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軍報,商成就覺得燕山行營的來頭不小,可沒想到這行營的轄制范圍不單是燕山全境,還涵括渤海定晉兩衛各一部,而范全一句“所有官吏軍民并各有司”,更是教他眉頭驀然蹙成一團一一這行營竟然是戰略方向的最高軍政指揮機關!
他撫著臉頰上有些發熱的傷疤,腦子里飛快地消化著范全的話。既然只有在某個戰略方向上才會設立行營統一協調指揮,那么沸沸揚揚傳了半年多的大趙要對突竭茨人興兵,便肯定不是一次簡單的軍事行動。再想到從中原絡繹不絕運來的糧秣軍械等各種物資,兀立在南關大營里那一幢幢矮猶自空蕩蕩的大倉庫,燕山衛左中右三軍各部頻繁的人事調動……很顯然,一場大規模大范圍的戰爭正在醞釀準備之中。
之前有幾個問題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突竭茨人在燕山東路的搶劫和掠奪看起來就象一次精心策劃的軍事行動?為什么他們會在一次僅僅是為了掠奪和破壞的行動里出動大帳兵這樣的精銳?他們又為什么會冒著惡劣天氣影響而把主力投入到沒多大油水的南線,卻在更加繁華富庶的端州方向實施佯動?如今這些問題有了合乎邏輯的解釋一一突竭茨的主要目標就是南關大營,就是南關大營里的糧食和物資,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延緩大趙的戰爭準備。事實上突竭茨人只差一點就成功了。趙軍的主力都被吸引到端州城下,而屹縣方向只有一千多衛軍和兩千出頭的鄉勇壯丁,而且這些兵士鄉勇零散地分散在各處堡寨關隘里,面對來勢洶洶的敵人,他們根本就形不成有效的防御,要不是一場連綿的春雨和泥濘的道路拖住了突竭茨人的腳步,南關大營絕不可能幸免。最后突竭茨人只比從南鄭過來的大趙援軍早到了一步,從而不得不把相當一部分兵力投入到對援軍的阻擊中。也正因為這樣,他和他的戰友們才能堅持到最后,成功地保住了丙字營,也保住了南關大營。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僥幸啊!幸虧有一場春雨,幸虧道路難行,也幸虧南鄭方向的援軍及時趕到,不然屹縣就會成為第二個北鄭一一軍報上說,原本一萬一千三百戶六萬四千人口的北鄭,戰后統計止余八千人不到,偌大的縣城里只有七個活人……
每當他憶起這條消息,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到處是殘垣斷壁的北鄭縣城,凄涼悲傷的慘狀和他記憶中熱鬧鼎沸的北鄭縣城重疊在一起,不停地在他腦海里交替閃現。他在心底里發出一聲沉重地嘆息。他為那些在那些在戰爭中遭遇不幸的人們感到悲傷,這些人里面有他的朋友,有他的親人,還有他的妻子……
他被難以名狀的痛苦和仇恨緊緊地包裹著,幾乎不能呼吸。
突竭茨狗,你們等著!
“砰”地一聲響,他攥緊的拳頭重重地砸在席榻上,把屋子里幾個正在專注地聽姬正說話的人都嚇嚇了一跳。他自己也被驚醒過來,見大家都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嘴角抽搐了一下,對姬正說道:“沒事,你繼續說。”
這里的人都知道蓮娘被突竭茨人擄走的事情,瞧他神情冷峻臉色發青眼底里陰冷一片,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范全欠身說道:“大人放心,夫人是吉人,自有老天爺保佑,如今不過是遭遇些小厄難,肯定不會有大關礙,早晚是要和大人團聚的。大人學過佛,自然知道佛家有云,人生在世須經磨難困苦最后才能大道圓滿。如今最要緊的事情是大人要保重身體,安心休養,我和老姬還在盼著大人大好之后,領著我們去草原上風光一回。”說著話對姬正使個眼色,倆人一同站起來。“今天過來就想看看大人,這許多日子,不見校尉的面,我和老姬的心里總是有些不安寧。如今看大人身體大有起色,我們也就放心了。天色也不早了,營盤里還有一堆破事,要不,我和老姬就改天再來探望大人?反正大營離這里近,打個來回也不過個把時辰,什么時候大人想我們了,打發個人來說一聲,我們是隨叫隨到。”
商成擺下手說道:“你們都坐。軍營里那些雜事我也知道一些,貳哨隊長們就能處理,不用你們找這理由來誆騙我。”他揉著剛剛砸得生疼的右手,既象是感慨又象是攀扯家常,對兩個哨長道,“你們不知道,這靜臥休養比鄉勇操練還他娘的磨人精神一一平常連個說話人都沒有,天天都得躺在這席榻上數時辰,能把人的頭發都熬白。除了看軍報,什么新鮮事都看不到也聽不到,簡直就是個睜眼瞎。偏偏這軍報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帳書記眷抄的,一筆臭字竟然比我的字還丑,伸胳膊踢腿的,十個字里倒有八個字靠猜!”
聽他抱怨,兩個哨長對視一眼,一起笑起來。商成的一番話簡直是說到他們的心坎上了。他們都是十三四歲便吃糧當兵的人,十幾年下來從小兵熬到哨長,軍營早就是自己的第二個家,感情也是深厚無比。姬正坐在座位上說道:“大人說的話我是深有感受。那年我騎馬摔斷了腿,在炕上躺了足足八個月,也把我婆娘足足罵了八個月。一一兩位小姐別笑,這是真事,不信你們問老范。其實我婆娘長得還是不賴,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幾個月里我是越瞧她越不順心意,越瞧她吧她人越丑,忍不住就罵上了。天天罵,睜開眼就罵,吃了飯碗一丟抹了嘴還罵,一罵就罵了大半年。說起來這事也真他娘的怪,等我腿好了,能走能跑了,婆娘又長回去了,瞧著又順我心意了……”
他故事還沒講完,幾個人已經笑起來,連一直神色郁郁的霍士其也禁不住一個莞爾。可笑紋剛剛爬上他的嘴角便消失了,他還是一付愁苦的模樣。面對月兒,面對商成,他怎么笑得出來?柳老柱死在由梁川,他這個作弟弟的人沒能耐,連兄長的尸首都沒尋回來,月兒頭上扎抓髻的白布條就象扎在他胸口上一樣;蓮娘被突竭茨狗擄走,至今生死未卜,看著商成臉上揮之不去的痛苦陰霾,他就象胸口上被刀割一般難受。尤其是蓮娘的遭遇,更讓他覺得自己無顏面對商成。他本該在頭一天就把蓮娘一家帶回縣城的,他本該堅持自己的主意,不該讓丈人帶上那些箱籠包裹的,要是婆娘的爹不疼惜他那些破壇爛罐,馬車上騰出來的地方足夠坐下蓮娘和師母還有范翔的一雙兒女,這樣他們就不會再在莊子里呆一個晚上。只是一個晚上啊,就什么都變了……
他知道,商成話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說的就是他。自打商成回來養傷,自打官上撥銀錢給商成起宅院,他來這里的次數不少,可和商成朝面的機會不多,即便偶然撞上,他也馬上找個理由告辭。他這是在躲著商成。他害怕見到商成。他覺得自己沒臉面和商成說話。他心里有愧……
他怎么就讓老丈人的壇壇罐罐占了別人的活命機會呢?而且這“別人”還是他的親人。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說都算是個精明人,怎么就這么混帳呢?怎么就接連做出這么些混帳事呢?
今天輪到他歇沐休,不用去衙門里當差,一大早他就過來門上看看有沒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幫忙。商成還在作養身體,幾乎不管事,門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月兒在拿主意;可月兒再歷練能干,畢竟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閨女,有些事情她處置不來,也不知道怎么處置,這時候他這個當叔的必須出面來解決。在比他女婿的宅院還大三分的商府里巡視一圈,又把該交代該注意的事項都和月兒交代好,正說要回家,迎面就撞上姬正和范全。兩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從八品軍官一口一個“十七叔”叫得好不親熱,不由分說就拉著他來見商成。
唉,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苦惱啊。他還有什么顏面來見他們的校尉大人啊……
如今他坐在這書房里,別人說話他就假裝在聽,別人笑他就在臉上擠出幾分笑容,度日如年一般地忍受著煎熬。尤其是他總覺得商成時不時地望他一眼,目光里有責問有譏誚有不屑還有鄙夷,好幾回都讓他忍不住動了拔腿就跑的念頭。
“……行營總管是上柱國蕭堅蕭老將軍,副總管一個是咱們燕山衛的提督李將軍,另外一個是右神威軍的楊度楊將軍。”姬正和范全還在賣弄他們從提督府聽來的消息。“澧源大營的右神威軍和右驃騎軍,下半年也要開拔到咱們燕山來……”
商成驀地咳嗽一聲,撩起眼皮狠狠瞪姬正和范全一眼。這倆家伙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連大軍的動向都敢張著嘴巴隨意亂說?雖然說這屋子里沒有一個信不過的人,可又有誰知道會不會有人也學他們倆的模樣,出去亂賣弄?
見兩個部下總算曉事,都煞住了嘴,商成才轉頭問霍士其道:“十七叔,最近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