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知道這伙人不是匪徒,眾人心里就有了幾分懈怠,這撥人先頭過去時對商隊又不張不睬,人們的戒心便更低了,等張家少爺和賣唱女子拿著肉麻當有趣地當眾表演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掉牙故事,更是讓人原本還保有的一點警惕也被拋到了爪洼國,哪知道那公子哥一臉仰慕嘴里掉文卻突然下這般毒手,一時全都驚得呆住了。面對驟然而生的巨變,在場的人絲毫沒有準備,幾個人當場殺人,負責整個商隊安全調度的貨棧大伙計丟了性命,大管事緊閉雙眼橫躺在地胸口插著枝顫巍巍的長箭生死不明,人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馱隊上下立刻慌亂起來,有的人哭爹喊娘抱頭鼠竄,有人紅了眼睛從馱架上搶起刀槍要拼命,還有人立在當地渾身抖抖索索……可這時匪徒已經拿著刀槍逼上來,哪里還有逃生的路?雖然馱夫中也有趙石頭這樣悍不畏死的人,可一來事起倉促,二來人心不齊勢單力孤,被兩三個土匪一圍,一個照面大腿上就被刺了一搶,接著就被人在腰間劃了一刀,捂著傷口就摔倒在地……
張家少爺劈手奪過一名伙計手里的腰刀,順手一刀就砍在那伙計肩頭,嘴里吼道:“誰敢動,這就是榜樣!”伸手抓過一個渾身哆嗦的客商,一刀劈下去,從胸口一直拉到肋下,那客商嚎叫一聲就仰倒在地,血淋淋的嫩肉兀自突突直跳。
“誰敢再動,這就是他的下場!”
那客商還有口氣,腿腳蹬踹痛得在地上打滾,嘴里嗚嗚啞啞地嘶嚎慘叫,傷口潑灑出來的鮮血把道路上的浮土浸染出好大一片暗紅色……
馱夫客商們誰見過這樣的血腥暴戾的場面,客商臨死時凄蒼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嚇得面如死灰,畏懼遲疑猶豫之中,又聽得嗖嗖兩聲細響,就見跑得最快的兩個馱夫一個倒在樹林邊,一個捂著胸口在河水中蹣跚兩步,腿一軟人就倒下去……再轉臉又看見二三十人手里拿著家伙忽忽啦啦從山岡背后奔過來,兩下里一堵立時把商隊緊緊地裹在中間。一眾馱夫客商登時絕了逃生的妄想,一個念頭同時浮現在所有人腦海里:完了……
張家少爺甩了甩腰刀上黏乎乎的血,看著那個還在血泊中抽搐的客商一眼,抿著嘴搖頭把刀摜到地上,朝著副管事啐了一口,罵道:“造娘皮的,你們就帶這樣的破刀趕路?也不知道把刀磨得利亮些?”
副管事又驚又怔又怕,兩條腿篩糠一般地哆嗦,嘴角拉扯了好幾下,到底也沒能回上他的話。
張家少爺也沒再理會他,上前兩步,扶了扶頭上的遠游冠,又撣了撣滿是殷紅血跡的細綢長衫,對著那賣唱女子又是一個長揖,說道:“渠州張四,見過青瓦寨的九娘子。”
他的話剛剛落音,被土匪圍著抱頭蹲作一堆的馱夫客商里登時有人抽了口涼氣。誰都沒有料想到商隊在山間酒肆遇見的賣唱女子,竟然也是土匪;不單是土匪,還是官府出了賞錢的大土匪——不管是誰,只要能抓住大土匪闖過天手下的四當家黃蜂趙九娘,死活毋論,一概賞錢十五緡。反倒是這個作模作樣心狠手辣的渠州張四,卻是誰也沒多少印象。
趙九娘還了個禮,淡淡地說道:“張寨主客氣了。我現在是喪家犬一般的人,哪里還敢當寨主的禮。”
“九娘子說的哪里話。”張四肅容說道,“闖大爺的事情我們兄弟也是才聽說。”說著嘆了口氣,搖頭道,“闖爺向來謹慎小心,竟然被雁啄了眼,上了官軍的當,讓人摸進大寨里應外合破了山門?偌大的一番基業呀,轉眼就被官軍燒作了白地,他自己也落了個身首異處……不該啊,真是不該啊。”
趙九娘垂著頭沒搭話,良久才嘆息一聲,悠悠地說道:“既然吃了這口飯,就該知道有這一天……”
張四一怔,張口結舌半晌才訕笑著說道:“九娘子說笑了。咱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直畏縮在旁邊的副管事突然跳起來,指著他大叫道:“活人張!你是活人張!”
張四轉頭瞥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見識。不錯,我就是活人張。”說著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名號,自然也該知道我的規矩。”手一招把那兩個挽弓的人叫來一個,問道:“情形如何?”那土匪說道:“死了一個兄弟,傷了三個,有個傷在腰上,怕是捱不過去。”活人張眉頭也沒皺一下,點頭說道:“送他一程。”又把馱夫客商掃一眼,“去挑十個人,讓他們去陪兩個好兄弟上路。那幾個穿長衫的別動——都是肥羊,抓起來細細盤問清楚,找人給他們家里帶信,叫他們家里拿金子來贖。”
“還有個事,他們帶的東西都是硬貨,不好出手,是不是也讓貨棧來贖?”
活人張哈哈一笑,指著趙九娘說道:“前頭咱們得了硬貨,吞下不去又舍不得吐出來,那是因為咱們沒門路,現在九娘子就在這里,自然有辦法給咱們辦得妥妥帖帖……”
趙九娘臉色陰晴不定地接連變了幾下,才陪了笑臉小心翼翼地說道:“張四哥,這番寨子被破闖爺出事,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已經是心灰意懶的人了,也絕了再走這條路的心思。要是四哥可憐我這個死過幾回的人,就請抬抬手,放我走吧……”
活人張瞇縫著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撲哧一笑,道:“走?你還能走到哪里去?我的好九娘子,這天下雖然大,可哪里能有咱們立身的地方?闖大爺雖然走了,我張四不是來了嗎?你以后就跟著我吧。放心,有我張四吃的,就不會餓著你。”他獰笑著還想說兩句狠話打消趙九娘的心思,忽然聽人喊道:“四爺快來!咱們可是捕到了一個大家伙!上京‘永盛昌’的大東家也在這里!”
“真的假的?你敢日哄我,小心我把你碎割了下酒!”
“是真的,狗日的身上還帶著永盛昌的印信!”說著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里揪出來。
“印信?還永盛昌?你他娘的識字嗎?”嘴里罵著,活人張也是一臉的興奮,搓著手就走過去,別走邊回頭對趙九娘說,“九娘子,我的話你仔細想想,看是不是那么個理。你要留下,我把你當菩薩一般供起來……”
兩個土匪已經把袁瀾從人堆里揪出來,推攘到活人張面前。活人張先接了印信審視一回,彎彎繞繞的幾個字一個都不認識,隨手拋給身邊的小頭目,又拿過一個小錦囊,解了扣帶在手心里一倒,手掌上立刻多了幾顆晶瑩剔透的珍珠。看著毫光四射的稀罕物件,周圍三四個土匪一起咕嘟咽口唾沫。活人張拈了顆珠子,瞇縫著眼睛對著陽光比劃一回,巴咂著嘴把珍珠又都收到錦囊里,望懷里一揣,就把袁瀾上下打量一番,問道:“永盛昌的大東家?”
袁瀾這時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氣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也有些經歷,面對窮兇極惡的土匪頭子,還算沉得住氣,振了振胳膊讓自己身體站直,才從容地說道:“我就是袁瀾,永盛昌的大東家。張寨主是吧?出門千里只求財,何必行兇呢?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今天張寨主放我們一條生路,他日張寨主有難處,袁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說得好!”活人張大笑道,“這話倒是有幾分意思。不過,就怕我等兄弟真遭了難,袁大東家卻遠在上京平原府,這千里迢迢的,遠水可是救不了近火啊。”
袁瀾笑道:“張寨主說的確實有道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袁家雖然說世代經商,好歹也認識幾個在官府中辦事的熟人,不如這樣,我拿一筆錢出來贈予寨主,再替大家在官府里給兄弟重新立個清白文書,然后寨主用這筆錢尋個地方買個莊子,也好安置你這些兄弟……要是寨主信不過我,我可以在這里當眾立誓。”
活人張撫著下巴還在思索,他旁邊的頭目已經不耐煩地說道:“立誓有個屁用!在官府給我們立個清白文書?怕是想讓官府來抓人更方便一些吧!”
袁瀾把手一攤,對活人張說道:“既然張寨主的兄弟信不過我,那就算袁某沒說過。我落在你們手里,也沒多的話好說。我就問張寨主一件事——我落在你們手里,能不能拿錢把我贖回去……”說著話目光在一眾被土匪圍起來的馱夫客商中一掃,狠了心不去理會那些眼巴巴望著自己的人,問道,“我和我的兩個隨從,要多少錢?”
活人張沉吟半天,才說道:“一千兩黃金。”
“好,就一千兩黃金。”袁瀾連價也沒還便截口說道,“只是一千兩黃金不是小數目,即便有我的親筆書信,我家里也未必肯相信;況且一千兩黃金一時間也湊不齊,要是換作銀錠或者銅錢,這么一大筆錢又怕路上有閃失……”他略一思索,就指了自己一個隨從說,“可以讓他拿著我的書信和印信去臨近幾個大點的州府,先從各家與永盛昌有來往的商號里挪借。”
活人張冷笑道:“還以為袁大東家經營那么大的生意,說話做事都該爽快,原來不過如此。我這些兄弟都不識字,你書信里露了風聲怎么辦?你只管寫書信,我找兄弟去送,信不信由得他們,他們要不把你當回事,我自然不會留著兩張吃閑飯的嘴。”左右看看,就把商隊副管事喊過來,“有紙筆沒有?袁大東家要寫書信。快去找來!”又對袁瀾說,“你盡管把這里的事都寫上,告訴他們,不單只你被我綁了,還有這些人,每個人都要拿錢來贖。還有!六十天里看不見錢,就不用來了。”抬起頭,就看見除過幾個看守著馱夫客商的手下,其他人都還滿臉紅光地在馱架間翻騰,個個腰間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立時破口大罵,“造你娘的,還不趕緊拾掇東西走?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快點收拾!”
活人張吼了這一聲,就有匪徒猶猶豫豫地過來攆馱夫去牽馬,也有人走兩步,回頭一見別人還在翻騰,就又倒回去繼續尋私財。這一下連過來辦正事的人也扔下馱夫馬匹不管不顧。活人張喊了幾聲,也沒幾個人聽,三當家揮著馬鞭抽得啪啪響,也沒人拿他真當回事。活人張一腳踢開了一個擋路的馱夫,嘴里罵罵咧咧,邁開步子就準備過去教訓這些混帳。
他剛剛跨出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大頭領小心!”糟糕!腦子里將將閃過這個念頭,他就急忙朝旁邊一躥,右腿忽地向后一蹬——這一招虎擺尾救過他好幾次命,再了得的英雄漢也得先讓過他這一腳,要不然就是骨斷筋折,可這百試不爽的救命絕技偏偏今天落了空,腿還沒撩起來使上勁,他就覺得脖子一緊,一條胳膊已經箍住了他的頸項。他兩手扳住那胳膊一用力,滿心以為那人拿不住自己,誰知道那條胳膊只是略微松了一些,隨即又箍得更緊,反倒是他自己一口氣沒喘上來,登時就覺得胸膛里空空蕩蕩,臉皮脹得發木發麻,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到頭上,連眼神都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就瞥見山寨二當家舞著刀花從一旁撲上來,蓬蓬當啷幾聲響,又滿臉是血地被人扔出去;兩個心腹提著刀要過來幫忙,才邁步就被三四個不要命的馱夫擋住,被幾雙手連拖帶拽地摁倒在地。不過也幸好有這一通忙亂,不遠處三當家已經張弓搭箭對準擒住自己的人;弟兄們也都從最初的驚愕中醒過神,丟下手里的物件把這里圍成一個圈,只是怕傷了自己的性命,不敢逼得太緊,只是把著刀槍徐徐擁上來。
“放開我們大當家!”
那人倒是聽話,三當家話音未落那條胳膊就松了勁,幾乎快被憋得斷氣的活人張剛想掙開,就感到一股涼氣抵著自己的下頜輕輕一拉,瞬間那股冰涼的氣息就從頸項處浸進來,從頭頂一直彌漫到全身,然后便聽得背后那人說道:“你敢再動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