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男人說不點燈,蓮娘就沒問為什么,摸索著坐在炕頭穿衣衫。男人家的衣服簡單,商成套上老棉褲,隨手在炕上摸了條帶子朝腰上一系,也沒穿內衫和襖子,拽過出門攬工做活時的老羊皮襖朝身上一披,遲疑了一下,就掀了簾子出去。他本想帶著刀子防身,轉念一想又覺得多余,要是假和尚的事情東窗事發,官府派人來捉拿自己歸案,而二丫是衙門捕快派來賺他開門的,他帶不帶刀子的結果都是一樣。況且就他這院落的矮墻,手扒墻頭一聳身就能進來,又何必讓個女娃把門拍得啪啪響一一這不是給他通風報信么?
院子里的光線倒比屋子里強得多。月亮在深邃幽藍的夜空中露著半邊臉,在無數星斗的陪伴下,冷冷地注視著大地發生的一切。遠處光禿禿的老槐樹上鴉雀不驚。對面的姚三家里屋窗戶上還映著晃動的人影,他還沒滿月的兒子哇哇地嚎哭著,聲音既清脆又洪亮。幾家鄰居的狗只是在剛才二丫拍門時喑喑嗚嗚地咕嚕了幾聲,現在已經沒了聲氣,估計是又回到溫暖的狗窩里睡覺去了。
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門外應該沒埋伏著拿人的差役。
他那顆已經懸到嗓子眼的心這才慢慢地放下來,快走幾步到院門口卸了門栓打開門一一敲門的人就是二丫。她還帶著兩個妹妹招弟和四丫。兩個娃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姐姐哭她們就扯著姐姐的襖角跟著哭,黑咕隆咚地突然看見半天沒動靜的院門突然打開,然后就一個黑黝黝的高大人影立在面前,登時連哭也忘記了,都瞪圓了眼睛傻呆呆地仰望著商成。
“和尚大哥……”商成在里面取門拴的時候,二丫就已經不哭了,此時陡然看見商成,嘴一咧,淚水立刻跟著落下來。“和尚大哥……”
看見她落淚,連驚帶嚇的招弟四丫立刻扁了嘴要放嗓子。
商成趕緊說:“先別哭!有啥事進屋說!”就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小女娃,領先進院子朝堂屋走。
蓮娘已經胡亂穿好了衣衫,堂屋里也點起了油燈,商成把兩個娃娃放下,伸手就在桌上替山娃子女兒預備的一堆吃食里抓了一把,也不管兩個小家伙拿不拿得下,全都塞在她倆手里,頭也沒抬就對蓮娘說:“你去把院門拴上,然后帶她倆進里屋哄著,這里我和二丫說。”他想,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稍微一聲咳嗽就能傳出去半天巷子,可不能把四鄰都吵醒,要是二丫帶來啥要緊消息要命事情,更是不能驚動其他人!招弟四丫更得避著,免得倆任事不懂的小家伙聽了之后出去被別人套出話來……
蓮娘沒言傳就照著他的話做了。
商成等堂屋里就剩他和二丫,才問道:“出啥事了?”
二丫一直站在腳地里抹眼淚,聽他詢問,帶著哭音就說道:“我爹……娘……走了……娘也走啦……還有馬車……老宋不在了……”她邊抽噎邊說話,好端端一句話立刻截作幾段,有些字連個音節也沒有透出來,就被她再咽回去。
為了讓她平靜一些,商成讓她先坐下來,再把裹在舊棉絮做的暖套里的茶湯壺里倒出碗溫水放她手里,伸手在她亂糟糟的頭發上親切地摸了摸,說:“你別急,先喝口水,慢慢說。家里出啥事了?”
“我爹娘都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們臨走和你說啥沒有?”
“沒……”
問了半天,商成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先是有人深更半夜來找她爹,然后她爹吼叫人套馬車時聲都變了調,她娘一直在搶天蹌地地嚎;等二丫聽到動靜跑出來時,馬車早就沒了蹤影,只剩下幾聲馬蹄踩在凍得瓷實的硬地上的噠噠聲……
聽完二丫的講述,商成皺起了眉頭。他一邊安慰二丫,一邊思考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故事里的關鍵問題。首先,誰這么晚了會來找霍士其?他馬上想到來人是衙門里的人。要是這樣,不是霍士其經手的差事出了大差錯,就是衙門里出了大亂子。后一種可能幾乎馬上就被他排除了。霍士其在衙門的兵科辦差,這個部門只管與兵事有關的征兵征役鄉勇訓練和選調,相當于縣衙的武裝部,既不管錢糧也不管刑律,衙門出再大的亂子,也難得波及這部門。相比之下,前一種情況的可能性倒是相當大一一難道說霍士其在差事里亂伸手,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或者,他替自己偽造戶籍材料的事情被人揭發出來了?
想到這里,他的心猛然揪緊了。要真是戶籍身份的事情,他自己吃官司是小事,只怕還要牽連進來不少人,霍家柳家還有高小三以及高小三丈人一家幾兄弟,都會被連累……自首的念頭緊跟著就冒出來一一那,蓮娘怎么辦?
不可能是這事!他馬上在心里安慰自己。誰吃飽了撐的去翻這半年前的舊簿冊?可……可是,要不是這事,那就只能是霍士其貪墨錢糧被人抓了現行。這更可怕!在如今闔燕山衛上上下下都在積糧備戰的情勢下,霍士其要真做出這樣的事,那已經不是砍不砍頭的問題了,而是就地砍頭還是收押后審了再砍的問題……而且聽二丫描述她娘當時悲慘凄涼的光景,倒真象是霍士其出事了。可這種時候,十七嬸子她不趕緊去通關系找人說情,反而尋死覓活地跟著男人一起走,是個什么意思?又能起個什么作用?
他思索著問道:“來找你爹的人,你見著沒?穿啥衣服?”
“沒……”經過他半天勸說安慰,二丫說話時雖然還紅著眼圈,情緒也很低落,不過已經不象剛才那樣一說話就哆嗦抽噎了。“沒看見人,就聽見他們拍門……”
“你仔細想想,他們拍門時怎么說的?”
二丫低著頭想了想,說:“好象就是喊開門,一直在喊,聲音很大……”她是個貪杯的姑娘,晚上人多熱鬧,霍士其兩口子和柳老柱又揭過了隔閡,大人們光顧著說話,誰也沒管她,她就偷偷摸摸地多喝了幾碗,睡下時已經醉得不成樣,那倆人拍門拍得山響,也沒能把她徹底吵醒;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來人一直在喊“霍家老爺快開門!”
“他們喊的是‘霍家老爺’?”
二丫肯定地點點頭。
看來不是衙門里的事。要是衙門里來的人,他們不會這樣客氣。既然不是衙門里的人,那么來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一一他們和霍士其非親即友!霍家氏族里的人不大可能,他們和霍士其的關系最近才好轉,即便族里出什么大事,一時半刻也不會指望他;況且霍家人有頭有臉的幾乎都在集鎮里,要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霍士其也不可能跑去套馬車。路遠才要用上馬車,事情肯定發生在遠地方;遠地方,出事情的人和霍士其的關系還挺密切,那就只能是縣城里的霍六或者大丫……
再想到十七嬸子的嚎哭……
難道說大丫她……
商成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不敢往下再想,強自攝住心神,問道:“他們還說過什么?你爹你娘又說過什么?你把能記得的每一句話都告訴我,不管是誰說的!越詳盡越好!”
可二丫記得的就是這么一句“霍老爺開門”,別的就只是她娘的哭聲和她爹氣急敗壞的吼叫。
這時候蓮娘已經在里屋把招弟和四丫兩個小丫頭都哄睡了,出來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大丫生病了。”商成沒敢把他推想出的可能說出來。“十七叔和嬸子都進城去探望她。他們走得急,沒來得及和二丫說,她還直當叔和嬸子出事了哩。”他現在才發現自己拿來系褲腰的帶子竟然是蓮娘的褲腰帶。好在二丫是個粗心姑娘,驚慌失措下壓根沒注意到這些教人尷尬的細節。
商成站起來,對滿臉狐疑的妻子說:“你和二丫他們睡里屋,我去偏屋睡。明天我進城去看看到底是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