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士其正神不守舍地坐在首座客位里胡思亂想,聽商成一聲咳嗽冷不丁把話題轉到自己頭上,嘴里胡亂支吾道:“啊?是呀,忙,衙門里事情更多,人手又不夠……”說了兩句,他神情漸漸緩和下來,言語也流暢起來。“縣里四成五的村寨集鎮遭了突竭茨狗的禍害,各處死傷殘疾都要登記造冊,死了的官上要貼補喪葬錢,傷了的官上要給延醫抓藥,鄉里報上來的孤兒獨翁也要查驗,合了律條前例都要發一份口糧月錢,這些都是等不得的事情,需要一一分駁清楚。失蹤的人口也要甄別,被擄走又被救回來的要遣送,歿在荒郊野地里的也要督著各鄉里尋索到收殮入土一一春夏時節地氣彌盛,最怕的就是傳疫,稍不留心就會釀出大患。過了兵的村寨田里的青苗大都荒了,也要分別查勘田畝厘定人頭戶籍,即時派糧賑濟。大軍過境,從屹縣到如其寨,都有屹縣子弟跟隨支應,全縣為大軍出工出役約有十萬個,該補錢糧的補錢糧,該勾徭役的勾徭役,也不能馬虎。最重要的一樁緊要是鄉勇壯丁的犒賞。兩個月的戰事,全縣死傷鄉勇壯丁一千六百余人,他們的撫恤賞賜要分出等次,該敘功的敘功,該賞錢的賞錢,功勞小的免賦除役,功勞大的可能還要授田……”
商成本來是怕姬范二人不知輕重隨口拿軍情要務來談資,這才轉移話題,哪知道他輕飄飄一句話,竟然引出霍士其洋洋灑灑一大篇文章,聽著聽著也漸漸有興趣,見霍士其說得口渴端杯子喝水,便插口問道:“授田,是怎么個授法?”
“早唐舊例是兩顆首級換一畝上田,三顆兩畝,四顆四畝,如此盈倍類推。后來官田流失日盛一日,官上拿不出田來授功,這條辦法也推行不下去,鄉勇壯丁沒了想頭,也不肯出力死戰,‘賞功授田法’最后便只剩個虛殼。國朝初改了辦法,凡鄉勇壯丁出戰,一律由軍地兩級合并議功,然后依敘功高低授田賞錢。不過歷來都是賞錢多賞田少……”
商成皺起眉頭問道:“賞錢多賞田少,這又是什么說法?”
霍士其還沒開口,范全已經在一旁笑起來,道:“大人莫非不知道這勛田是永不納糧的?”
霍士其說道:“范哨所說就是賞錢不賞田的一條緣由。國朝太宗皇帝時有過詔令,領勛田者即同官身,所以勛田其實又是身份。正是因為勛田有這一條好處,所以價錢比平常田畝高出一二十倍也不止。燕州端州這些地方的勛田價錢更高,一畝便抵平常田地數十畝。聽說上京平原府左近的勛田更是能當數千貫。可即便有萬金也買不來一畝勛田。這勛田一來少一一大趙立國百年,全端州治下勛田也不及三十畝。這還是在邊關,中原內地的勛田更是罕能一見,有的地方連州跨府十幾個縣也沒有一畝勛田。二來有勛田的人家誰舍得把它拿出來發賣?所以偶有零星勛田拿出來變賣的,往往會引來數十上百家大戶大破頭地爭搶。我記得前年渠州有家孽子不孝,把祖宗傳下來的一畝勛田拿出來發賣,結果消息一出,不單驚動鄰近州縣,連泉州都有巨富之家攜萬金不遠千里登門求購,據說當時拉銅錢的馬車從那蘗子家門口一直排出三里多地。”
簡簡單單兩三句話,霍士其便把渠州城當年的盛況展現在眾人面前。除了埋頭思忖的商成,屋子里的人連帶兩個半大的女娃,都是一付悠然神往的神情。
商成一面聽霍士其說話,一面皺著眉頭在腦海里搜尋唐朝時有沒有授勛田的制度。他記得唐朝在中唐之前實行的是府兵制度,卻對“勛田”沒印象。他知道唐初的府兵們平時務農,農閑訓練,被朝廷征發時,盔甲兵器糧草都需要自己準備;而中唐以后,一方面因為府兵自身的負擔太重,不少人寧可放棄自耕農身份也不愿承擔府兵義務,另一方面中唐以后土地兼并問題日益嚴重,作為府兵兵源的自耕農迅速減少,國家為了補充兵員,不得不采取招募的辦法來解決兵源的問題,從此募兵制正式代替世兵制,走上歷史舞臺。可他不記得哪本書上聽到過“早唐舊例的勛田”。而且他把自己所知道的軍事歷史知識全都濾過一遍,也再都回憶不起哪朝哪代有過永不納糧的勛田。
他想不出個眉目,就問道:“十七叔,都是勛田,怎么屹縣這邊的價錢遠不及端州燕州的勛田價錢?”
霍士其斂容肅然道:“君死國,士死土。”
這樣一說商成便明白了。勛田是不是納稅并不重要,關鍵是它象征著很高的榮耀,而勛田的主人在接受這份榮耀的同時,他也要背負起守土的責任。“士死土”,就是說勛田的主人面對危難是不能回避退讓的,哪怕是死,也不能后退半步。那么屹縣的勛田沒有燕州的勛田價高就能理解了一一畢竟燕州是衛治,突竭茨人等閑打不到那里去。
他猛地記起一樁事。前頭太和鎮汪家滿門大小連仆役一共七十三口,都是力戰突竭茨大軍而死,難道說這汪家就有勛田?
霍士其點點頭,說:“汪家太翁用十一顆突竭茨狗的首級換了一畝勛田。”他閉著眼睛喟然一聲嘆息,道,“北鄭的劉家和關家也有勛田;兩家人加起來有三百余口,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女人。”
他先提到“君死國士死土”時,屋子里的氣氛就有些壓抑,又說起北鄭縣劉關兩家,大家的情緒更是低落。尤其是月兒和杏兒,她們至親的親人全都在戰火中罹難,如今再聽到別人的悲慘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苦難,忍不住都在暗暗地抹眼淚。
商成沉默半晌,長長地吁了口氣,轉頭問范全和姬正:“你們呢?打了十幾年仗,總該掙下一畝半畝的勛田?”
范全馬上沮喪地搖搖頭。
姬正坐在椅子里抓耳撓腮,眼珠子骨碌亂轉,吞著口水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到底沒能忍住,咧著大嘴道,“我就快要有了。前頭奪回廣平驛時我立了大功,提督府里傳出消息,功勞已經議定了,我給兒孫們掙得一畝勛田。”
看范全盯著姬正滿臉都是羨慕的神情,商成便知道這一回范全沒撈到足夠的功勞換勛田,正想說兩句寬慰話,姬正突然又說道:“有件事,本來是不想告訴大人的,不過既然說到了勛田,我覺得要是不說也不合適一一”他扭臉望范全一眼,看范全不反對,就在椅子里欠下身說道,“李將軍上月已經把功勞簿報到提督府,咱們丙字營擊殺兩名大撒目一名撒目的功勞也在上面,不過……”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么。
商成霍士其還有月兒和杏兒都望著他,等著他把“不過”后面的話講出來。
“不過李大將軍只把一個大撒目和一個撒目的功勞給了咱們丙字營,重新拿下營盤的功勞咱們也只有一半……”
商成兩道濃黑的眉毛突地一跳,目光幽幽望定姬正,隔半時才輕聲問道:“其余的功勞給誰了?”
“聽說是分給了左軍的小李將軍。”
“誰?”
“左軍的建輝右尉李真,也是個營校尉,是李將軍的族侄。”姬正語氣平靜地說道,好象他說的是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這個李真是李大將軍的親侄子。就是咱們燕山衛的提督李大將軍。”
看商成靠坐在席榻上不言語,范全說道:“我和老姬也是昨天晚上才在酒桌上知道這件事,今天就急著趕來和大人說一聲。”他耷拉下眼眉,避開商成望著自己的兩道咄咄目光。“我們過來倒不是想讓大人為全營將士爭這口氣一一李慎這個人歷來就是這樣,連他自己的右軍里都有不少人恨他。”他和姬正雖然責在防守南關大營,暫時歸右軍轄制,但是他們不是在李慎說了算的右軍里作軍官,評論起李慎來根本沒有什么忌諱。“我們就是想先和大人通個聲氣,好讓大人知道,這份功勞咱們不要也罷。大人千萬不要在李慎面前爭功一一這家伙為人處事向來就心狠手辣,無論是誰,只要逆了他的心意,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這話商成相信。他一時還看不出來右軍司馬李慎都有些什么本事,但是“剛愎自用”這個性格是跑不掉的。當初援軍一到,他就給李慎建議,派一隊悍勇敢死之士,由燕山山脈中的山道小路經渤海衛,悄悄繞到如其寨的后面掐斷突竭茨人的歸路,來個關門打狗,結果被李慎斥為“狂妄”;突竭茨人逃跑的跡象剛剛顯露,他又和另外兩個營校尉提出分兵,一部吊著突竭茨人銜尾追擊,一部走小路直插廣平驛,力爭把突竭茨大軍阻截在廣平關里,又被斥為“不知兵”。李慎認為,突竭茨人是撤退而不是潰退,貿然分兵只能給敵人留下各個擊破的機會。結果后來審訊俘虜才知道,整個端州戰役期間,留守廣平關的突竭茨人最多時也不過三百人。商成他們還希望李慎修改突襲趙集的計劃,直接用兩營人馬攻打拱阡關,也被李慎拒絕了,結果南路趙軍不得不在突竭茨人的嚴密布防下強攻拱阡關,付出了數百人的沉重代價之后,僅僅收獲一個什么用都沒有的關隘……
看兩個軍官都是一臉的誠摯,商成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一一人家這是真心實意地關心自己呀。說句實在話,其實他和姬范二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前后連十天都不到,而且除了帶著他們去留血去拼命,他也沒給過他們什么好處,可他們倆竟然不顧自己的功勞被侵吞,反而先替自己考慮,這份情誼不能不教他感動。
就奔著姬正范全兩個人的情誼,他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讓人把丙字營的功勞給吞沒了,不然的話他怎么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交代,又怎么去面對活下來的人?
這份功勞開始要爭!這是丙字營全體參戰兵勇的功勞,為什么憑白無故給個什么李真李假的人?
倒是霍士其很冷靜,他把兩個軍官勸住。爭功勞又不一定非得比誰嗓門大,何況爭來這份功勞又能怎么樣?李真的叔父可是提督大人,就算商成他們拿回了自己的功勞,提督大人也未必就會給他們這份功勞一一他完全可以把南關大營丙字營的功勞簿束之高閣呀。別忘了,在燕山這塊土地上,一切都是提督大人說了算。
“那就這樣算了?”姬正翻著眼皮說道。這種虛功冒領的事情他聽多了見多了也經歷多了,生氣歸生氣,但是也拿這種事情沒辦法,只是商成幾句話就勾起了他的往事,郁悶在心頭十來年的邪火終于爆發出來,現在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遭他娘皮!我們在前面流血拼命,憑什么讓那小兔崽子一上來就捎走這么大一塊白面餅子,還舀走這么大一勺子肉湯?”
霍士其乜著姬正脹得紫紅發黑的臉膛冷哼一聲,再不開口。
范全先勸姬正消消火氣,又對霍士其道:“十七叔,你有什么好主意就盡管說出來,大家一起斟酌,不管成不成,我和老姬還有丙字營的全體將士都承你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