,再作答復好了。”
龔天杰把臉一沉,忽又笑著說道:“這樣也好,那么小弟就告辭了,入教之事,還望熊兄三思,此事對熊兄來說,實是有益無損。”說完又自長揖到地,笑容滿面,告辭而去。
這晚上熊倜翻覆不能成眠,暗想:“天陰教組織龐大,分布更廣,我若加入了,想必與我復仇之事有利,他們教徒各省都有,尋找起薩天驥來,必定容易得多,總比我孤身一人要好……”
他轉念又想道:“只是此教看來卻太似不正,教規更是離奇,若是個無惡不作的邪教,我加入了,卻怎生是好?”
他想來想去,總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晃眼過了一天,十五日凌晨,他就起身了,拾掇好一切,就往泰山赴會,心神既緊張,又興奮,暗想道:“今日就是我決定今后的重大關鍵了,若天陰教真如吳鉤劍所說,我不妨就加入,再有我要是見到那粉面蘇秦王智逑,倒要看看他對自己有何交待。”
他沿路毫未耽誤,走得極快,過了岱宗坊,一路只見游人絕少,霎時便過了經石峪,直上十八盤,便是南天門了。
到了南天門,熊倜遠遠就望見有十數個黑衣漢子佇立在那里,走到邊前一人笑著過來,卻是吳鉤劍龔天杰,熊倜忙抱拳為禮,龔天杰也抱拳笑道:“熊兄來得怎地如此之晚?小弟已恭候好久了,就請趕快上山,玉皇頂上,此刻已是群雄畢集了。”
說著拉著熊倜便走,熊倜見那十數個勁裝大漢仍然徘徊在南天門處,想是阻止游人再上的。
熊倜走過那條小街,是那些賣雜物的鋪子,此刻也是雙門緊閉,不做生意了。
快到玉皇頂時,有幾個白衣婦人走了下來,吳鉤劍忙迎了過去,低聲講了幾句話,遂叫熊倜過去,說道:“這就是我的內子,玉觀音汪淑仙,現在教中稚鳳堂下,這位就是我說的少年英雄熊倜了。”
那婦人笑著對熊倜福了一福,熊倜見她甚是碩白,身后那幾個少女均甚嬌美,那些少女見熊倜望著她們,均掩口嬌笑起來。
龔天杰哈哈大笑道:“熊兄日后若加入敝教,小弟必叫內子替熊兄物色一個國色佳人。”
熊倜聽了此話,再想起他所說的稚鳳堂所司之事,不禁紅生滿面,玉觀音見了,也笑著打趣道:“你若要找個好太太,不先拍拍我,那怎么成?”說完媚目橫盼,詞色更是不正。
熊倜心中不禁大忿,想道這些天陰教下的人物,果真俱都如此不正,但他到底面嫩,此刻被那些少女一笑一睬,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惹得龔天杰更是一陣大笑,但他怕熊倜臉上掛不住,旋即拖著熊倜直上玉皇頂了。
玉皇頂便是泰山絕頂,前面有一個登封臺,熊倜到了玉皇頂一看,只看頂上到處都散鋪著黑白兩色的座墊,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是武林人物,熊倜看了一眼,都不認得,龔天杰帶他上來后,也匆匆走了,不知去做什么,熊倜四周探望,見穿黑衫的人只有三五個在來回走動,心想大概天陰教主尚且未來,正想也找個座子,隨便坐下,忽地聽見有人在叫著他。
他回頭一看,見有一個穿著黑衫的人向他走了過來,他原以為又是龔天杰,不想那人走將過來,卻是粉面蘇秦王智逑。
熊倜不禁心中覺得奇怪,這王智逑怎地做了虧心事后,還有臉前來招呼自己?但他也不愿太過給王智逑難堪,也就走了過去。
王智逑一見到他,就緊握著他的手,說道:“這番苦了賢弟了,但愚兄也是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實因為丟了此鏢,關系太大,愚兄也擔當不起,還希望賢弟能原諒愚兄。”
熊倜一想,也覺王智逑實有苦衷,遂也罷了,他見王智逑竟也全身黑色衣服,宛如天陰教教徒,不禁問道:“您怎地如此打扮?”
王智逑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愚兄不知怎地走漏了消息,被天陰教教主知道我的計劃,剛到山東,就被截住,愚兄怎是那天陰教主的敵手?不但寶物被奪,人也被擒了,好在教主甚是看得起愚兄,一定要愚兄入教,愚兄考慮再三,心想寶物已丟,事已不了,就也入了天陰教了。”
說著他又問道:“我那吳詔云二弟,怎么沒有和你同來呢?”
熊倜道:“吳二哥已回鏢局了,他似對江湖上事,已經厭倦,說要重訪名師,再求絕技,回到鏢局后,就要撒手一走了。”
王智逑神色甚是黯然,隔了一會兒,他才說道:“這樣也好,但愿他能償所愿,只是那辛苦多年,才培養出來的鳴遠鏢局,就這樣毀于一旦了。”說完他又自搖頭嘆息不已,神色難受至極。
此時忽然遠處有金鑼聲響,王智逑聽了,忙說道:“金鑼聲響,教主已快來了,愚兄還有些事,賢弟隨便坐下好了。”
說完他匆匆走了。
熊倜靠在一堵石垣坐下,竟看到勞山雙鶴、七毒書生等人俱都早已來到,散坐在前面,那藍大先生也領著幾個弟子,坐在旁邊看到熊倜也來了,遠遠地向熊倜笑著打了個招呼。
熊倜抬首前望,見到黑衣童子白景祥和葉清清漫步走了上來,每個人手上掌了一個小鑼,金光燦爛,像是純金所造。
鑼聲當當敲了三下,白景祥開口說道:“教主法駕已來,請各位靜肅。”
隨即是八個長衫黑衣男子,和八個白衣婦女,排隊走了上來,走到頂上后就兩旁分開,極整齊地排列成兩行,接著又走上十數個黑白衣衫的男女,熊倜也未曾看得清楚,只覺各個都是神情詭異之人,不禁對天陰教大大起了惡感。
最后走上兩個老者,一男一女,卻不是著黑白色衫,那老者渾身杏黃袍服,白發白眉,兩眼神光充足,顯得異樣威嚴,那女子裝束更是離奇,她竟穿著全紅色的宮裝長裙,曳地生姿,臉上卻又脂粉滿臉,在日光之下,面上皺紋隱約可辨,看上去不倫不類,不知像個什么樣子。
熊倜心中暗暗好笑,只見眾人對此兩人俱甚恭敬,還以為此兩人就是天陰教主了,哪知眾人忽然全躬下身去,接著又走上一男一女,俱都只有二十歲左右,男的也全身黑色衣裳,但卻閃閃生光,似絲非絲,似絹非絹,不知是什么料子,女的全身白色宮紗,亦是長裙曳地,再加上宮鬢如云,嬌美如花,望之直如神仙中人,那男的亦是劍眉虎目,雙頰瘦削,但看起來卻令人覺得更是嚴峻,望而生畏。
此兩人一走上來,熊倜不禁暗中喝彩道:“好一對璧人。”眾人也都眼睛一亮,天陰教眾更是屏著氣,連大氣都不敢出,熊倜知道,這才是教主到了,他暗自奇怪,這兩人一個看來像是文士,一個看來更是嬌弱,有什么本事降伏得住這許多山魈鬼怪。
此二人正是天陰教主焦異行、戰璧君夫婦,他倆本是當年天陰教下的司禮童子,自幼便從蒼虛上人夫婦處,學得一身絕頂武功,后來天陰教被鐵劍先生等人所滅,他兩人卻乘隙逃出,尋得一個隱秘的所在,苦練武功,將近二十年來,他們的武功實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這才重入江湖。尋得幾個昔年天陰教中的魔頭,及一部分尚未散失的秘笈,于是又在太行山里重振旗鼓,打算再立天陰教。
此刻焦異行、戰璧君走到頂上,戰璧君哈哈嬌笑道:“喲,你看,來這么多位英雄好漢,真是賞我們的光,不過實在太不敢當了。”
焦異行也一拱手笑道:“敝夫婦這次重立天陰教,許多地方都全靠江湖朋友的幫助,這里先謝了,這次敝教在此邀請各位前來,也不過是希望各位對敝教的一切加以認識,此刻敝教先處置幾個教中的叛徒,請各位稍候。”
熊倜見天陰教主夫婦,如此客氣得緊,不覺又對他們起了好感。
誰知焦異行把臉孔一板,立時又是一番面容,厲聲說道:“龍爪壇壇主黑煞魔掌尚文斌何在?”那先來的十數個黑衫人中,端步走出一人,是個形容枯瘦的老頭,最奇的是不但衣履皆黑,連面孔膚色,也是黑的,雙目瞳然,令人望之生畏。
在場眾人除了熊倜因對武林群魔,一無所知,只覺得此人可怕還不覺怎樣之外,其余各人,聽了黑煞魔掌的名頭,俱都頭皮發麻。
皆因這黑煞魔掌在武林之中,稱得上最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當年與毒心神魔侯生,并稱武林雙魔,卻比侯生更是陰毒,后來也是洗手歸隱,此刻卻又在此現身,且是天陰教下的壇主,于是在場的每個人對天陰教的實力,更覺可畏。
焦異行又說道:“請龍爪壇下,將湯孝宏、陳文龍、薛光祖等叛徒帶上,靜待裁決。”
黑煞魔掌躬身稱是,走開了去。
焦異行遂又一揮手,那司禮童子白景祥、葉清清齊聲說道:“恭請玄龍堂主、白鳳堂主入壇。”那黃衣老者與紅服女子齊走了出來,對焦異行夫婦只是微一拱手,便自站住。
眾人俱知玄龍、白鳳兩堂,在天陰教中,地位極高,僅次于教主夫婦,但對此二人群豪卻無一人識得,各在腹中納悶不已。
片刻兩個黑衣勁裝大漢,帶來四人,熊倜一看生死判竟在其中,但那時驕氣,此刻半點也沒有了,面孔看去,像是懼怕至極,另外那三人,也是垂頭喪氣,而且全身發抖,怕得更是厲害。
焦異行見了這四人,面如秋霜,厲聲說道:“你等四人的罪狀,我也不必當著天下英雄揭露,但問你等知罪與否?”
那四人俱都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只是連連叩首,狀甚可憐。
焦異行又說道:“你等四人既然知罪,本教主寬大為懷,必定從輕發落。”他遂又轉頭向那黃衣老者及紅服女子說道:“兩位可有意見?”
那兩人齊都說道:“但憑教主發落。”
焦異行沉聲說道:“湯孝宏、陳文龍、聶重彬三人罪狀尚輕,削去左手,發在鳳隱堂下效力,如日后表現良好,再行錄用,薛光祖欺師叛教,罪無可恕,除剁去雙足外,發送回鄉。”
熊倜見焦異行說從輕發落,心里以為只是多打個幾板,或是禁閉兩年,此刻一聽居然削手剁足,嚇得渾身冷汗直冒。
然而更慘的還在后頭,焦異行話剛說完,那黑煞魔掌已走了過來,極快地在四人身旁一轉,群豪尚未看清是什么身法,那四人卻已俱都暈倒,原來全都被黑煞魔掌點了極重的穴道。
那兩個黑衣大漢,隨即抽出鋼刀,嗖嗖幾刀,片刻只見血流滿地,那四人手足,已被剁了下來,呈到焦異行的面前。
群豪哪曾見過這等場面,熊倜更是汗流浹背,暗道:“這天陰教主,看去文秀至極,哪知卻這等殘忍,將人的性命身體,只看做糞土一樣,隨意宰割,由此可見天陰教之陰狠毒辣,幸好我那時沒有答應龔天杰,不然卻怎么得了。”
焦異行揮手命人抬走那四個宛如尸體的人,立又滿面春風笑道:“適才的事,倒教各位見笑了,我先替各位引見兩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各位也許生得較晚,但這兩位先輩的名頭,想必一定聽到過的。”
說完他遂一指那杏黃衣衫的老者及紅服女子說道:“這兩位便是三十年前天下知名的鐵面黃衫客仇不可仇老前輩及九天仙子繆天雯繆老前輩,這兩位前輩的奇人奇行,各位雖然沒有看到,但總聽到過吧。”
諸豪一聽,這一驚,比方才聽到黑煞魔掌時更要厲害十倍,有的甚至驚呼出來,這二人當時在武林中的名頭,可稱得上是皓月當空,黑煞魔掌雖也大名鼎鼎,比起他們來,只是皓月旁邊的小星罷了。
焦異行見眾人驚懼之色,溢于言表,心中更是得意,說道:“我天陰教創于太行山,遠來山東,一來是為了宣揚教威,再者便是希望武林群豪,能投入我天陰教下,我之今日邀請各位前來泰山,除了丐幫諸俠是請來觀禮不在此例外,也是為著這個緣故。這點想敝教龍須壇下的弟子,在各位上山之前,也俱都向各位解說了,此刻諸位已算是入我天陰教下,但各位俱都創有事業,我自也不會作那不通人情之事,硬要各位放棄,故我不惜稍改教規,各位入我教中后,只要不犯教規,不作叛徒之舉外,仍可隨意行事,哈、哈,我這番苦心,還不是為了愛惜各位,各位可曾明白?”
熊倜越聽越不像話,此人之強詞奪理,可謂已到頂點,他強迫入教,卻還說“很有人情”、“費了苦力”,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等焦異行說完,熊倜便想抗議,方待站起身來。
誰知戰璧君又咯咯笑道:“喲,你說得可好,但是人家要是不愿意?”
焦異行哈哈笑道:“此話正是,只是上山容易,下山卻難了,各位要是有人不愿入我天陰教下,也請站出來,只要有能擋得過我夫妻十招的,敝教不但恭送他下山,而且還要將一件至寶奉送,可是各位卻要自問有沒有這個能力,要不然白送了性命,卻是大大的不值得呢。”說完他又一招手,喝道:“快把‘成形首烏’取來,放在此處,看看有哪位英雄好漢,能夠取得。”說完哈哈狂笑,傲氣畢呈。
熊倜聽了再也忍耐不住,他本來坐在最后,此刻卻站了起來,越眾走了出去,諸人俱都面現驚訝地望著,卻再也沒有一人站起來了。
焦異行見有人站起來走了過來,不禁變色冷笑道:“好,好,這是哪一位英雄,有些膽量,我焦異行真是佩服得很。”
熊倜走上前來,微微一揖,昂然說道:“小子熊倜,本是江湖末流,教主高論,我也聽過了,但是人各有志,誰也不能相強,縱然我擋不過教主十招,就算葬身此間,也是情愿,若是定要強迫我作違愿之事,卻是萬萬不行。”
他話尚未說完,遠處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有志氣。”聲音并不大。但震得眾人耳朵嗡嗡作響,群豪不禁大驚,抬頭一看,只見一人盤膝坐在那“秦皇無字碑”上,笑聲兀自未絕。
在場的這許多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人從何而來,何時而來的。
焦異行亦是大驚,厲聲說道:“碑上的是哪路高人,請下來說話。”
那人說道:“好,好,既然教主相召,敢不從命。”話剛說完,群豪眼睛一花,那人已到了面前,仍然是盤膝而坐,竟不知他是怎么來的。
熊倜一見,此人竟是在孔林遇到的紅面老人,心中大喜,知道救星到了。
老人沖著焦異行夫婦頷首笑道:“教主賢夫婦還認得我老頭子吧,二十年不見,賢夫婦居然出落得如此英俊,真叫我老頭子歡喜。”
焦異行、戰璧君二人,一見此老人飄然而落,先是一驚,待仔細一看之后,臉上的倨傲之氣,頓時消失無蹤,換上了懼畏之色,但他以教主身份,雖然已知面前是何人,也絕不能露出驚惶之態。
焦異行拱手說道:“原來是飄然老前輩,晚輩久違風范,想不到老前輩還是這等剛健。”
那老人無人知他姓名,俱稱他為飄然老人,數十年始終獨來獨往,也無人知他來處去處,人們數十年前看見他時是這樣子,數十年后他依然不變,人們只知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昔年鐵劍先生若不是得到飄然老人之助,獨力擊斃了天陰教教主夫婦,也不能將天陰教瓦解,他一別人間二十年,此刻又重現了。
飄然老人聽焦異行說完,哈哈笑道:“想不到你還記得我這老頭子,我老頭子這番前來,并非要管教主的閑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們想要他們入教,他愿意,我老頭子怎能管得。”
他哈哈又笑了一陣,說道:“只是有兩件事,我卻要管一管,第一件事,便是姓熊的這小孩子,我看著甚是歡喜,我老頭子想帶他去做徒弟,當然他就不能加入你們的教了。第二件事,我老頭難得收徒弟,第一次收徒弟,總要給見面禮,想來想去,這個‘成形首烏’倒滿對我的胃口,你就送給我吧。”
焦異行面有難色,說道:“這第一件事當然沒有問題,只是第二件事么……”
飄然老人道:“怎樣?”
焦異行道:“既然老前輩開口,此物就在此處,老前輩只管取去便是。”
熊倜走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來,老人笑道:“你我總是有緣,起來,起來,把那匣子拿來,我們就要走了。”
那鐵面黃衫客始終寒著臉站在旁邊,此刻突道:“慢來,別的都無所謂,這成形首烏卻動不得。”
飄然老人斜睨了他一眼,說道:“你還沒死呀,不錯,不錯,只是你卻還不配來管我的事。”
仇不可怒喝道:“我管定了。”身體也未作勢,倏地拔了起來,虛空一掌,向飄然老人擊去。
老人袍袖一展,眾人只聽轟然一陣大響,仇不可已震落地上。
熊倜已將成形首烏取到手中,老人哈哈笑道:“各位,我們告辭了。”左手牽著熊倜,右手袍袖一展,呼地一聲風響,人已自眾人頂上飄然而去。
正是泰山絕頂,奇人倍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