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山三天前和包坎兩人秘密潛回中寨調兵。他原本以為,下寨和中寨相隔不過四十里地,一天時間足以打個來回,再算上他在中寨挑選人手和在關家尤家預先布置的時間,兩天兩夜二十四個時辰足夠。誰料想這寒天冬地的風雪不僅掩蓋了邊軍的行動,也讓兩座軍寨間的道路變得泥濘艱難,他趕回中寨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一口熱飯都沒顧上吃,他先拿著商成的官憑玉佩去招集自己的部屬,接著卸掉中寨幾名執事軍官的差使,又把軍寨里原馬直邊軍集中到一起統統看管起來,便帶了四什人冒雨望回走,趁黑夜圍了關家大院一一軍令里說得清清楚楚,為了全殲土匪,他可以對關家尤家“便宜行事”,一切后果由馬直西寨指揮商成承擔。好在關尤兩家人還掂量得出“通匪”是個什么樣的罪名,他帶著邊軍一現身,兩家人立刻表示會傾力相助,為邊軍行動提供一切方便。不僅如此,兩家人還主動提出來,可以派出本家近支子侄協助邊軍剿匪。就孫仲山個人而言,他很情愿接受這個提議,事實上這也解決了一直讓他撓頭的大問題一一他的兵力不足。他從如其帶過來的一哨兵本來就不是滿員編制,只有十五個伍,如今既要負責中寨的安全警戒,又要留下人手看管馬直邊軍防備他們和土匪通氣,他幾乎是在絞盡腦汁之后才總算抽出四十個兵。靠這點人手,想奪土匪的寨子只能靠偷襲,但是他不能不設想一種可能性,一旦行藏被土匪察覺,偷寨不成的話,又該怎么辦?圍攻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強攻臨時又沒有梯索弓弩等器械;暫時撤離?既墜了邊軍銳氣,又會讓土匪氣焰大張……可對關尤兩家人的提議,他沒有權利作決定,只能留下兩什人監視兩家人的舉動,自己帶著二十個兵和兩家人的頭面人物回下寨。
他本打算一見到商成的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合盤托出,但是商成竟然沒見他的面,只讓趙石頭過來傳話:先吃飯,然后連他帶兵士通通都先洗個熱水澡,再到后院說話。
等孫仲山把一切安置停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他這才領著兩個神色不安又故作鎮定的鄉紳到了商成在下寨臨時的落腳院落。
院落門口已經換成他從中寨帶來的軍士,看是他帶著人,兩個兵只朝他略一點頭便讓他們進去,進了門走兩步就進了正房。正房不大,比尋常大戶人家的堂屋還稍有不足,低梁窄戶得顯得有幾分局促,屋子里只在炕上的矮腳小方桌上點著一盞油燈,門口又站著兩個目不斜視的衛兵,昏黃光影中就看見兩名下寨軍官金喜和錢老三都是一身整齊的戎裝,目光平視表情肅穆,腰桿筆挺端坐在炕前腳地里。西馬直川軍政首腦、正七品上歸德校尉商成,眼下就坐在炕桌后面,瞪著兩個鄉紳一言不發。燈火搖曳,他的臉色也是昏暗陰晴不定,刀疤就象一條忽隱忽現的蛇爬在他臉頰。
兩個鄉紳大概還沒見過商成這樣大的官,又或者是被屋子里的陰森氣氛鎮住了,孫仲山剛剛開口說“大人,他們是……”兩個人腿一軟都已經跪下去,連連叩頭,嘴里說道:“小民關繇、尤則,拜見校尉指揮大人……”
他們的舉動倒讓商成楞住了。他讓石頭傳的話是教孫仲山過來商量剿匪的軍務,根本沒想到兩個地主土豪也會跟來,而且這倆人一人是里正一個是耆長,都是地方有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沒有勛階官職,也用著給他行這樣大的禮,更遑論關家還是有勛田的莊戶,這家戶族的家長即使是撞見提督本人,也用不著下跪。況且這里是軍營,只要不是違背軍種禁令,誰看見商成都是橫臂行個軍禮。
商成發楞,金喜和錢老三也是發怔,半天才看見商成拿眼神一個勁給他們示意,于是過去一人攙扶起一個。兩個鄉紳兀自喋喋不休。
他們的鄉音又急又快,商成本來就聽不大懂,心頭惦記著土匪的事情也不耐煩聽,看兩個家伙坐在條凳上還不安分,不停地站起來打拱作揖,就說道:“你們先坐,等會我有事情要問你們。”
他的話不咸不淡,關繇和尤則一時也不知道他要問什么,趕緊躬身說道:“不敢,不敢,只要是我們知道的事情,一定及時告知大人。”直到被金喜一再用眼神警告,他們才惶恐地煞住嘴。
商成也不理他們,直截問孫仲山事情進展得怎么樣。
孫仲山在胡凳上欠身說道:“中寨的事情已經按大人的指示處置妥當,只是臨時來不及斟別老人們可不可靠,所以我能抽得出來的人手不多,只帶了四十人。一一兩什人預備扮作馱夫去奪寨門,兩什人跟我來了下寨。”他剛剛飽食一頓,又洗過熱水澡換過干凈衣服,周身的寒氣一驅而盡,如今坐在這溫暖的正屋里,舒服得黑臉膛也泛著紅光,坐在胡凳上侃侃而談,“因為雪大阻隔了道路,土匪又臨時提出要六對大紅喜燭一時不容易籌辦,所以尤家給土匪送‘孝敬’的日期……”聽他提到自家,尤則立刻蹦起來大聲喊冤,“大人明鑒啦,我們也不情愿給土匪送東西啊!”孫仲山沒有停頓繼續說道,“……日期向后挪了五日,馱隊要等六天后才會進山。尤耆長不僅答應讓咱們的人扮作馱夫混進去,還和關里正一道提議,他們兩家選派親信子弟,協同咱們一同剿滅匪徒。”
商成哦了一聲,轉臉望著兩個鄉紳:“倒是要感謝兩位了。你們能派出來多少人?”
關尤二人馬上站起來說:“應該的,應該的,協助官兵綏靖地方,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以前是我們糊涂,竟然和土匪合作,今后再也不回做這種事了……”兩人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向孫仲山表示感謝。
孫仲山急忙對兩個家伙說:“大人在問你們話!”
關尤二人這才停下逢迎,卻又為誰來回話而相互謙讓一番,直到看見商成面孔陰沉似水,眼神里掠過一絲不豫,關繇才站起來躬身說道:“回大人話,我們關……我們兩家,一共挑選出二十七名精壯后生,隨時聽候大人的調遣。這些人都是鄉勇,有幾個今年春天還打過突竭茨人,陣前廝殺時能明白進退的號令。雖然這些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弟,但是斬草除根是剿滅土匪的關鍵,為防消息走漏,這二十七人已經在我關家宅院另辟獨院暫住,飯食湯水都由兩個在我關家做幾十年的老仆派送。”
商成臉上總算露出點笑容。他現在只怕一件事,就是怕消息走漏土匪有所防備,那樣不管這股土匪是臨寨據守還是棄寨流竄,都會造成很大的麻煩。至于人手不夠兵力不足的問題,他倒不是特別擔心。下決心要改正的金喜和錢老三本來在軍營里就有幾個心腹,這兩天又在下寨邊軍中挑選出十余名能信賴的兵士,再加上孫仲山調來的四十個人,在以有心算無心的情況下,一舉端掉這個匪巢的可能性極大。即便是偷襲失敗,他也不怕。眼看季節已是寒冬,越往后天氣就越冷,土匪沒拿到尤家送去的糧食衣物,山寨里缺吃少穿,這個冬天就很難熬過去。到時候只要派點人把幾條出山的道路都守住,到春天時就能萬事大吉一一餓不死這撥土匪也能凍死他們,除非他們能長出翅膀來飛出去……
他手指頭在炕桌上輕輕敲打著,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和設想。
孫仲山和包坎肯定要隨尤家的馱隊進山,那自己這邊怎么和馱隊聯系,又如何保證消息準確?假如孫仲山奪下土匪的寨門而后隊沒能趕上,孫仲山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后隊到來的那一刻?而假如馱隊沒到而后隊先到,后隊在一里路之外隱蔽等待的話,會不會驚動土匪?這些事情都要仔細地籌劃……
他撫著額頭苦思,半天突然抬頭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土匪寨子里究竟有多少人?”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搞清楚,金錢兩個哨長都說,這股土匪連個旗號都沒有,頂多也有三五十個人,只能是小股匪徒。商成對他們的說法半信半疑。但是一來時間太緊,二來天氣又差,他實在是沒辦法選派人手去查探土匪的虛實。
關繇也不清楚土匪具體人數。尤則欠身說道:“稟告大人,這股土匪至多五十人。夏天里我妹夫送東西時去過度家店,留心注意過這件事,回來說一溜草房里只有不到十間房住著人,中午的炊煙只有兩道。他還頭聽到女匪首和土匪大頭目爭吵,罵大頭目蠢笨,不知道體恤兄弟的苦而跑去和官軍硬碰硬,總有一天要把這三十多個弟兄全都搭進去。”
那就算五十個吧。再加上半年里投奔的人,應該還不到一百人。
一百個烏合之眾而已;只要孫仲山順利奪下寨門,那土匪就算再多兩倍也無濟于事。
他皺著眉頭只顧思索如何奪寨門,后隊又如何跟進,差一點就忽略了尤則的話里透露的重要消息。他想了一下,雖然覺得天底下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嘴里還是問道:“土匪里有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