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數日商成就一直駐留在度家店處置善后。清剿殘匪持續了三天,逃出去的土匪被邊軍鄉勇搜出來五個,都是活捉回寨子驗明正身后即刻處死,周圍村寨里的莊戶也送來六具被撅頭釘耙石頭打得稀爛的逃匪尸首。接下來幾天,先是北鄭邊軍指揮使司循例監察,然后北鄭縣令收到消息帶著有司過來處置善后,緊接著燕山衛府和邊軍府也分別派人派員核實戰果。商成沒有行政經驗,原本以為這些人一來,事情就能告一段落,自己也能輕松下來,誰知道人越多事情越多,每天迎候上差接待同僚應對征詢安頓地方撫慰兵勇,一時間竟然忙得腳不沾地。事情繁雜千頭萬緒,再加上天冷風大,為了御寒各屋里白天里都燒著火盆熱炕,天干地燥兼炭氣濃重炭灰沸揚,他傷過的右眼整日價熬得通紅,火燎般又燙又癢,迎風流淚的毛病更是日甚一日。到后來連隨身帶著的幾張用來擦拭淚水的綿手帕,竟然連換洗都來不及,眼病發作時的痛苦更是讓他百爪撓心難以忍受,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讓人替自己做了個眼罩,戴上雖然形容更加不雅觀,可總算是讓折磨他多時的右眼稍微消停一下。
這一忙就是半個月,直到十一月初九,諸般事務才算處置停當。其間北鄭縣衙和邊軍指揮衙門提出建議,認為度家店地處荒僻人煙稀少,偏偏又溝連東西交通順暢,正是個滋匪養寇的好地方,為防隱患,干脆一把火燒了完事。他堅決反對這種顧眼前不顧往后的短視做法。他以為,既然土匪能在這里哨聚,至少說明這里的水源不是太緊缺,莊戶多了也許不行,但是容納三五戶人家肯定沒問題;更因為這里地處要沖,若是氣候再有變遷雨水豐沛,必然能回復往日景象,所以度家店不僅不能放棄,還應該從附近村寨遷移人口過來經營。他是西馬直指揮,地方軍政首長,處理這種事原本就是他的份內,兩個衙門都不好和他爭執,再兼他說話在理,別人也沒法和他爭執。三方人員聚在一起走過場般議論兩回,最后就依了他的主意,于是他從鄰近村寨找了三戶自愿的破產農戶,發給口糧種糧農具遷移過來,又從關繇那里買來兩頭大牲畜分派下去。看著三戶人家安頓好,過冬熬春的糧米油鹽柴薪都有富裕,他這才帶著石頭包坎和一什邊軍離開度家店。
度家寨土匪被邊軍一窩端的消息就象插上翅膀一樣,幾天時間就在東西兩道川里傳揚開,被山里的土匪草原上的馬賊騷擾苦了的莊戶都是喜形于色。隨著被土匪掠走的幾個“肉票”平安回家,很快地,連西邊的幾個州縣都有了朝廷下決心剿滅匪患的傳聞,證據就是一隊接一隊從南邊過來的衛軍一一不為了剿匪,派這么多兵過來做什么?打突竭茨狗只是幌子,根治匪患才是朝廷的目的。
也不知道是受了西寨邊軍剿匪大功的影響,還是馬直大寨實在不堪草原上馬賊的騷擾,十一月初十,馬直大寨集中兩百邊軍動員三百四十多鄉勇,又有一哨衛軍策應配合,在上馬直川設伏,一舉殲滅一支長期在邊境活動的馬賊團伙。是役僅砍下的人頭就是八十多個,生俘過百人,繳獲馬匹三百有余。
馬直大寨的報捷軍報還沒從北鄭傳到端州,整個燕山衛就被兩個接連而來的特大喜訊給驚呆了。
從十一月初五到十一月初八,左軍和中軍出動十一個營近七千衛軍,在相隔六百里的西燕山和中燕山同時動手,短短四天時間,打下土匪山寨五座,打死打傷并活捉大大小小的土匪獠寇共計一千三百余人,橫行一時的悍匪鉆山豹子和方大眼睛也相繼落網。隨著燕山三大寇悉數伏誅,猖獗十數年的三大匪幫煙消云散,余下的小股土匪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不是散伙就是結隊逃進草原。由中唐以來綿延數百年的燕山匪患,終于被遏制住愈演愈烈的勢頭。
鉆山豹子和方大眼睛的落網是近兩年里燕山境內最大的喜事,各地都有人出錢辦社火起廟會慶祝,場面熱鬧得比元宵節也不差。官府也來湊趣,提督府順應民意頒下告示,各州縣從十一月二十五到二十七連續三天取消宵禁,允許人們在城內搭臺看戲斗火觀燈。消息一出軍民振奮,市面上木料燈油綿紙這些喜慶時用得上物件的價錢頓時上漲三成,紅布紅綢更是幾近告罄。
消息很快就傳遍燕山全境,連西馬直中寨這樣的小地方,在指揮衙門的外墻上也貼著官府暫停宵禁的文告。
就在大家都在為怎樣才能在觀燈斗火中博個好彩頭而絞盡腦汁時,商成卻在為一件本來和他沒什么關系的事情而撓頭。
邊軍在度家店營救出十一個“肉票”,他的苦惱也來自這些“肉票”。
十一個“肉票”里有三個突竭茨女人,他都交給孫仲山去處置。他本來還以為兵士們會在意這三個女人的身份來歷,哪知道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一如其寨過來的老邊軍們根本不在乎這個,為了爭這三個女人,幾個夠資歷有資格的邊軍甚至老拳相向。孫仲山不得已之下只好出了個“抓鬮”的下策,結果沒摸到女人邊的老兵便把一腔憤懣滿肚子怨恨都撒到他頭上一一每天半夜都有人站他屋子外,捏著鼻子喊他起來撒尿……其余八個女人中的六個都是問清楚家庭住址之后,各發一份盤纏,然后找妥當人送她們回家。這九個女人的事情都很順當,該嫁的嫁人,該遣返的遣返,中間也沒出什么紕漏。剩下的兩個女子就比較麻煩。說是兩個麻煩女子,其實只是其中一個麻煩,就是那個京官楊什么公度的女兒;至于另外一個女子,完全可以略過不題一一那是她的丫鬟。這個揚什么的女兒麻煩的地方不僅是因為她出身官宦家庭,而且她還是燕州程家二公子未過門的媳婦,她出了這樣的事情,稍微處置不慎重就會牽連到她父親和程家的風評官箴。更糟糕的是,這個差點就成為闖過天壓寨夫人的女子,其實還是個剛剛行過笄禮的女娃,看上去頂多十五歲出頭,一張娃娃臉上稚氣未脫,一路上受了太多的驚嚇,看什么東西都是一副畏縮猶疑的模樣。為了不讓她多遭苦受罪,也為了不使她的父輩們的前程,商成思慮了很長時間,才決定把這事也交給孫仲山去辦。孫仲山為人謹慎心思細密,又知書達理人情練達,想來能很好地和程家人打交道,能給這女娃鋪下一條比較好的路。不過他還是反復交代孫仲山一一這事一定要機密,絕對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甚至是提都不能提。
可眼下他寄予重望的孫仲山就神情沮喪地站在屋子里。燕州的差事被他辦砸了。程家人根本就不認這門親,堅持說楊家小姐早就患急病死在來燕山的途中,孫仲山打著送人回家的旗號,不管是好意還是想訛錢,都是瞎子點燈一一白費蠟。他們甚至拿出楊公度從上京寫來的家信作證據。楊公度在信上說,他女兒福薄,竟然歿在半道上,希望程橋莫要太難過,也讓程家二公子別傷心一一即使女兒去了,他還是認程家這門親,認程家二公子這個女婿……
商成對面前這個剛剛升作仁勇副尉的邊軍哨長實在是太失望了。悄悄送個女娃回家,再悄悄回來,芝麻大點的小事呀,孫仲山竟然會辦不成;辦不成不說,他自己還拿不定個準主意,竟然又原車原路地把人拉回來……
他把眼罩挪到額頭上,瞪著兩只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孫仲山。他實在是鬧不明白,孫仲山把這女娃又拉回來,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程家不收留她,難道她爹娘也不要她?燕州呆不住,就去上京啊一一難道說你還怕我不準你的假?你就值當是公費旅游,把女娃送回家,然后在上京轉轉平原府看看,回來時順道衣錦還個鄉,以仁勇副尉的身份見見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團團圓圓,難道不美氣?
孫仲山倒是毫不畏縮地迎著他的目光,坦坦蕩蕩地挺身直立。但是商成總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繞過自己停留在他的身后。他狐疑地轉頭看了看,自己背后除了一面白灰都沒刷勻凈的墻壁,屁都沒一個。
良久,商成問道:“你是不是嫌我日子過得太清閑,想給我找點事情做?”
“職下不敢。”
商成咧下嘴,說:“不敢?那你把人給我拉回來是個什么意思?你沒辦法,難道我就有辦法?”
“大人英明神武智慧練達,一定比職下的辦法多,想出的法子也一定比職下的辦法好。”孫仲山就象背書一樣順溜地說道。
商成瞇縫著眼睛凝視著孫仲山,半天沒有說話。太奇怪了,如今連金喜都不拍自己馬屁了,孫仲山居然跑來乘冷灶,而且話還說得這樣直白,一點都沒有讀書人阿諛奉承時應有的含蓄和隱晦……很顯然,這其中有問題。
不過問題出在哪里呢?